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走廊一直到了后院,三人被引入一間云房。
云房里頗為雅致。中堂掛著老子出關(guān)圖的人物畫,下設(shè)四張椅子,中間小幾上白瓷花囊里斜斜插著枝臘梅,幽幽散發(fā)著冷香??磕蠅跄敬蟀干隙字鴤€蟾蜍大銅爐,燒的是檀香。案上筆墨紙硯筆洗俱齊。尺許高的筆架上懸著數(shù)只大小不等的狼毫筆。旁邊地上青瓷大畫缸里放著數(shù)卷畫,也不知畫的是不是哪個大仙的飛升圖。
這一派氣象,哪里像出家人?倒更像致仕老大人的書房。
小道童請三人坐了,又去奉了茶點,便說去請賈敬前來。
賈珍點點頭,將人打發(fā)了。又招呼惜春賈蓉趕緊用點熱茶。
這天兒滴水成冰,早膳也沒好好吃,幾人早就又冷又餓。
隨便用了些東西,大半個時辰過去,賈敬也沒露面。
“這丹還真不容易煉?!辟Z珍語氣嘲諷。
“呃……”惜春也不知該怎么回答。修真話本子里不都說煉起靈丹來起碼要閉關(guān)數(shù)日嗎?或許自家老爹剛?cè)腴T,尚把握不準時間?
賈蓉倒是自在,還在吃云片糕,干干的就有點甜味桂花味也不知有什么好吃,難道能比府里的還好吃?她怎么不信呢。
“真的好吃?!辟Z蓉拍拍手一笑,“這個點心師傅是祖父從家里帶來的?!?p> 惜春了然,賈敬的日子果然一如既往的富貴。來了道觀,逍遙自在,少了案牘勞形,人情交際,紅塵紛擾,果然是福地。對了,本朝規(guī)定,一旦上了度牒,哪怕家族被抄也不在名冊上。這算不算是個免死牌?
房屋高企,又沒有地龍,只燒了個炭盆,冷的不行。
惜春實在坐不住,站起身來蹦了好一會,腿腳稍微暖和,便去翻多寶閣上擺著的書。這些書封面全是藍色,打開來便知是道家典籍,只書頁嶄新,一看便沒人讀過。
或許這是唯一一處與“出家”有關(guān)的地方。
多年以后,賈赦如此對惜春說:“老爺哪里是出家?分明是修道。這兩者是大大不同的?!?p> 道經(jīng)字體又小又密,看得眼花。悻悻然地丟開來,惜春忍不住抱怨:“老爺分明視子孫為無物。”
賈蓉嘿嘿一笑,云片糕吃的越發(fā)香甜。
賈珍搓著手,仿佛沒有聽到。
又過了好一會,就在惜春又數(shù)了一遍高幾上那盆蘭花究竟有多少片葉子的時候,長廊上傳來踏踏的腳步聲。
“終于來了?!毕Т喊迪耄∷椴阶呋馗咭芜?,靜靜等待。
門上的棉簾子一掀開,嗖嗖的冷風(fēng)直往里吹,不多的暖意頓時四散,室內(nèi)越發(fā)冷了。
“都來了。”說話的人須發(fā)皆白,眼睛渾濁昏黃,臉上滿是灰黑斑點。完全沒有進士的儒雅風(fēng)范。
不過五十多,便已經(jīng)有老人斑了?惜春暗暗驚訝,該不會丹藥吞多了,中了鉛毒吧?可惜嘴唇被亂糟糟的胡須遮住,看不清唇色,無法判斷。
等賈敬在主座上坐下,賈珍便領(lǐng)著賈蓉、惜春跪倒在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磕了頭:“祝老爺福如東山壽比南山?!边B墊子都沒放,直接跪在青石地磚上,甚至能聽見膝蓋落地的脆響。
“起吧。”賈敬神色未變,語氣更是平淡,仿佛面前的三人與他不過是一面之緣的晚輩。
“無事便早些回去。老爺要守著丹爐?!?p> “是,老爺。”賈珍低頭回答。
“以后沒事便不要再來,春節(jié)也是。我若需要什么,會使人回府。”賈敬又道。完全沒有出家,徹底脫離寧國府,斬斷紅塵的意思。
“是?!辟Z珍回。
“好了,我去看看丹藥如何了。”賈敬也不再啰嗦,受了頭便站起身來再次離去。
賈珍三人恭敬地將人送走:“送老爺?!?p> 等走的看不見背影,惜春輕嘆一聲:“老爺真想吃金丹飛升?”
賈珍神色淡淡,嘴角微微勾起。
轉(zhuǎn)過身,他又對惜春道:“妹妹年后便七歲了,身子雖有些弱,經(jīng)脈已長成?;馗忍鞖馀?,我教你一套養(yǎng)身功,好好練習(xí),有大好處。”
“養(yǎng)生功?八段錦那種嗎?”剛見識了飛檐走壁,她對功法興趣濃厚。
“比八段錦強?!?p> “有多強?能練出內(nèi)力嗎?能飛檐走壁嗎?能一葦渡江嗎?能踏雪無痕嗎?能飛花摘葉嗎?”一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可見心情急切。
賈珍笑笑:“這個要看你是否用心了。若是資質(zhì)較高,又用心修煉,或許能達到前人不能達到的境界。”不管是忽悠還是鼓勵,既然決定授藝,當(dāng)然希望對方認真學(xué)習(xí)。
“蓉兒練了嗎?”眼睛瞟過賈蓉,見他正坐在椅子上,手托著腦袋打瞌睡,不由將聲音降低。
“他?”賈珍看了賈蓉一眼,心里再度失望,真不像自己的兒子,“學(xué)了,不甚好?!?p> 惜春點點頭。
“蓉兒,醒醒,回府了?!辟Z珍招呼兒子。
“唔。好?!比嘀劬ΓZ蓉站起身來,睡眼朦朧間踢上了椅子腿,疼的直嚷嚷,“哎呀,疼死人了。”
“回了?!?p> “是?!?p> 三人順著來時的路往道觀外走去,馬車丫鬟隨從都在外面等著呢。
沒錯,賈敬要清修,不允許外人進出。便是惜春,因是女的,性陰,平日也不允許進出,唯恐產(chǎn)生的濁氣污染了觀中的清氣。
在知道這種說法后,惜春又不確定了,究竟賈敬有沒有修道,又是修的什么道?恐女道嗎?
乘興而來,敗興而返,這是惜春的心情,不知道大哥與侄子是不是同樣心情。
在踏出道觀的一瞬間,心生茫然。
站在馬車前,惜春回頭遠遠望了一眼,青翠松柏掩映下白墻黛瓦的建筑猶如隔著云端,確實有幾分出塵之氣,恍惚間竟然確信里面有得道高人居住。這樣的想法讓她嚇了自己好大一跳,忍不住唾棄自己腦洞太大。
自嘲的笑笑,惜春扶著春鶯的手轉(zhuǎn)身上了馬車,再無一絲好奇與探究的熱情。
或許不止她,便是賈珍也有了新的決定。至于賈蓉,早就在車廂里呼呼大睡了。
寒風(fēng)仍然在呼嘯,吹過曠野。車夫抄著手坐在車轅上,縮著脖子趕車,不時呼喝一聲,離道觀越走越遠。
站在閣樓上,賈敬望著遠去的馬車,良久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