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杏花林往事

　　御街上人來人往，各自忙碌著自己的差事。暗綠的，灰藍的，是不同品級的太監(jiān)、宮女兒的衣裳。偶爾有禁軍路過，鎧甲上反射著朝陽。

　　陳輿在宮里頭的大部分人眼里都是低調(diào)儒雅的形象，一個很重要的表現(xiàn)，是他從不騎馬坐車，去哪兒都是步行，以示對皇宮里真正的男主人——皇帝的尊敬。

　　這天早上，是他頭一遭兒帶著蓮意露面兒，都是清潤白凈的臉面，白龍袍與豆綠色衫裙互相輝映，身后還跟著四個穿甲的軍人，真是體面又好看。

　　路過的人，按照規(guī)矩行了禮，退到一邊，經(jīng)過了，都回頭看。

　　他們雖然不敢立即就說什么，但是陳輿與蓮意都知道，肯定全部在品評徐家的兩個姐妹到底像不像。

　　陳輿給蓮意指了幾處地方兒，“那兒是母后的居所，顯榮宮，那兒是父皇常常起居的，叫東華殿，宮里頭小孩子們，就叫它東暖閣。那兒就是御花園，看明白了嗎，離東宮不遠。——我看你傻笑什么，一定記不住是嗎？”

　　蓮意是除了東宮就去過冷宮，這幾天正委屈呢，一下子見了層層疊疊金碧輝煌的諾大的皇宮，瞧都瞧不過來，確實沒記住，她陪著笑，“多走幾回就記住了?！?p>　　“你倒想得開?！碧有λ?。

　　一路上最高興的就是衛(wèi)齊。他雖然時不常地由家里長輩帶進來給老姑奶奶請安，前兩天還單獨去了一次，但都沒有這次大搖大擺穿著鎧甲走在御街上引人注目。余明惠久雖然都長得不賴，但是在宮里頭不稀奇，金北衛(wèi)齊一雙璧人，卻是第一次這樣亮相，小宮女兒們笑得臉都紅了，一臉愛慕向往。

　　衛(wèi)齊這股子得意太張揚了，以至于前面走著的陳輿和蓮意也要回過頭來看他好幾次。

　　回首之間，蓮意看到金北卻是肅然淡漠，而且目不斜視——只看著她。

　　這樣看了幾回，蓮意有些心驚膽戰(zhàn)，隨即再也不回頭了。連陳輿也嘀咕了起來：“那個衛(wèi)齊是有些淘氣，不過金侍衛(wèi)也太老練了，而且，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你，對我的命令，也太執(zhí)著了?！?p>　　他聲音小，倒像是和蓮意隨意地私語。蓮意在朝霞里靠著他，聽他這樣私密的、尋常地與自己說話，覺得心里一陣淡淡的甜。

　　金北在后面也看見了，一個太子，一個未來的側(cè)妃，青春貌美，雖然細究起來，關(guān)系有些奇怪，但如今看著，簡直是卿卿我我，羨煞旁人。

　　他們到了沐德宮，由一個老年宮女接近去，沒進正房，卻去了后面一個院子的廂房，院子里花花草草不少，還臥著幾只不理人的大肥貓。

　　蓮意隨著陳輿進了衛(wèi)太貴妃平日里見人的一個小廳堂，因為陳輿不常來，所以下邊人拿了兩條毯子，讓他們兩個都跪下請安。

　　包括與衛(wèi)太貴妃沾親帶故的衛(wèi)齊在內(nèi)，都站在簾子外頭。

　　整個過程安安靜靜，蓮意只聽到太子和自己盡量放輕的動作發(fā)出的聲音，以及太子說的話兒：“孩兒給衛(wèi)太貴妃娘娘請安，您老人家康健福壽！”

　　蓮意跟著說了一遍，然后就趴著不動，等命令。

　　真是的，她心里想，哪家都有個有些嚴厲的、小輩兒們不敢打她房前過的老姨奶奶。

　　“嗯，起來吧?！毙l(wèi)太貴妃終于發(fā)了話，聲音有些扁，聽起來確實像個難得慈愛的老人。

　　陳輿先站起來，又扶了一把蓮意。

　　“這就照顧上了！”

　　果然，衛(wèi)太貴妃已經(jīng)開始挑挑揀揀。蓮意陪著笑去看陳輿，陳輿面色如常，她鼓起勇氣向著炕上，望了望這間屋子的主人。

　　衛(wèi)太貴妃一身墨藍色老團龍金繡的衣服，插著金鳳釵，還簪了一朵玉蘭花在耳邊，半笑不笑的，大眼睛，高鼻子，臉龐清瘦，好看是好看的，年輕時候一定是個高傲的美人，就是有些不好親近。

