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岐山,也是?!彼趺催@么笨,除了玉岐山這世上還有哪座山中有神。
言罷一直默默到晚膳后,青隱送走了兩個公主殿下。
觀塵殿居高,但兩個公主的宮殿一左一右,也都很近。他沒有送出去,只在高處慢慢的看著。
華瑤的心境里有君位,有金冠,有華服。說明她明白自己是個公主,也理所當然的期盼過來日。
這只是幼年的一點向往,說好可好,說壞不壞,但被她父親拐的有點歪。
而小姑娘的心境,他后來也無意窺探,只開始的時候看了一眼,然而內(nèi)外都是一景。一座山清水秀,安靜祥和的大山。
一眼看去,泉水叮咚,青草茵茵,清風徐徐,花開遍野,遍地生靈。換內(nèi)景,其中也只多了她一個。
笑瞇瞇的睡在一棵繁茂的梧桐樹下,懷里抱著一只雪白的兔子。除此之外,再看就只有一片混沌茫然。
說了氣也說了悶,可她內(nèi)心就只有一座慈和的大山,或許茫茫塵世她想要的只有這一點。
可惜他無法與她言說,就這一點,不久之后或許都不會有了。
回到殿中,他又獨自到觀塵鏡前坐了坐,心懷敬意,虔誠的雙手合十,他又一次望向了玉岐。
鳳棲的百姓一向認為玉岐山中有神,而玉岐也真的有神。
此神的年歲久遠,世人能探尋的來歷只有一個真假莫辨的傳說,據(jù)說它是一只鳳凰。
只憾年代久遠,其生平事跡難追溯。至今他的真身也已經(jīng)坐化,肉體也已經(jīng)死亡。只留下了自身的靈識以及昔年的佩劍在世。
只是它的佩劍,已與神明的靈識一般,都垂垂老矣。老到無法再見當日之輝。
然而如今此地不僅有這位神明,還多了一把熠熠生輝,寒光凜凜的仙劍,就在玉岐的西半山。
那把仙劍則比神明年輕,并非是它昔年那把佩劍重見了光芒,而是經(jīng)過了重新鍛造。
成因與自己手中的洗華一樣,都是這只鳳凰昔年佩劍的一半,為師父他老人所鍛造。
師父他老人家是皇室,更曾是鳳棲國九百年前一位君王。
只是那時鳳棲并非強國,內(nèi)有骨肉手足相殘,外有強敵威壓,少年君王落得孑然一身,面對世事無常,頗為不得意。
生辰日,他滿心凄苦到祖地一游。鳳棲一脈,祖地正是玉岐。
只是那時玉岐還沒有這般被世人重視,只是鳳棲皇室埋葬祖宗,埋葬親友仇敵,埋葬前塵舊怨的墳地。
師父他老人家當年郁郁不得志,一心激憤無處發(fā)泄。
當日飲醉破口大罵,罵天罵地罵神明,罵自己死去的手足,甚至也順帶罵一罵自己的祖宗,以此一展心中激憤。
酒醉了,罵累了,也哭夠了。師父他老人家便隨地而眠,夢中卻似乎有人與他說,不服你就去爭一爭,哭天搶地不成樣子。
人廢如劍廢,給你機會去砍,你自己不成,卻要怪天。
天不會代你受過,神明也不會,你祖宗更不會,至于兄弟手足,沒有不就完了。
當他酒醒之后,面前多了一把銹跡斑斑的劍,就扔在石頭上,但銹的便連草木也砍不斷。
銹劍,廢人。非此心態(tài)的人即使一腳邁過,可能也不會去拿一把廢劍。
然而師父那時就覺得刺眼。他一面以廢物自嘲,一面把廢劍帶回昔日窮困弱小的國都,投入了熔爐。
幾番煉化取精鐵,將滿懷激憤都鑄入了劍中。
他希望即使是一塊廢的不能再廢的鐵,也能鍛造成一把寒光凜凜,出鞘便能斬斷所有的劍。
斬斷生平不如意,斬斷一切,他就是要爭一爭,斗一斗。
那是近乎瘋狂的一年,他一心鑄劍。
期間他的母親去世了,妻子也去世了,國土也被搶了一半。
但越如此,他越執(zhí)著。近乎瘋迷的執(zhí)著,對一切不聞不問,直到他將這把劍鑄成。
此劍成,光芒萬丈,鋒利無比??伤斔弥鴦Γこ鲨T劍室,只走了一步,卻想通了。
