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次不深不淺、或?qū)蝈e的入戲

　　蓮意回了太子的臥室，里頭依然是暖香撲面。她走到香鼎前瞧了瞧，笑嘻嘻地自言自語，“其實，殿下的喜好，和我也差不多?！?p>　　濃烈的，大開大合、大張旗鼓的。

　　蓮意甚至就近翻了翻太子爺?shù)臅埽执蜷_了一面衣柜。

　　她演著嘴笑，“嗯嗯，這些，我也都能看，都能使?！?p>　　然后，蓮意坐到畫床上，手里還抱著那個黃色大布袋子，盤算起來。

　　金北就默默站著，沒說話。

　　“金侍衛(wèi)，太子爺有沒有傳什么話來，晚上不回家？”

　　“回殿下，未曾?！?p>　　她算了算時間，不出意外的話，陳輿會在兩個多時辰后回來。時間太充裕了！

　　蓮意起身，出了臥室，按照記憶，七拐八拐地走著。金北發(fā)現(xiàn)她是要去茶水間。

　　“嗯，就是這里了?！鄙徱庹驹谖葑又虚g環(huán)顧四周，“但不知道柴火、碳在哪里？茶葉、干果子、鹽末子、奶條子又在哪里？還有，做飯又在哪兒？”

　　金北明白了，“您是要親自替太子爺預(yù)備晚飯和小食？”

　　“對，昨兒夜里他就發(fā)現(xiàn)了，我連侍奉他換衣服都不會。這一步，畢竟還有男女之別隔著，怪不好意思的。替他做些吃的喝的，他會高興吧？”

　　金北很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笑，“您，這不是忽然想明白了嗎？”

　　他是高興，但也有點兒奇怪的悵惘。

　　為了壓抑這股子悵惘，金北振奮精神，比蓮意還積極，“這個院兒里，臣摸得差不多透了，您再說一遍需要什么，臣吩咐人去弄。不過咱們得想好了，先弄哪個，再弄哪個，不然忙活起來，亂作一團(tuán)。”

　　“金侍衛(wèi)說得有理！讓我想想，先決定做什么吧！”

　　“殿下說得有理！”

　　兩個人互相夸著，一片和諧。金北又兢兢業(yè)業(yè)陪著蓮意回到荷味的書房，先替她把布袋子放好了，然后，筆墨紙硯給她找了，聽她說菜譜兒：“做個山楂醬燒豬尾巴，怎么樣？”

　　金北從蓮意的語氣和表情猜，這道菜其實是她的最愛。他微微笑著答應(yīng)下來，“那咱們需要豬尾巴，山楂，您先寫下來?！?p>　　蓮意提筆寫字，這倒是金北第一次看見她另外一副樣子——與昨夜彈琴的時候的微微癡狂、詭異乖張不同，此刻，她頓時收了嘴饞的表情，素凈淡然，卻又出于多年的訓(xùn)練，素凈淡然地坐好，寫下菜名兒，食材名兒，又拿小字兒注解上重量，那字體不算是特別好看，但也娟秀工整。

　　她看了金北一眼，自己又想起什么去補充，“這道菜，得素白深碟子放著才好看，也要找出來。下一個，通花軟牛腸怎么樣？”

　　通花軟牛腸是大桐這幾年時興的菜式，就是把羊羔的骨髓放入牛腸里做的。

　　金北面露難色：“這第一道菜，臣沒敢說，第二道菜也太難了，那都是名廚手筆，您——”

　　蓮意不為所動，提筆寫下菜名兒，又把食材也列上了。接著，金北只聽她口吐蓮花停都不停：“當(dāng)歸羊肉？黃酒燉鴨？大蝦還是白水煮了好吃，蟹黃煎豆腐？要不要再做個蹄羹？野豬蹄子好買嗎？其實涼菜應(yīng)該上點兒鹿肉脯，臨時腌也來不及了，最后加個春來百花吧?！?p>　　“春來百花”是素菜，其實是各種菜、果，做出百花開放的樣子。

　　金北滿心里憋著一句話，“您能燉個雞蛋羹就不錯了?！钡掷锝舆^蓮意的那張寫滿了字的紙，略干了干，叫了一個兵過來交給他，“或去借，或去買，盡快回來，先找衛(wèi)齊領(lǐng)銀子?！?p>　　金北提醒蓮意，“還需要柴火，香料，木碳，泉水，另外，您還要做茶飲吧？”

　　蓮意瞇了瞇眼睛，瞅著金北，不說話。

　　“怎么了？”金北忍不住問。

　　“你一定覺得我不會做飯，對吧？”

　　“您難道會嗎？尤其是通花軟牛腸那種菜？”

　　“金侍衛(wèi)，我今兒就多做一碗賞你吃，你就服了我了！”

