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結(jié)束公司的定期培訓后,陳伊萬便匆匆趕往了西梁火車站,她要搭乘午后的一班火車前往李梓工作的小鎮(zhèn)。這是那日她與李梓重逢后第一次前往小鎮(zhèn)去看他。
李梓所在的合資工廠位于西梁以南約一百公里處,準確說是位于遠山腳下的幾個小鎮(zhèn)之一。彼時的高鐵正在全國范圍內(nèi)如火如荼地修建中,從西梁前往小鎮(zhèn)還只有綠皮火車。??啃℃?zhèn)車站的過路火車很多,在火車站的購票窗口隨時都能購了票上車。
趕到西梁火車站后,陳伊萬很快便購買了最近一班前往小鎮(zhèn)車站的火車票。
三月底的西梁已入仲春,兩周前的那場春雪過后便以極速的方式迎來了春暖花開。外出務工的人們在春節(jié)后早已陸續(xù)由家鄉(xiāng)返回了工作地,此時火車上的空座位很多,陳伊萬找了一個靠窗口的位置坐下。綠皮火車以中速運行,大約兩個小時左右便會抵達梁遠車站,按照事先的約定,李梓將會在車站外接她。
車窗外,田野一片新綠,風吹麥田尤如波浪,按著某種韻律搖擺翻滾著。偶有鄉(xiāng)村的人們在田間穿行忙碌著春種。大小不一的魚塘倒映著湛藍藍的天空,以不同形狀點綴在麥田中,隨意撇去一眼都是一幅秀美的田園風光畫卷。
陳伊萬用手臂支在面前的小桌上,撐起下巴看向了車窗外,出神間卻難有心思去細細體會眼前這幅人間的煙火美景。對李梓的思念早已無法用時間和空間丈量,然而這深切的思念隨著約定見面時間的臨近,卻讓她一再卻步了。按與李梓的約定,原本上周六就該前往小鎮(zhèn),可最后還是在電話里跟他推說要加班,便在彼此的失落中取消了見面。
也許這就是近鄉(xiāng)情更切吧。
對于陳伊萬來說,真正讓她卻步的原因是恐懼,恐懼失而復得后又會在某個瞬間里會忽然失去了李梓,如飛蛾撲火一般。一路上思緒萬千,與李梓過往的點滴,那些曾經(jīng)的驚喜與傷感、溫暖與失落、喜悅與痛楚都如潮水般灌入腦海,又一一褪去……
“遠山東站就要到了,各位旅客請帶好隨身行李準備下車……”列車里傳來了廣播。陳伊萬抬起眼眸,透過車窗望向了田野的遠端。
不知火車運行到何處時,田野不遠處的盡頭便巍峨聳立著青灰色群山,在午后晴朗的天空下十分挺拔奇麗。車速明顯減慢了,最終緩緩駛進前方彎道處的“遠山東站”。透過車窗,陳伊萬遠望那群山,其中有一座高高隆起的山峰很是突出,鬼斧神工般的山峰一側(cè)直立云霄,整片的綠色植被和淺黃色的石壁溝壑交錯著,異常嶙峋而壯美。仔細望向那山頂峰處,還能看到淡淡覆蓋著一層白色。
陳伊萬這才注意到,散落坐于車廂里的大多數(shù)原來是登山的游客,他們已經(jīng)紛紛背好了登山包向車廂門口處移去。從西梁出發(fā)途徑梁遠小鎮(zhèn)的過路火車,基本都會先一站抵達遠山東站。許多登山的游客通常會由西梁乘火車到達遠山東站后,再步行前往遠山腳下的石禪院游覽古跡,夜幕降臨時開始登山,經(jīng)過一夜的攀登,在第二天日出十分便能抵達東峰頂觀看壯麗奇美的日出了。
此刻等在梁遠小站外的李梓,不時抬起手腕和掏出手機看了時間后,便出神著望向小站內(nèi)的站臺一角。與陳伊萬一樣,那日在雪中的十字路口重逢過后,他的內(nèi)心久久都難以平復。三年多來,他心中始終抱有一線希望,希望能與她在某一天重逢,希望能再見到她那張燦若滕花的笑臉,希望將心中這幾年來對她的萬千思念告訴她,希望與她一起登上曾獨自登頂?shù)倪h山東峰,希望終有一天能與她分享自己的一輩子。