他握著那把寒光凜凜的劍,鑄劍室外,一刻大笑,一刻大哭,最后到釋然。
鑄劍的過程中他像愛一個孩子那般愛那把劍,鑄好了之后,他卻一次都沒用過。
這把包含了他前生一切的劍,脫胎換骨后又被他又送回了玉岐山。
他把劍插在山頂大石頭上之前,最后沖那座山鄭重磕了三個頭,以謝神靈再造之恩。
回來后,他一改頹廢,用爐中所剩的廢料,鑄成了現(xiàn)在自己手里這把劍,取名洗華。
洗華鑄成后,他拿著劍大笑了三聲,一朝頓悟,就此得道,然而他并沒有飄然離去。
不抱怨不埋怨,兢兢業(yè)業(yè)為君二十年,夾縫求存,克服了所有困境。
直到他的兒子也長大成人,能獨當一面,他方拋開了所有,云游天下。
往各地云游時,他老人家收了四個徒弟,創(chuàng)了一道為師道。
育人成才為師,勸人為善為師,渡人苦難為師。以己度人為表,由人度己為里,教人亦教己為他的道。
他的四個徒弟,皆在苦難中被他所救。年紀最長的是尚道,其次是逐流,妙殊,然后是他。
他戴罪出生,一個天地不容的孽障活該無名而死,可師父慈悲,給他取一號青隱。
他被師父所救,隨師父各地云游很多年。最后師父把他帶回了當時只有一峰的蒼穹山。
入山不久,師父他老人家死了,因為一個天地不容的孽障而死。
他開始與師兄師姐修師道,但他一直都在替師父看守他的故國,看守他的后代。偶爾也打打秋風,化個緣。
師父在世時每隔十年都會到鳳棲一次。一來看看民生百態(tài),二來便是回玉岐,看看斷水,也跟那一位神明長談。
不過孽障非人,神明厭惡他的氣息,無論師父在還是師父故去,神明每次都不容他進山。
師父去世后又三百年,天下開始紛亂。亂世出英豪,也總有人渴望當英豪。
但與旁人提到斷水,他不愿去分說這段來歷。
神明與劍的傳說,也是在師父他老人家之后,才開始多姿多彩的傳揚。
且此事傳揚之初,與師父他老人家的那面鏡子一樣,只是希望以鑄劍這段經(jīng)歷規(guī)勸他的后代罷了。
世人只認為斷水還是那只鳳凰的古劍,那就隨他們怎么想。反正隨著時間的流逝,總有些東西會被淡忘,就如那只鳳凰的從前。
幾百年一過,最后知曉此事頭尾的,這世間也只有他們師門四人。
至于小姑娘的神明,很遺憾,它的肉身已經(jīng)坐化,已非法力無邊,不老不死的神。而是靈,只有靈識頑強的存在世間。
一位老邁虛弱的上古遺神,沒有隨著它的時代羽化。無法追究它是否有心不甘而堅持不肯坐化。
但斷水的存在,恰好替它鎮(zhèn)住了這玉岐山的靈氣,致使它能繼續(xù)存在。
但是小姑娘,她沒有去看這座山的西面。這些年隨著那個魔頭的老化,世道漸漸紛亂。
亂世出英豪,很多人也想當英豪。便有越來越多的英豪慕名而去,對那把劍垂涎。
然而踏足玉岐的闖入者越多,玉岐山靈氣也泄露的越快。為此,他曾經(jīng)也想過一個辦法,可惜效果不大。
他編了一套謊話,但也只攔得住求神拜佛的百姓,攔不住那些熱血上頭的求劍者。
如今他看到山的西面,毫無靈氣,妖孽橫生。與東面的景象截然不同,一片荒蕪。
以人來說,這一半已經(jīng)死了,而且正在腐爛。
或許,它很快就會在這個世上徹底的消失。
鳳凰送珠這一夢,或許是真,但又或許只是出于一個即將逝世的老者的慈愛。
雙手合十,青隱又對著鏡子拜了一拜,心懷有敬,也有歉。
他心中默默道“神靈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知道你厭我,但我還得用這雙臟眼接著看。”
斷水仍舊在這一座大山的頂峰上。傲然插在峰頂,一半祥和,一半荒蕪。