　　金北承認(rèn)，自己被這句話很是嚇到了一會兒。蓮意的氣勢一點兒沒降低，又拿了一張紙，沒和金北商議就寫了起來，然后，往他手里一塞，“先去把這些弄來?！?p>　　金北向紙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些干果、茶葉。他將這張張也交給一個軍人，就看到蓮意起身去看書架上荷味的書。

　　直到蓮意挑出幾本《清供》、《神仙食》放在手里落座在書桌前，他才回過味兒來，“您是臨時抱佛腳，現(xiàn)拿菜譜學(xué)做飯啊？”

　　“哎呀，你懂什么，你相信我就是了?！?p>　　金北挺不相信的。但是說了也白說，只好就由著蓮意鬧去。出去尋找食材的軍人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他發(fā)現(xiàn)蓮意倒是頗有大將風(fēng)度，一點兒不急，就著午后的陽光，興致勃勃看起書來，一下子就沉浸入內(nèi)，頭也不抬。

　　他竟然困了，多少年當(dāng)兵都沒有的事兒——靠在墻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蓮意“喂”了幾聲把金北叫醒。

　　她看著他，一副疲憊至極的樣子，一副小嬰兒的神態(tài)，緩緩睜開眼。

　　“你打呼嚕了！”蓮意逗他。

　　金北明白過來，連忙請罪，“臣失禮了！”

　　陽光的色彩更偏暖調(diào)了，這是什么時候了，金北罵著“該死?！?p>　　蓮意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沒事兒，過了半個時辰而已。走，東西都來了！”

　　食材、柴火、木炭、泉水，都堆在許久不開火的大廚房，比起蓮意的志得意滿、信心百倍，金北心里是發(fā)愁的。行軍打仗的時候他烤過魚蝦和野雞，甚至還有蛇鼠，但認(rèn)真做起太子爺要吃的菜……難！

　　蓮意指揮了起來，“誰會生火？”

　　“臣在！”一個軍人舉了手。

　　金北看看他，知道這個人本來就當(dāng)過半年伙頭。進(jìn)宮這幾日，他們吃的喝的都是從守衛(wèi)皇宮的禁軍總廚房里領(lǐng)的，而且就是這名軍人帶人去交接的。

　　“來來來，試試！”蓮意命令道。

　　說實話，專門盯著蓮意這個差事，雖然比在城防軍大營里的差事輕松，可是過了這幾天，也真是閑出花兒來。圍在周圍的軍人們都覺得終于有個新鮮玩意兒玩玩了，不僅那名當(dāng)過伙頭的軍人過來了，還有另外兩個擼起袖子，自告奮勇幫忙。

　　蓮意倒沒有把活計都指派給別人的意圖，盡管金北一直拉著她，等火苗兒從灶臺地下轉(zhuǎn)出來的時候，她還是倔強(qiáng)地走過去蹲下查看。

　　金北操心受累地加大了拉她的力度，“殿下，這火勢不穩(wěn)，您別蹲這么近，小心熏著?！?p>　　剛說完，一股煙灰沖出，直接把金北和蓮意這兩臟臉撲了個黢黑。

　　而嚷嚷著“拿我錢袋子買東西！有好玩的卻不叫我！”跑進(jìn)來的衛(wèi)齊，正好看到這個場面，帶頭哈哈大笑。

　　既然衛(wèi)齊都笑了，其他的軍人也不客氣，笑了起來。

　　金北要了水，先弄濕了手巾給蓮意擦臉，自己就成了唯一的笑料。

　　蓮意笑得捂著肚子，終究還是不好意思，親自拿了塊手帕子沾濕了去碰金北的臉。

　　“不用您?！?p>　　金北躲開了，端著水盆子走了出去。

　　蓮意拿手帕子的手空空懸著，有些尷尬，幸虧那頭軍人們喊她：“小徐妃娘娘，火穩(wěn)了，穩(wěn)了?！?p>　　蓮意跑過去查看，放心了之后又下命令，“下水，剛滾開的時候，就立即煮豬尾。另一個灶也開了，煮牛腸，去腥。”

　　她心里還是得意的。

　　金北認(rèn)為她做不了廚子。

　　她的確做不了。

　　可是看你怎么說。——外祖父家是皇商，家教中比其他世家自有不同，講究孩子打小兒要明白各種庶務(wù)，長大了成家立計，不受人拿捏。

　　直白點兒說，你連一個雞蛋多少錢，一碗粥怎么做出來的都不知道，管家娘子騙你，你都替她數(shù)錢。

　　所以，蓮意的母親很小很小，就被奶媽子抱著在廚房轉(zhuǎn)悠。所以，蓮意從很小很小，也是如此。徐家又講究孝道，每次祖母做壽，小輩兒們將就親自預(yù)備個菜品祝賀，當(dāng)然都是最簡單的，而且大部分工作是下人做好了的，可是蓮意經(jīng)過手，知道怎么把一根蹄膀拿醬料燉爛燉香。

