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鵬飛便來到西湖邊的靜慈寺。
寺廟前有五六個打著“抄經、代寫書信”招牌的攤位,每個攤位上的人都在埋頭書寫。
白鵬飛扮作香客去問了問抄經書的價錢,發(fā)現這里抄一張兩百多字的心經,大概要花十文錢,扣去筆墨紙硯的花費,凈賺七文。
此時普通人每天的收入也就一百文左右,如果按一張七文錢算的話,一天抄上兩千多字就可以掙到養(yǎng)家糊口的錢了。
又在一家攤位邊等了一會兒,白鵬飛便見有好幾個香客詢問抄經的費用,看來這還真是個不小的生意。
他不禁好奇的詢問一個抄書人:“這么多人要經書,不會去刻板印刷嗎?”
那人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抄一張心經十文錢,五十張也不過五錢銀子,要這么精細的刻板,五錢銀子連工本也不夠。”
那人也是個嘴碎的,白鵬飛一番詢問后總算弄清情況。
原來刻板印刷也是有成本的,而且成本并不低,刻板工人和木料的價錢本身就昂貴。
而一塊普通的木刻板,在刻好使用幾百次后字體邊緣就會變得模糊不清,上千次基本就要重新修復或者報廢,如果想要提高使用壽命,就需要用更好更耐磨損的木料。
所以刻板印刷雖然在大規(guī)模印刷時比抄寫便宜,但小規(guī)模的印刷,價錢卻常常比手寫還要高。
而香客供奉經文,常常只用摘錄一段,并不需要用全本,這種情況下刻板印刷就不劃算了。
白鵬飛摸著下巴思考,他想到的是后世的蠟紙油印機。
九十年代白鵬飛上學時蠟紙油印機還很常見,他就用蠟紙油印機幫老師印過卷子。這東西用來小批量印刷十分方便,如果能搞一臺,他基本可以壟斷凈慈寺的抄書生意。
蠟紙油印機的難點一在油墨,二在蠟紙,白鵬飛一番回憶,居然在記憶中找到了上一世看過一眼的油墨標簽。
但一看,配料表一堆化學品名稱,白鵬飛完全搞不清是什么,他覺得就算搞清楚了他也沒處找去。
看來只能再想辦法了。
傍晚時分,莊祖業(yè)走過一家書鋪,書鋪前已經聚集了許多人。
申朝的印刷術在南宋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雕版印刷已經很成熟,還出現了套色印刷的書籍。印刷價格降低,買得起書的人也更多了。
戲文話本的流行使得買書更加普遍,畢竟戲文話本都是用白話寫成,認識兩個字的市民也能看得懂。
聚集在書店前的人大多是些市民階層,如吏員、識字的小店主、賬房、小地主等。
他們都在買新出的雜劇本子。
莊祖業(yè)看著最顯眼位置擺著的兩套白樸的雜劇,十分羨慕。
莊祖業(yè)今年十四歲,從小莊有順總是告訴他,他們家在金朝本是讀書人家,只是因為時運不濟才成了梨園行里的人。父母希望他讀書成才,花了許多錢將他記在一戶孤寡老人戶下,脫離了樂籍,還給他取了“祖業(yè)”的名字,希望他能振興祖業(yè),做個讀書人。
但莊祖業(yè)在讀書上卻并沒有什么天賦,還因為是樂戶家庭,他在學堂中常受先生同學的歧視,對于學習更提不起興趣。莊祖業(yè)不敢和父母說自己不想讀書,只得每天渾渾噩噩的去上學。
幾年前莊祖業(yè)無意中從同窗的學生那里看到一本話本,他一下沉迷進了書中的世界里。戲文話本里有許多才子佳人、王侯將相,又沒有現實中的許多煩惱,他可以借看話本逃避現實。
從此莊祖業(yè)就喜歡上了看戲文話本無法自拔,他每天在學堂上只是混日子,一下課便拿出戲文和話本來看。
一年來莊祖業(yè)靠省吃儉用,加上到寺廟前幫人抄經掙錢已經買了一堆話本,前幾天他聽說書鋪里將要新到一套白樸的雜劇本子,不禁心動。
莊祖業(yè)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十分憧憬才子佳人的故事,王實甫的《西廂記》和白樸的《墻頭馬上》《東墻記》等都是他最喜歡的書。
據說這次刊印的兩部雜劇《蘇小小月夜錢塘夢》《祝英臺死嫁梁山伯》都是白樸生前所作的名篇,因為年代久遠一度失傳,直到近日才由金陵的一家大書坊找到了真本,仔細勘校后刻印發(fā)行。
莊祖業(yè)得知消息后便心癢難耐,為了湊夠買書的錢,他到凈慈寺前接了五十份抄寫心經的生意,已經連抄了三天。他本來算好昨晚再抄上一夜便能湊夠買書的錢,卻沒想到家里來了一個什么師兄白鵬飛,把他準備好的紙張都浪費了,此刻他只能看著書鋪里的雜劇暗暗咽口水。
這時書鋪里兩個人也抬頭看到了他,譏諷的笑道:“這不是莊樂戶嗎?”
