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天邊的云彩燒起來了,不斷地翻騰、跳躍,迸發(fā)最后的光彩。老沙回想起出發(fā)那天,草原盡頭的絢麗暮光。那樣的暮光不存在于此處。此處的地平線不夠平,不夠直,被層層疊疊的山巒框住了。
琪琪格曾經(jīng)滿懷向往地望向草原的地平線,那時她十八歲,騎得是一匹黑色駿馬。老沙本來給這匹馬取名為黑白點——因為它通體墨黑,只有額上一點白毛。琪琪格卻給這匹馬改了個名字,叫奔馳。她說這是一種很貴的汽車,開起來又快又穩(wěn),坐上去美得像掉進了棉花堆。等她考出草原后,一定要上去坐一坐。說這話時,酡紅的霞光映在琪琪格光潔的額頭上。她回頭向老沙燦爛一笑,一揚鞭,就縱馬回家溫習(xí)功課去了。那時,琪琪格快要高考了。
“這個腰包是你的?我看身份證上的照片像你。”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了老沙的回憶。說話的是一位顫巍巍向他們走來的老大娘。她腳上穿的是一字帶的老式黑布鞋,露著穿藍襪子的腳面。
老沙心中一凜,沒錯,在她手上拿的正是自己的腰包。小雪連忙跳著迎了上去,從老大娘手里接過腰包,捧到老沙面前。只見腰包拉鏈無奈地咧著大嘴。里面的身份證還在,錢是一張都不剩了。
老大娘顛著小碎步忙著解釋道:“我是在車站邊的垃圾桶里撿到它的,撿到時包里就沒錢了。我想,這包一定是被偷的,就來車站找失主。一眼就看到你們垂頭喪氣地坐在這里。”
老沙連連向老大娘道謝。腰包和身份證能失而復(fù)得,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只是不知道現(xiàn)在還能不能買到回去的大巴車票。
“錢都被偷光了吧?今晚有地方住嗎?”老大娘察覺老沙的臉色越來越為難,關(guān)切地問他。
老沙搖搖頭。如果大巴車已經(jīng)停運了,今晚他和小雪可能要露宿街頭了。
“你們要是不嫌棄,可以去我家住。家里除了我,還有我女兒女婿。只不過我們條件不好,你們別見怪……”
老沙搖頭:“怎么好意思住到您家里去……”
“唉,誰都有落難的時候,誰都沒法保證一輩子遇不著一個難事。你們落了難,我能幫就盡量幫一把。以后我落了難,別人也這么想,也來幫我。社會不就越來越好了嘛。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聽了老大娘這番樸實而真誠的話語,老沙實在不好再推辭了。想不到山窮水盡之時,還能遇到這么善良淳樸的好人。老沙滿是感激地牽起小雪,跟著老大娘去坐公交車。他們穿過空曠的火車站廣場,這里似乎沒有剛才那么冷清凄苦了。在旅途中,自然會碰到種種狀況。老沙可以把自己當(dāng)成是受害者,因為上了騙子的當(dāng)而自怨自艾;也可以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旅行者,接納不同的世界。老沙決定要成為后者。
公交車很快就來了。老大娘不由分說地為他們投了幣,體貼地說:“我來出錢,你們能省一點是一點?!崩仙乘麄兿蛩B連道謝。
老沙問起老大娘家中的情況。她介紹道:“我家在四川,年輕時守了寡,只有一個女兒。招了個女婿,會養(yǎng)蜂。我就跟著他們到處跑。他們在郊外放蜂,我閑不住,就進城撿些廢品來賣錢?!崩仙滁c點頭,怪不得老大娘的口音很難懂。
“您撿廢品一天能掙多少錢?”小雪好奇地問。
老太太說:“今天運氣好,掙了三十塊錢。平時賺不了這個數(shù),城管攆得兇?!?p> 老沙費力地聽完,如鯁在喉。老大娘自己都不寬裕,還慷慨地帶他們回家,替他們付車費。真不知該怎么報答她才好。
小雪握著老大娘干瘦的手,甜甜地贊美道:“奶奶年輕時肯定是個勤快又善良的大美人?!?p> 老大娘笑得合不攏嘴,臉上的皺紋都開了花:“老了,再漂亮也沒用了。你長得這么乖,以后才會是大美人!”
