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蒼倒未有門戶之見,感激之余問詢道:“可否告知恩人名諱,以便嘉蒼來日回報。”
亦無答復。
嘉蒼未曾想到看著比自己小幾歲的瘦削孩童,性格卻是這般冷峻,以致嘉蒼受其照拂月余,愣是未從他口中聽到半個字。
嘉蒼自然不會認為對方是個啞巴,因為就算他的嘴巴不能說話,他的眼睛也會。那雙明亮堅毅的眸子,如日如月,使嘉蒼深信這小小身體里藏著個舉世無雙的人物。
直至傷勢大愈,嘉蒼才聽到對方說了第一句話。
“凜冬難過,切忌剝痂。若痛癢難耐,外敷此藥即可?!?p> “多謝。”嘉蒼震驚之余慌忙道謝,猶豫片刻才道,“若恩人是因為你我宗門之爭而不肯告知姓名,嘉蒼便在此為恩人叩首拜禮,誠謝大義?!?p> “不必?!?p> “恩人為我,冒著被天芳宗發(fā)覺的風險日日來此懸思洞,嘉蒼又怎能不謝?”
“來此又如何?這天下有何處是我不能去?”
洞外的雨就在那一剎那停了,一片金燦燦的陽光堵住洞口,照映得洞口那一樹君見花分外妖嬈。
嘉蒼無言以對,看著對方躍光而去,徒留下那一句“這天下有何處是我不能去”的稚嫩童音縈繞耳旁,久久不散。
從此,天芳宗就再也盛不下嘉蒼的心了。
罰期一過,嘉蒼跪歸宗門,從此起早貪黑,勤練術(shù)法,以謙虛謹慎的外衣掩隱自己沖云破霄之心。他本驕子,經(jīng)此一事后又努力非常,不久便名列慕幽閣第一。
恰是因緣際會,那年冬夜,嘉蒼在山腳無人處苦練,與復冰不期而遇。
“恩人?”嘉蒼激動萬分,踏過雪地追行上去,仗著身高將瘦小的復冰攔在身前。
“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走了。”
“有事?”復冰無所動容。
“有。”嘉蒼開心不已,見復冰衣著單薄,便道:“我在懸思洞存放了幾壇君見酒,天寒地凍,恩人可否賞光對酌幾杯?”
“我叫復冰。‘山重水復’的‘復’,‘冰天雪地’的‘冰’?!?p> 嘉蒼一愣。
“別再叫我‘恩人’了,以你的資質(zhì),上次就算我不救你,貴宗門的長老也不會讓你死?!?p> “恩人……”嘉蒼看到對方不滿的眼神,立馬改口道:“你是說我受罰之時宗門長老曾來看過我?”
“當然,他們見你得救才未露面?!?p> “那你還是我的恩人?!?p> 復冰無奈:“叫我名字?!?p> “也好!”嘉蒼萬分欣喜,“冰弟且隨我來?!?p> 雪落得巧,在洞口墜成一道白簾。
嘉蒼挖出一壇酒,拍掉泥封,坐到火堆邊復冰近旁。
“這是花酒,不易醉,冰弟淺飲幾杯應該無妨吧?”嘉蒼想到苦修者,苦心志,餓體膚,飲酒作樂或許不會為其所接受。
復冰瞥了一眼面前的翩翩少年:“世間滋味,何不能嘗?”
“可是你在與我共飲……”嘉蒼試探道。
復冰了然。
“貴宗主與我?guī)煾傅南酉队谖叶运悴坏檬裁?,若是我小小年紀便和他們一樣心生偏見,將來的路恐怕也走不遠?!?p> 嘉蒼心中一震,想到天芳宗百余弟子,天資聰穎者有之,刻苦求學者有之,卻未見復冰這般透徹通達的,不禁心悅誠服。
“你要去哪?”
“天大地大?!?p> 嘉蒼沉默了。他的面龐太顯慈善,又映著火光,一靜下來便很像廟里的菩薩。
良久,嘉蒼才道出心中所慮:“你師父……會讓你走?”
“我?guī)煾覆⒉幌衲銈兟犅劦哪前愫翢o氣量?!睆捅跏强隙ǎ鲱^飲盡一杯君見酒,“他費盡錢財心思買下西嶺,為的只是我們這些弟子有處安身之所。若是沒有他,這個世間便容不得這么多孤兒。據(jù)我所知他與貴宗主的仇怨,也并不是貧與富的對立,而是另有隱情?!?p> “竟是如此?!奔紊n若有所思,轉(zhuǎn)而一笑,“老實說,你真的只有八九歲嗎?”
復冰又不說話了。
嘉蒼看著兩個人同時伸在火前的手掌,一雙綿軟潔白,一雙凍瘡遍布,又看到二人穿著的差距,由衷道:“嘉蒼原也無父無母,卻不及冰弟萬分之一?!?p> “我?guī)煾冈f天芳宗不可小覷,若是兩相爭斗起來,僅是慕幽閣里的那些弟子,也夠我們寒月宗頭疼。由此看來,你當不會如此平庸。”
被復冰夸贊,嘉蒼忍俊不禁,一句“你們?nèi)松侔 辈铧c兒脫口而出,幸而嘉蒼機敏,想到天下孤兒自然是越少越好,轉(zhuǎn)而言道:“未遇冰弟之前,嘉蒼以為這君見山便是天下了?!?p> “天之驕子,自然如眾星捧月。得之東隅,失之桑榆,天道自然?!?p> 嘉蒼聞言,頓時釋然,忽感天地寰宇,浩然眼前,不禁心隨盤古,辟地開天,瞬間突破心境。
一月之后,嘉蒼成了天芳宗宗主竹思鶴的關(guān)門弟子,入吟澤閣修習只有宗主和長老的親傳弟子才可觸及的宗中秘法——火灼術(shù)。
嘉蒼酷愛此術(shù),勤練不休,不過半載便有所成,成為天芳宗炙手可熱的人物,因而關(guān)注嘉蒼的人也越來越多,終于被發(fā)現(xiàn)他常在隱秘處與寒月宗的小苦修一同修行,并對其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
竹思鶴得知后大為惱火,為避免自己與嘉蒼生出嫌隙,便暗中壓下此事,幾欲釜底抽薪,置復冰于死地。
幸而復冰警敏,數(shù)次化險為夷,逃脫敵手。被冷千峰察覺后為免連累嘉蒼,便發(fā)誓不再與其來往……
其后便有了我們先前看到的那一幕。
我不禁感慨,人情純澈,莫過于少年之誼。
這之后他們二人一定又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但那似乎不是此刻的清尊所回想的。
“清尊現(xiàn)在是要去寒月宗?”
我跟行在清尊身后,見他一步一步走得極其認真,仿佛踩著少年厲尊的腳印。
“說來遺憾,我從未去過寒月宗,無法想象他小時候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F(xiàn)在有此機會,我想去看看?!?p> 對此我深有感觸,如果我也有機會去看看自己或者龍郁的過去,我定欣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