祥和那半他不敢,荒蕪這片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看,都沒有看到那只油膩膩的蠢冬瓜。
一條通頂?shù)氖A,猶如一道可怕的傷痕,但傷痕上此時只有遍地枯枝殘葉,偶爾跑過幾只小妖。
他想知道這只蠢冬瓜哪去了。下山之前信誓旦旦說此行必然拿下斷水劍,扭頭人沒了。
盡管不信他能拿,但出于今日心緒,他還是想看一看。
小姑娘的神明,他老人家口中的那些壞東西里頭,到底有沒有自己這個胖冬瓜同伴。
自觀塵殿回到朝華宮,姬珀讀了會兒書。讀完拿筆想默一默,可惜書好讀,但是字不太好寫。
一張紙一桿筆,存心較勁。本來自己可以寫,但突然沒人帶著了,一出手就是自找麻煩。索性筆一丟,不寫了。
夜深獨自躺在殿中,被子拉過頭,默默的玩了會兒那枚護身符。不知不覺,困意朦朧,她雙手捧緊了護身符,小心翼翼的閉上了眼睛。
自回到皇宮,她就害怕睡覺。頭三四晚,還有山神變的兔子入夢陪她,跟她說話。后來兔子的樣子越來越透明,到再也沒有來過。
今日鏡中她問山神,山神說那是它的一個法術(shù)。但它現(xiàn)在很虛弱,維持不了這個法術(shù)了。
它說它有一件寶貝,但很多人都想要它那件寶貝。那些人很壞,想干擾它,讓它失去力量,然后搶走那樣寶貝。
可是那樣寶貝不能交給壞的人。所以它希望她能離開它的庇護,去獨自成長。
在此之前它拼了命也會守護好那樣寶貝,等她長大一些之后,它就把它這件寶貝給她。但希望她能拿的起,護得住。
它要她不許告訴別人,仙長大人也不行,它不喜歡他的氣味。說他很像壞東西的味道。
壞東西的氣味,有點好奇,她慢慢湊近手心的護身符聞了聞。
哦,壞東西其實有可能是安神香的味道,讓人困困的想睡覺。
前日他作為見面禮送的那個護身符也挺漂亮。但她說不上喜歡,也不至于討厭。
不過當華瑤拉著父君的袖子說了想要之后,她便丟到了一邊,沒有再碰過。
現(xiàn)在她也不想去碰,可是她又有了一個。想一想如何而得的,她便笑了。
也不曉得那位仙長大人今晚會不會夢游,若還是會。那她今天便不趕他了,借他泡泡當酬謝。
隨著雙目一合,沒有膽戰(zhàn)心驚,也沒有惴惴不安。
第二日卯時,挽衣來叫她晨起。她有幾分茫然的從床上坐起,環(huán)顧四周。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她沒有驚醒,這只是天亮了。
手中那枚護身符隨著她的動作,不小心掉到了衣服外面,她趕緊給塞了回去。
心里笑瞇瞇的想,今天還是給他老人家倒杯熱茶吧。
然而當她問該怎么煮茶泡茶的時候,挽衣過來說今天她不用去給那位仙長請安了。
“哦。”她點了點頭,莫名有些失落,想了想她還是問了句“何故?”。
挽衣笑道“走了,應(yīng)該是昨夜。走前他在殿中留了信,說有要事在身,過后再來辭行。”
事情一問完她就不說話了,挽衣趕緊道“想來還是會回來的罷,畢竟他老人家要化的緣還在國庫里呢?!?p> “化緣?”姬珀抬頭看她問“姑姑,什么是化緣?!?p> “仿佛是您祖父那代留下來的規(guī)矩吧,這位仙長會十年來一次鳳棲。幫助鳳棲排憂解難,咱們國君便送上財物供養(yǎng)。”
“嗯。”姬珀點頭,她曉得了,仙長如果不回來,那重點就是十年。
悶頭喝了兩碗清粥,回頭一看,挽衣給她拿出來了一件紅緞穿金絲繡云上飛燕的一件小袍子。
她趕緊搖搖頭“姑姑換一個罷?!?p> 挽衣笑吟吟看著她道“怎么了殿下,昨晚還吵著要,今日就不喜歡了么?!?p> “不是不喜歡?!彼s緊拉住挽衣的袖子“以后再穿罷,姑姑先放一放。”