與陳伊萬過往經(jīng)歷的種種一幕幕在腦海中映過,又一一遠去,他忽然感到自己變得患得患失起來。仔細想來他是怕得而復失?;匚髁阂延写蟀肽炅?,盡管川云姬曾三番五次催促,可自己卻沒有勇氣主動去找陳伊萬,心心念念又反復掙扎中卻意外與她重逢了,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上矘O而泣過后卻又明白,如果再失去一次她,上天眷顧在陌生十字路口的偶遇,大概率是不會再發(fā)生了。
綠皮火車抵達梁遠車站已是下午四點了。小鎮(zhèn)車站只有一個站臺,進出站的人也只是三三兩兩,陳伊萬沒用幾分鐘便跟著稀疏的人群順利出了站。
一走出站口,便遠遠看到新修剪了頭發(fā)的李梓穿著一件藏藍色夾克衫,正陽光挺拔地立在出站口對面小商鋪的廊檐下,兩只手插在卡其色休閑褲的口袋里,眼眸里含著光,暖暖地望向自己。再左右打量一番,他的那份帥氣與這簡樸的小鎮(zhèn)車站竟不甚協(xié)調(diào),以至陳伊萬在看清楚他時沒忍住,捂了嘴笑起來。
“路上都順利嗎?”李梓一看到陳伊萬走出車站便緊走幾步上前,關切問道。
“順利,車上人不多的?!标愐寥f將手從嘴角處放下,止了笑聲明媚道。
“那便好?!崩铊鼽c了頭應道。又低頭將自己打量了一番,面帶尷尬問道:“那你笑什么?是我哪里不對嗎?”
“沒,沒有呀......”陳伊萬抿起嘴角忍住笑回道。
見李梓少有地瞪了鳳眼不解地看著自己,陳伊萬清了嗓子收起笑容,脆聲道:“我是說你好帥,帥到艷壓了眾小鎮(zhèn)青年呢……哈哈?!闭f罷便再次“咯咯”地笑出聲來,兩只彎月般的眼睛立時拱成了一條縫,繼續(xù)又道:“我剛才出站時,看到站在你身旁的一個青年不時偷偷打量著你,哈哈,恭喜你成為這一帶小鎮(zhèn)青年的標桿啦。”
李梓弄懂了這個玩笑,便一抬手猛地拉起陳伊萬的一只手道:“頑皮!”用力攥了攥她嬌小的掌心,騰出另一只手來在她的額角處點了點,眼眸中盡是遮掩不住的喜悅。
陳伊萬的臉頰旋即紅了一紅,忙垂了眼簾乖巧道:“那我錯了,不該笑你的……”
李梓聽了,心已經(jīng)軟了,便將陳伊萬的手牢牢牽起,瞇了鳳眼道:“算了,看你態(tài)度十分誠懇,原諒你啦?!?p> 陳伊萬的掌心貼著李梓的掌心,感到他的手大而有力,還十分柔軟,忍不住復抬起眼簾望了望他那張清俊的面龐,心中立時涌上陣陣暖意來,如這陽春三月很是應景。
李梓帶著陳伊萬乘坐往返于工廠和小鎮(zhèn)車站的穿梭中巴,很快便回到了工廠,先將她安頓在了廠區(qū)的接待賓館。說是賓館實際是招待所,是工廠用來接待往來公職人員,以及前來探親訪友的職工親友。大堂裝修得并不豪華卻格外寬敞明亮,房間里設施齊全且干凈整潔。
待一切安頓好后也到了晚餐時間,李梓又帶著陳伊萬去了工廠食堂。排隊和就餐時,將她殷殷介紹給與自己一起來到這里的同學和幾位相熟的同事認識:“這是我女朋友,陳伊萬……”
“這是我女朋友……呵呵……”
陳伊萬歪著腦袋,默默注視著身旁難掩喜悅的李梓,任他介紹給自己認識不同的人,看到洋溢在他臉上滿月般的笑容,一時有些動容。上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笑容是在“ANNA COFFE”一起吃牛角酥的時候。一切仿若隔世,陳伊萬感到眼前正在發(fā)生的一切,似乎并不那么真切,便這樣默默依在李梓身旁,任一時間晃了神。
“伊萬,怎么了?”李梓顯然看到陳伊萬低垂的眼眸中似含著些許疲憊,便轉(zhuǎn)過頭來關切道:“是不是一路搭了火車,累了?”
