葉欞跟著他們一路下行,又去了兩個村子,一路行來相安無事,不多日到了下一個地點,這次是個小鎮(zhèn)。鎮(zhèn)上居民相比村里的富庶了許多,隸娑到這只訪了少數(shù)幾戶,多是長期身有頑疾之戶。
正午的陽光豐沛鮮盈,熱意不若夏日,卻仍是有些刺眼。葉欞仰躺在屋頂上,這屋子前有顆二人寬的綠榕,高及屋頂,她恰好籠在樹蔭下,卻仍覺刺眼,索性閉上眼。屋內隱有說話聲傳來,閉上眼之后感官似乎愈加清晰,屋內的說話聲也大了許多...
有女人的聲音傳來:“隸大夫,我丈夫近來愈發(fā)氣短懶言,您之前給的藥都有照吃,為何仍是這般光景啊?”
溫潤的男聲道:“既如此,尊夫近來可有節(jié)制飲食,肥甘、辛辣食物可還食?除按時服藥,也勿要再動酒,可有照做?”
屋內沉默半晌,有氣無力的男人聲音傳來:“多..多數(shù)時候不食,偶偶...爾...”
女人怒聲道:“偶尓?我不是不讓你吃這些嗎?你上哪去偶爾?”
男人氣力似乎更虛:“這世間誰能日日白粥淡糧!我不過偶爾與老羅喝一兩杯罷了...”底氣愈發(fā)不足,女人哭罵聲音傳來:“短命鬼噢!自己的身體自己不顧,你若是先行了,留我娘兒倆幾個可如何活啊.....”
屋內女人低聲哭鬧,屋外兩稚兒只天真堆沙玩耍,全然不知父母光景。葉欞幾日下來,對這類場景對話已是見怪不怪,她隨手捻了片葉子,放在手上把玩須臾,忽的飛出,把稚兒手下沙堆出的小房打散。兩稚兒看著好不容易堆出的房子傾塌,愣了愣,質問對方:“你為什么弄掉我的房子?”
羊角辮怒了:“明明是你!”
“是你”
“是你”
....
不知道誰先推了誰一把,兩稚兒推搡須臾,忽然一起“哇”地哭起來,跑向屋內。屋內鬧哄了起來,女人似安撫了下兩稚兒,哭聲道:“孩子還這么小,家里原是靠著你一人,如今為你這病,我既要做工,又要照顧你和紅兒、珠兒,還要整日為你的醫(yī)藥費擔憂...我才幾歲,你看看我,這兩年我操勞得快趕上隔壁徐娘...你倒是整日在這屋里躺舒服了,可有想過我?”女人聲音哽咽。
屋內又安靜了半晌,只留兩稚兒抽抽噎噎的聲音。
隸娑似乎想開口安慰些,末了只嘆了口氣,這世間皆苦,別人的苦痛落到旁人眼里,不過是多了唏噓談資,其他再幫不上忙。這幾日行下來,草藥、銀兩所剩無幾,離開時他從包袱中掏出一兩銀子,悄悄放在那摞草藥旁,與其出聲安慰,不若盡些綿薄之力。
鎮(zhèn)上義診人家不過幾戶,未及傍晚便幾乎訪畢,他們在客棧隨意吃了些,才繼續(xù)趕路。老朱趕著馬車,道:“隸醫(yī)士,這幾日下來,您這包袱越來越輕,今兒聽子不語說您又送了些銀兩出去啊?”
馬車內男聲清潤:“嗯,也算是減了負。”
老朱笑道:“您也是...出診送藥已是不收費了,還自掏腰包往外送錢,您這...您這醫(yī)館開得....圖什么呢?”