挽衣只好勸解道“殿下,你這個年紀喜歡的衣服要趕緊穿,長高了就穿不下了。”
“穿不下的時候就不要了”說完又怕挽衣說可惜,只好央求說“姑姑,還是放一放罷”
無言到束發(fā)的時候,挽衣在她頭頂嘆了口氣“你呀,越喜歡的東西越藏著?!?p> 當然要藏著,姬珀沖她吐了吐舌頭。隨手拿了件玄色絲袍套在身上“那今日還是跟先生讀書么。”
挽衣幫她整理衣服的手一頓,有些為難道“殿下,國后娘娘回來了,您收拾一下就去請安吧。”
絲袍很柔軟,這是挽衣昨日才剛做好的衣裳。
針腳還有些粗,但她穿的利索。很多時候都不叫人動,自己伸手穿的又輕又快,穿好了就抬頭看人。
挽衣這時會慣例的摸摸她的頭,夸她穿的好。然后安靜的在一旁,一邊做繡活,一邊看著她晨讀。
挽衣很會做衣服,她有兩個孩子,她說她也有一個自己這般的女兒。還有一個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兒子。
雖然她是在給自己做衣服,可做出來的樣式最后一看,往往男兒女兒的都有。但自己表現(xiàn)的一向不在意穿什么,她也便一直都做。
挽衣也是這宮里唯一擔心她的人罷。第一次夢魘,她舉燈在床頭看顧了她一宿。
她一次去給國后娘娘請安回來后,也是挽衣照顧了她幾天。
國后娘娘那時拿了一盒珍珠給她,讓她在一盒珍珠里挑出來一個最大的。一盒只有一顆大的,她挑的很容易。
她拿出來給國后看,國后笑著拿走了那顆珍珠,又讓她在一盒里挑出兩個一樣大小的。
這一次便沒有那么容易了,一盒珍珠近百顆,除了那一顆大的其余看起來都差不多。
國后娘娘說挑不出來就跪著吧,跪到挑出來,但她一直沒有找到。鳳儀殿中她獨自跪了一宿,回來便發(fā)了高燒。
好在國后娘娘喜歡替百姓祈福祭天,那一晚之后,她便去了鳳鳴觀祭天,一直都沒有回來。
這座鳳鳴觀在鳳鳴山,雖然玉岐真的有神,但好像只有她知道。
祖父的父親那一輩,曾有一位很厲害的國師,經(jīng)過他老人家嚴肅而又認真的測算。他說鳳棲的鳳首也就是國脈,經(jīng)過了很多年的變遷,已經(jīng)不在玉岐。
他指了皇宮東向五十里外,一座此起彼伏大山。他說此山有鳳鳴,讓皇室以及百姓們都去那里祭拜祈福。但玉岐作為先前的靈脈,先前的神跡絕可不再有人冒犯。
也不曉得那是怎樣一位曠世奇才。誆的鳳棲從皇室到百姓,對著一座空心的大山拜了一百多年。
她認祖歸宗后,沒幾天就去過一次,耳聽那所謂鳳鳴,只是風穿過一些細窄的山洞的聲音。
不過大家都虔誠無比,她也只能對著觀中那只花里胡哨,足有十仗高的大金鳥拜了一拜。
那時她想,她的神一定不要長成這個沒出息的鳥樣子。否則它在她心中的光輝形象,至少灰飛煙滅一半。
穿好衣服她又把護身符在脖子里好好藏了藏,國后娘娘不喜歡她,沒關(guān)系,山神說這都是磨煉。
她的朝華殿也不像旁的宮室那般繁雜,前殿寬敞本為待客所用,但她也沒什么客可待,便改成了書房。
本應(yīng)是書房是東配殿一應(yīng)事物則都被她丟了出去。她命人在地間挖了一個大水池,陳設(shè)只留下了一案一榻,一面屏風。
昨夜之前,每天她都要自己在里面沐浴,輕則一個時辰,重則整夜。
西側(cè)殿她給了挽衣住,挽衣腿不好,若每日都從內(nèi)侍所走來,便要早起半個時辰。
出門前,她告訴挽衣讓宮女們往水池里重新引水,磨煉完她很有可能得泡上一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