　　她手旁有本書。愛讀書的女人，果然都有點兒兇，包括蓮意有時候也是。

　　衛(wèi)太貴妃讓太子和蓮意都坐下，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兩個人。下人們奉上了茶，衛(wèi)太貴妃才又說了一句，“都說這幾天，外頭那種叫妃子印的點心賣得不錯，你們買來吃了嗎？”

　　沒錯，陳輿臉上被蓮意咬的那口“吻痕”，還清晰可見，如今成了粉紅色，因為陳輿本來就白，格外顯眼?！昂哼@幾日都忙，竟然沒顧得上湊這個情趣。想必您知道荷味的妹妹進宮來了，她太小了，自己不敢亂走動，今兒孩兒才帶過來，先給您老請安問好。以后就算認識的了，您在自已宮里頭悶了，也能喊她做個伴?！?p>　　“這孩子，幾月生的?。俊毙l(wèi)太貴妃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蓮意心內(nèi)不能更悲涼，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本來再過半個月就過19歲生日了，家里老一輩兒很重視，因為嬌慣，等到如今才下定決心生日后放提親的進門，所以這個生日準備大辦。本來一切都在熱熱鬧鬧籌備著，荷味卻，私奔了……

　　這個陳輿也是，按理說，蓮意都19了，出嫁早的話都抱了兩個娃了，哪里還小呢？

　　“奴是4月14，娘娘。”

　　“這個日子有點兒陰吧?！?p>　　蓮意雖然沒想到一個老人家對新見面的后輩兒刻薄些這個，可是也沒太在意，“這奴不懂。也沒聽家里長輩說過?！?p>　　“你看看你，前幾天不就中邪了嗎？”

　　“?。俊标愝浥c蓮意幾乎同時反問了一句，不過他們教養(yǎng)好，這一聲兒，也不大。蓮意頓時想到前兩天衛(wèi)齊來過，真是怪自己毛躁，根本不知道這位老太太脾氣秉性底細，讓個副侍衛(wèi)長來打聽什么。

　　關(guān)鍵是不知道他都問了些什么。

　　這幾天蓮意也是大意了，怎么找不出一刻鐘讓他細細學(xué)學(xué)啊。

　　這時候，陳輿側(cè)臉看著她，卻好像一臉難以壓抑的驚喜。

　　“壞了”，蓮意反應(yīng)過來了，“不管衛(wèi)太貴妃嘴上說的中邪是什么意思，也不管這是衛(wèi)齊隨口編來嚇唬她的，還是她自己出于什么目的編出來難為蓮意的，都中了陳輿的意了。”

　　將近十年的相處，陳輿一定遇到過荷味做噩夢，甚至說胡話。

　　這豈不是意味著，蓮意確實像荷味嗎？

　　蓮意只顧著飛速地亂想著，卻沒想出回答什么，這時候陳輿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回頭淡然地望著衛(wèi)太貴妃，“您是聽誰說的？”

　　衛(wèi)太貴妃不動聲色，“這還用聽誰說嗎？我年紀大了，不貪不嗔的，所以眼目清明，看透的就多些。她這么個陰了吧唧的生日，什么時辰？”

　　蓮意有些不高興，從沒聽說過自己命不好，生日的日子是陰日什么的，但也只能陪笑回答：“寅時。”

　　“寅時生的女孩子，在男女情緣上薄，不被夫婿寵愛。”

　　陳輿倒像是很有經(jīng)驗應(yīng)付這種場面，“這您放心，我這不是對她很好嗎？”

　　蓮意不免也側(cè)頭對著陳輿笑了笑，心里更甜了。

　　怎么辦，這動情的尺寸，比昨夜又大了些。金北說過——

　　算了，管他說過什么。

　　衛(wèi)太貴妃不愧是看著陳輿長大的，完全不理會他，而是說著自己想說的話兒，“你們東宮旁那個杏花林，知道怎么回事兒嗎？”