　　各種菜式，其實同出一理。

　　再加上，她還是“書匪”。但凡有書里寫的東西，別人看個熱鬧，其實內(nèi)心糊里糊涂的，但是蓮意好較真，哪段真，哪段假，她全部能看透，也全部能還原。

　　只要有書在，她什么都能做好。

　　很快，金北回來了，先湊到蓮意跟前，給她拿的豬油膏。

　　“這不是臣的，是耳房里拿的，您的?！?p>　　因為蓮意剛洗了臉，他倒真細(xì)心。

　　由于怕蓮意小性兒，金北還特意聞了聞，“有肉香了?！?p>　　“哎呀！煮過了！”蓮意一邊抹臉，一邊連忙讓大家聽下，撈起肉來，拿泉水親自洗了——這次沒人表示反對了。

　　衛(wèi)齊看出了門道：“這量夠大，您這是做了讓我們都能吃上一口??！”

　　在眾位軍人的歡呼中，蓮意笑笑，特別大方，“錢，算我的，以后還給你?！?p>　　“謝小徐妃賞飯吃！”眾軍人齊聲喊道。

　　蓮意確實讓金北大開眼界了一次，盡管動作有些笨拙，她挑了幾個自稱會切肉的軍人，和他們比試著把該切的切好了，分派下去，拿香料腌的腌、灌的灌，大汗淋淋的半個時辰過去了，豬尾竟然真的和山楂醬一起進(jìn)了鍋，羊羔髓也居然真的放在牛腸里蒸上了。

　　而且，大廚房里芳香四溢。

　　“是我小看您了?！苯鸨闭f。

　　“那倒不是，”蓮意擦著手說，“謹(jǐn)慎總是好的。即便現(xiàn)在這個樣子，和真正的名廚、御廚沒法比?？墒?，我覺得太子爺一定愛吃?！?p>　　“為什么？”

　　“因為我愛吃?！?p>　　“??？”

　　蓮意吩咐再過半個時辰掀鍋后離開了廚房，金北和衛(wèi)齊跟上，聽見她說，“我覺得，太子爺和我既然能看差不多的書，喜好差不多的顏色，在吃上也是一樣。只要肉香味濃，并不一定講究多么好的手藝。”

　　“那正好，更相和睦了?！苯鸨痹u價道。

　　蓮意頂著一身肉味兒，沒休息就去了茶水間，開始指派金北、衛(wèi)齊，“看到了嗎？杏仁兒這么碾，桂圓這么挑，甜棗兒這么弄，玫瑰花醬這么團(tuán)，陳皮這么切，奶條子和鹽交給我?！?p>　　衛(wèi)齊立即埋頭苦干了起來，金北還在猶豫，“您這又是啥？”

　　“宇宙無敵千香百味奶香鹽茶。”蓮意說。

　　“??？”

　　蓮意不理他了，去忙自己的了。臉上都是笑。

　　因為這是她從小喝著茶，一直很期待能讓徐家廚房做的終極夢想味道?？墒悄赣H不許，連外祖母家的廚房里，也只實現(xiàn)了三分之一。

　　怎么說呢，要做出別人喜歡的東西，先得自己喜歡才成。不是嗎？

　　該做的都做好了。熱的涼的，統(tǒng)統(tǒng)裝好盤啊碗啊，留在竹籠里保溫。

　　小院里安靜下來，并且被涂上了夕陽的顏色。

　　蓮意回耳房又洗了個澡，戴上找出來的荷味的香囊，穿上荷味的一套姜黃色的裙卦，戴上白玉簪，只是腳上穿了雙屬于自己的礬紅色的繡花高底鞋兒，靠著記憶，擺上了徐荷味的表情。

　　臉上也是寡淡的妝容，把鉛粉摻合著豬油薄薄涂上，有種溫潤的白，畫了遠(yuǎn)山眉，點了淡紅唇。

　　聽到余明回來報信說“太子爺要回來了”之后，就默默等著，說服自己“你就是荷味”。

　　幽靜的黃昏時光里，她竟然真的分不清自己是誰，竟有些入戲。

　　她做的那些事，不知道荷味做過沒。

　　她就是一個像又不像、似是而非的荷味。

　　這既是一次不深不淺、或?qū)蝈e的入戲。

　　太子爺喜歡的戲。

　　太子爺回來了。

　　蓮意無聲無息到小宮門迎接，先對著看到自己就愣了一下的太子妃那邊兒的太監(jiān)，笑了笑，然后，堅定地，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