那些都是書塾里條件優(yōu)越的同學,莊祖業(yè)怕又被他們嘲笑,連忙低頭離開。
他回到家里時,見到晚飯已經做好,又一眼看見那白鵬飛和喬少山正坐在飯桌前,他一見兩人便一臉厭煩,不想和他們同桌,于是說了一聲身體不適,便舀了一碗飯進屋去吃。
坐在自己用木板搭成的書案前,莊主葉扒著米飯,突然看見了桌上白鵬飛下午寫了留下的一沓稿子。
莊祖業(yè)心想:“我倒要看看他寫的什么。”
他拿起白鵬飛的稿子,隨手抽出一張,只見紙上是一首皂羅袍。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p> 莊主葉雖然在讀書上并不十分優(yōu)秀,但也有基本的詩詞鑒賞能力,光看這一首曲詞便覺得意趣十足。
他沒想到白鵬飛抄寫的是這么好的本子,而且自己還從沒看過。
他還以為《牡丹亭》是白鵬飛回憶以前看過的劇本抄寫而成的,他忍不住細讀一遍,仔細品味,然后又將書稿放在一起,從第一篇開始慢慢往下看。
杜太守的女兒杜麗娘情竇初開,卻被父母嚴加管教,不讓她接觸愛情,杜麗娘苦悶無聊,在游自家花園時于牡丹亭中夢到了一個帥氣的柳姓男子,在夢中與他相愛,醒來之后只覺得心有所屬,在父母不理解的情況下,居然相思而死。
多年以后書生柳夢梅到荒廢的杜家花園游玩,于假山下撿到了杜麗娘的畫像,一見傾心,帶回去每夜觀看思念。而已經變成鬼魂的杜麗娘也發(fā)現柳夢梅就是自己夢中的男子,于是現形裝作丟畫之人,在夜里來到柳夢梅住處與他相會。
兩人傾心相愛,哪怕后來杜麗娘說出自己是鬼,柳夢梅也矢志不渝。
柳夢梅和杜麗娘的愛情感動了閻王,于是準許杜麗娘還魂。柳夢梅掘開杜麗娘的墳墓,杜麗娘尸體復生。
而后柳夢梅高中狀元,受杜麗娘之托去尋找丈人杜寶。但丈人杜寶卻認為他是胡言亂語,并且把杜麗娘當成鬼怪,不愿意接受這個女婿,最終事情鬧到金鑾殿上,由皇帝開解,柳夢梅和杜麗娘才終成眷屬。
《牡丹亭》的內核就像湯顯祖自己的評論一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為之死,死可以生”。
杜麗娘情竇初開時夢到一個帥哥,就心動了,而且義無反顧,“生者可以為之死,死可以生”。
哪怕到了后世,還有無數影視劇要給男女主角相愛找一堆理由,覺得這樣才能寫出合理的感情。
但其實愛情的來臨往往是不知所起的。
青春年少時兩人的一個眼神,一次對話,那一刻的心動便是永恒。
其實前世明代牡丹亭之所以成名,除了劇情好之外,更因為湯顯祖辭藻極佳,行文優(yōu)美無比,劇本一出世便引起轟動。
那時每新寫一出,第二天便有藝人拿到市井熱鬧處表演,無數人為杜麗娘和柳夢梅的命運牽腸掛肚。包括《牡丹亭》在內的《臨川四夢》也被明人評為“實駕元人之上”的佳作。