隸娑笑笑:“圖個心安吧,百姓少受些苦難,我這醫(yī)館的存在才有些意義?!?p> 老朱開玩笑般:“要不是您二哥幫襯著,按您這般,醫(yī)館就開不下去咯?!彪`二哥很少露面,從來都是隔月便派了人往醫(yī)館送東西,就連醫(yī)館都是他幫忙修繕的。加上常有達官貴人來館上請醫(yī)士,雖說不是每次都請得動,但也能入賬不少。想來隸醫(yī)士雖然心慈,總歸還是有些家底的,不過這句話說得,倒有些責怪隸醫(yī)士的意思,老朱不禁覺得自己有些多嘴,便噤了聲。
車內人卻只是道:“是啊,多虧了二哥?!?p> 幾日輾轉奔波趕路下來,三人都有些筋疲力盡,子不語作為稚童更甚,這兩日也不如起初好動,除了吃飯,今日幾乎都在睡覺。隸娑將有些下滑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蓋住他的肩膀。心里暗道以后出來義診,還是不帶他了。正這時馬車顛簸了兩下,子不語從夢中驚醒,迷迷糊糊囈語一聲,眼里困意未散,隸娑扶住車壁,穩(wěn)住身軀,才趕緊抬手順著子不語的背,將他哄回夢鄉(xiāng)。
“老朱,壓到什么了?”
老朱撓撓頭:“沒有啊?!鄙铰繁贿^往馬車壓出平坦車道,明明是還算平滑的地,什么都沒壓到,但是車子又像撞到什么,又碾過什么一般,極大的顛了一下,才恢復正常?!?...奇怪了...”
葉欞驅馬慢悠悠跟在馬車不遠處,車上人看不到的,她卻看得一清二楚。
帶著白檐高帽的牛首小鬼撅著臀顫顫巍巍地搬了塊有他兩個頭大的石塊,想來是要壓在豎牌底端,那豎牌上以血紅大字寫著“盂蘭出行,謹慎擁堵”,旁邊放置了長方案桌。
結果那石塊還沒放下,被身后行過的馬車撞到,手上的石塊落在他腳上,他齜著牛牙抱著腳還未及痛呼,便被馬車碾過去,扁成紙厚。
須臾,牛首小鬼才恢復常態(tài),扶好那頂高帽,起身叉腰怒視遠去的馬車。仿佛聞到佳肴般,牛鼻翕動,喃喃道了句好香,才反應過來繼續(xù)怒視著馬車破口大罵....
......
葉欞屈指算了下,想起今日確實是盂蘭節(jié),也就是民間常說的中元節(jié),百鬼在這一日出行,探訪人間親眷,據(jù)說連陰曹地府里的鬼兵都能借此機會去人界游玩。在這日,平素里沒有陰陽眼的人,有的也能看見他們,但是由于這些鬼怪來了人界之后會梳洗打扮一番,扮回人間摸樣,混在人群中和人類無多大差別,因此大多人分辨不出來。
涼山高聳入云,四季寒涼,夏日來此建避暑山莊的達官貴人不少。難怪,看來這寒涼并非真的寒涼,乃是陰寒,這鬼兵在此豎牌,想來這里便是通往連接著鬼界和人界的鬼門關出口了。
葉欞慢悠悠經過牛首小鬼,見這小鬼仍在喋喋不休叫罵,想來氣得不輕,再想起方才那一幕,她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牛首小鬼忽然噤聲,豎眉望向她,她只裝作沒看到,目視前方悠悠行過。
幾次遇見鬼怪下來,她算是摸清了他們的套路,只要裝作看不到,這些妖鬼基本便不會再黏著你。世間孤魂野鬼大多是因心有執(zhí)念或者無家可歸才存留,在人世待得久了便也無聊,若是發(fā)現(xiàn)你能看見他們,多少會纏著你玩幾天,但若是看不見,他們也會覺得無趣。
就像哭泣的孩童,有人哄便哭得愈發(fā)大聲,沒人哄便覺無趣,漸漸也就止了哭聲。
果不其然,牛首小鬼并未攔著她,望著她一會兒,見她并不能看見他,也忘記方才為什么發(fā)怒了一般,繼續(xù)去鼓搗那豎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