三人一路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坐到了郊區(qū)的終點站。老大娘領(lǐng)他們下了車,老沙來回張望。公路兩旁都是農(nóng)田和樹林,并沒有看到人家。
“喏,那就是我家?!崩洗竽镫S意地向遠處草地間一指,帶頭走了過去。
他們繞過樹叢,只見草地上立著一個迷彩帆布棚屋,旁邊整整齊齊地放著兩排蜂箱。太陽已經(jīng)落山,蜜蜂們都回蜂箱休息了,只有幾只未歸的蜜蜂嗡嗡地圍著存滿蜂蜜的白塑料桶打轉(zhuǎn)。棚屋門前是一個煤球爐子,地上擺著油鹽醬醋和泡菜壇子。大娘的女兒正麻利地對著油鍋炸辣椒。她是溫柔羞怯的女人。聽了母親的講述后,她略略點了下頭,就忙著繼續(xù)做晚飯了。
大娘的女婿聽到動靜,已經(jīng)從棚屋里迎了出來。他是個笑呵呵的圓臉男人,滿口答應(yīng)老沙今晚留宿的請求。老沙解釋自己有帳篷,只需借用他們這片草地就行。女婿聽后哈哈大笑,說這是片荒地,隨便扎營沒人會管。說話間,女婿將他們迎進棚屋。屋子不大,遍地的雜物凌亂中帶有秩序。兩張簡易行軍床,被褥懶懶洋地攤在上面沒有疊起來。老沙仿佛回到了阿爸的蒙古包,一股親切感油然而生。
老大娘漲紅了臉,把椅子上的衣服挪開,請老沙他們坐下,一個勁兒地解釋:“家里好亂的,你們別嫌棄。我隔段時間還是會收拾一下的。”
茶幾上的盤子里擺著起皺的蘋果和發(fā)黑的香蕉。老大娘從里面挑出幾個還算新鮮的塞進小雪懷里,執(zhí)意要她吃。女婿已泡好了茶水,殷勤地給他們倒上。
老大娘不好意思地搓著膝蓋說:“你看我們過得好窮哦,這個茶幾還是人家送的?!?p> 老沙和小雪連連安慰她:大家都是不靠天靠地,靠自己一雙手勞動賺錢,沒什么好自卑的。這茶幾還挺結(jié)實漂亮的。別人好心送給你,這是多幸運的事呀。
老大娘嘿嘿笑了幾聲。女婿開始和他們聊起自己的職業(yè):“養(yǎng)蜂和流浪其實差不多,開著車到處跑,辛苦但自由,比在家種地還是好些。但養(yǎng)蜂也賺不來大錢:工具、路費、生活開銷都要花錢。冬天蜜蜂采不了蜜的時候,得給蜜蜂喂白糖。一個冬天要幾十斤糖。不過,除了養(yǎng)蜂我也不會別的手藝,過得就是這樣四海為家的生活。”
老大娘插嘴道:“我們已經(jīng)到過好多地方了。荔枝花、油菜花、蘋果花,哪里開著花就去哪。走到合適的地方,落下蜂箱,搭起棚子,蜜蜂自己就知道出去采蜜,不用人費心。”
女婿笑著補充道:“我還是很享受這種生活的。追著花期等于是追著春天。我們?nèi)サ亩际黔h(huán)境好空氣好的地方。有的月份,不止一處開花,就可以挑一個想去的地方趕花期。”
說著,他清了清嗓子,賣關(guān)子讓他們猜猜品質(zhì)最好的蜜是什么。老沙猜是棗花蜜、小雪猜是槐花蜜、老大娘猜是五味子蜜。女婿俏皮一笑,宣布了答案——是荊條蜜。老沙吃了一驚,荊條在草原上隨處可見,一到春天就開米粒般的小紫花,在繽紛的野花中一點兒也不起眼。想不到,這最平凡的小花,卻能醞釀出最好的蜂蜜。
老沙連忙邀請女婿來塞罕壩采蜜。他知道哪片草地上荊條最多,到時候布好了蜂箱,就來山頂瞭望站住。老沙下廚給他們做手把羊肉吃。女婿也很是向往。他說自己也一直想去草原看看,采采蜜,賞賞花,見識一下“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美景。兩個人越聊越熱絡(luò),約定好明年荊條花開的時候,他們一家一定去塞罕壩作客。
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山了,女婿提議趁著微弱的天光先把帳篷搭好。對老沙來說,搭帳篷比組裝蒙古包簡單多了。小雪也鬧著要幫忙。女婿一邊搭帳篷,一邊講起了養(yǎng)蜂的秘訣。他講起蜜蜂的生活習(xí)性、花期、病變、蟲害、氣候變化都頭頭是道。說得興起,他還拿出了一些養(yǎng)蜂書籍給老沙看,還有幾本魯迅和莫言的小說,都用報紙包了書皮。女婿笑著解釋道:“別看我沒什么學(xué)歷。我還是愛讀書、愛學(xué)習(x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