可莊祖業(yè)的水平也只能看出牡丹亭文采不錯,卻品不出辭藻的真意,他更多還是覺得故事好看,看著戲文,莊祖業(yè)不禁漸漸陷入了牡丹亭的故事。
他正處于青春期,只覺得杜麗娘渴望愛情的想法和自己的所思所想萬分契合,而杜麗娘嬌俏的模樣又是那么可愛,他不禁看得怦怦心動,仿佛世上真有這么一位青春可愛的少女一樣。
不知不覺間,莊祖業(yè)已經一頁頁看下去,連飯也忘了吃。
直到看完杜麗娘游園驚夢一節(jié),再往下翻,才發(fā)現后面卻不是劇本,而是故事相同,內容更加詳細的雜劇本子。
莊祖業(yè)又把雜劇本子讀完,卻也是寫到游園驚夢就沒有了。
他焦急起來,似乎劇本中暗示著杜麗娘接下來的命運會變得悲慘,他不禁十分為杜麗娘擔心。
想了半天,莊祖業(yè)終于還是忍不住拿著那疊稿紙走出房門,找到正在鋪床的白鵬飛。
“你這牡丹亭的本子后面的還有么?”
白鵬飛看他一眼,不理會,轉身繼續(xù)做事。
莊祖業(yè)急的跑到另一邊道:“我問你話呢,為什么不說?!?p> 白鵬飛聳聳肩道:“我還沒寫?!?p> 莊祖業(yè)聞言一呆,然后他不敢置信的問:“這是你寫的?”
白鵬飛點頭。
莊祖業(yè)徹底呆住,他還以為這是白鵬飛以前學過的戲文,卻萬萬沒想到這居然是白鵬飛寫出來的本子。
他回想這出戲,只覺得比自己以前看過的所有戲都好看,沒想到他居然有這樣的本事。
莊祖業(yè)忍不住道:“你后面的故事還有么?!?p> 白鵬飛看了莊祖業(yè)一眼,突然笑起來,放下手中活計,拍拍莊祖業(yè)的肩膀道:“你想看后面的戲文嗎?”
莊祖業(yè)雖然不甘心,還是忍不住點點頭。
白鵬飛說道:“你得幫我做事,我才能給你寫?!?p> 莊祖業(yè)問:“要我做什么事?”
白鵬飛想了想,道:“你先幫我把臨安市售的所有種類的蠟紙都買回來?!?p> 白鵬飛想了一天,總算回憶起一張以前看過的網頁,上面寫有十五世紀古騰堡的油墨配方。
如果按原時空歷史來算,現在和古騰堡發(fā)明壓桿印刷機的年代也就相差幾十年,古騰堡時代的原材料他還是能找到了。
今天白鵬飛出去跑了一天,弄到了配方所需的胡麻油和碳灰,甚至連松節(jié)油也找到了。
蕭慎人的遠征無意中把許多技術帶入了中原,其中就包括蒸餾器。過去中國雖然也有蒸餾器,但還是小規(guī)模應用,到了此時才大規(guī)模普及。
此時人除了用蒸餾器制出了蒸餾酒外,好像什么都想蒸餾一下看,蒸餾點松節(jié)油屬于正常操作。這東西在色目人的藥房銷售,好像是色目人的一種藥,漢人買的不多。
油墨原料解決了,但合用的蠟紙卻還是個問題,白鵬飛也懶得跑了,干脆把事情丟給莊祖業(yè),莊祖業(yè)不知道白鵬飛要蠟紙做什么,但想到那牡丹亭杜麗娘,他還是咬牙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