　　這句話問出來，連陳輿都真真切切愣住了。

　　他記不清幾歲，反正小時候問過，可是被師父呵斥了。

　　那個地方不是御花園，猛然出現(xiàn)一片林子，在旁邊就是冷宮，西邊卻有個東宮，是怪怪的。

　　可是那里風景不錯，也沒聽說過什么怪事兒。所以，除了小時候問了那么一句外，陳輿沒有再好奇過。

　　為什么衛(wèi)太貴妃第一次見蓮意，要說這個話題呢？

　　“孩兒們小，不知道，”陳輿說，“請您老人家教導(dǎo)?！?p>　　“那里本來是一處湖泊，叫明鏡湖，旁邊冷宮的地方本來有處高樓，叫鏡臺。以前你皇祖父在的時候，比起別的地方兒，倒是常在鏡臺作息。那幾排平房，更是給皇子、皇侄們，以及進來伴讀或者做親侍的世家子弟們，一起住的?！?p>　　“是這么回事?！标愝洓]有急著追問，而是禮貌地附和了一句。

　　衛(wèi)太貴妃繼續(xù)講述，“因為鏡臺上風景好，能看到鏡湖，照著心里明鏡一般，能夠提醒做皇帝的，不忘天恩祖德，不忘天下。再說了，鏡臺上，又能望著東宮，看著陛下最心愛最得意的兒子，還能望見院子里其他的皇子皇侄，好督促他們上進學(xué)好。往北看，還能看到百姓們住的地方，又能望到禁軍的總兵衙門和各大省尚書的衙門，這個道理你懂的嗎？”

　　“孩兒懂的。”

　　衛(wèi)太貴妃嘆了口氣，“你大伯父在位的時候，立過太子陳煌，你知道吧？”

　　“是?！?p>　　“等你二伯父繼位，終究是心里容不下他?！毙l(wèi)太貴妃仿佛不忍似的，頓了頓，“你知道煌兒死在哪兒？”

　　“鏡湖？”陳輿這次追問了。

　　“是，也不是。當日有幾個重臣和幾位大將在場，你二伯父喚陳煌到面前，檢查他的書法。后來，以他私自練習只有天子才能寫的敕字為理由，先是逼他吃了幾粒苦杏仁兒，接著又親自將其杖斃。當然，到底他在岸上的時候，還有沒有一口氣兒，誰都不知道，然后，就被扔進鏡湖里了?！?p>　　舒景帝殺親掉侄子鞏固皇位，不是秘密，但怎么殺的，陳輿是第一次知道。

　　蓮意確實前兒才從金北那里聽過這段往事，如今更是驚出一身冷汗來。她不知道為何，向簾外看去，尋找著金北。

　　她只能看到金北的一雙靴子，等等——居然還有他的手。

　　那手一看就是金侍衛(wèi)的。盡管才相處了幾日，但是蓮意認得出來。

　　那手乍一看是低下來整理靴子的，但是正在向著簾內(nèi)輕輕劃著小圓圈兒。

　　蓮意的心安定下來。

　　“尸首呢？”陳輿的聲音有些啞。

　　衛(wèi)太貴妃保持著節(jié)奏：“那個嘛。當然不能留在宮里。但是找了水鬼下去尋，沒尋到?！?p>　　“什么？”

　　“后來把鏡湖水都抽干了，還是沒有。水倒是紅的。”

　　舒景帝到底心里不安，找高僧道士做法，還在宮里四處尋找。一無所獲。最后聽了不知道誰的建議，把鏡臺平了，把那院里的平房留著，皇子們、世家子弟們，都搬了出來，那里漸漸成了冷宮。

　　鏡臺的土石，還有不知道哪里弄來的土方，把鏡湖填滿。

　　舒景帝的身子，漸漸病了下去。

　　第二年春天，那塊荒地上長出了幾棵杏樹。

　　舒景帝不敢砍，命人又買了數(shù)百棵杏樹載上，把那幾棵，淹沒在了其中。

　　衛(wèi)太貴妃講完了故事，陳輿沒再說話。

　　他對杏花林的往事雖然有些吃驚，但畢竟見過更血腥的事。他不說話的原因，是摸不透衛(wèi)太貴妃為什么忽然提起這些。

　　老人家就此打住了往事，把話題扯回到蓮意身上，“所以，徐家這么個孩子，八字軟弱，住在那附近，怎么能不中邪呢？”

　　陳輿終于開口了，簾內(nèi)人簾外人都有些沒想到，他的回應(yīng)是這樣的。

　　“那，孩兒還是先告退了，改日再來拜見您。孩兒趁著時間還早，要去請父皇母后的安，順便求他們趕緊下聘，再把日子定了，封徐蓮意正式做孩兒的側(cè)妃。只怕有了這個頭銜，壓得住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