“沒有的……”陳伊萬忙迎了面柔聲道:“我就是剛才忽然覺得恍惚?!?p> 李梓心中微動了動,同樣覺得恍惚的人還有自己,這一幕也許原本是在大學時就該有的。想到這里便想起了那個夏天,陳伊萬從大院的樓門洞中走出來,消瘦的身形和紅腫的眼眸……李梓抬了手臂,輕輕扶了扶陳伊萬的額角溫柔道:“我們這不是一起正在大食堂吃飯嘛。”
“嗯?!标愐寥f認真點了點頭,閃了明亮的眼眸輕柔望向李梓繼續(xù)道:“我們似乎跟食堂總有些不解之緣呢。”
李梓用手再次輕撫了陳伊萬的短發(fā),微笑著不語。
“上一次,是在我們學校的第三食堂……”陳伊萬側(cè)了粉色的臉頰凝視著李梓,掰著手指認真道:“李梓,那你說這里該是第幾食堂呢?”
“第五食堂?!崩铊骶`了嘴角笑道。
“學霸,果然就是學霸,答對了!記你一朵小紅花啊?!标愐寥f聽了彎起眼眉燦然一笑,心中卻不免劃過時光的萬千波瀾。
晚餐過后,李梓牽著陳伊萬的手,兩人向著工廠里一條主干道走去。
這條主干道和另一條成十字型相交的主干道,將整個工廠分割成整齊劃一的四塊,工作生活各自安放。主干道一直延伸到頭,有一條與此平行還算寬敞的鄉(xiāng)間道路,將田野和工廠徹底分割開來,這條鄉(xiāng)間道路的盡頭是幾公里外的梁遠小鎮(zhèn),再十幾公里外便是遠山了。
走在這條鄉(xiāng)間道路上,盡收眼底的就是一整片望不到頭的油綠綠的麥田。
晚風吹起,天邊的晚霞已層層鋪開,七彩的祥云連接著蹣跚而來的夜空。遠處浩瀚的田野上,一棵大樹孤零零地立在當中,巨大的樹冠伸展出極為優(yōu)美的扇形姿態(tài)來,春日時節(jié)的綠葉還未全部生長,細密的黃綠默默搖擺在蜿蜒的枝杈間。
天空淺淡掛著一輪近圓的明月,恬靜的銀盤只等著這些彩霞妖嬈褪去。
“我總覺得這里很熟悉,好像來過一樣……”陳伊萬望著眼前麥田里的無限好風光,心下卻再次恍惚起來。收了腳步干脆立在田梗間,扶著額頭凝望向遠處那棵孤零零的大樹,可絞盡腦汁始終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似曾相識過這片田野。
“呃……”李梓眉宇間不解著道:“是不是你在哪個夢境里見過?”
“夢境……也許吧……”陳伊萬喃喃道,“算了,不去想了。”
陳伊萬扭回頭,依在李梓身旁,兩人繼續(xù)向前慢慢走去。
“伊萬,這幾年你都好嗎?”走了不知多久,李梓忽轉(zhuǎn)過頭來輕聲問道。他原本是想問:“伊萬,這幾年你想我嗎?”可話到嘴邊卻換了詞匯。
“……嗯?!标愐寥f側(cè)目看向李梓那深邃的眼眸,垂了眼簾輕輕應道。答話間瓜子的臉頰上浮出了一片淡淡的紅,在晚霞的映襯下俏麗動人。
李梓難掩心中確幸,停頓片刻道:“你能來看我,我很開心……”
“再次見到你,我也很意外?!标愐寥f低垂著眼眸,望著腳下的小路,也望著李梓腳上那雙雪白的運動鞋步頻均勻的向前移動著。
“只是意外嗎?”李梓忽然停了腳步道。
陳伊萬也跟著停下了腳步,腳下微頓了頓,轉(zhuǎn)向李梓面前,用自己的雙手握著他那雙寬大的手掌。
“李梓,你知道嗎,后來的大學幾年我都常常覺得你就在我身旁,只是我看不到你……這是不是傳說里的冥冥之中?冥冥之中就會讓我們再見面的……”陳伊萬輕抿了唇角繼續(xù)道:“能再見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的……”
李梓緩緩抬起手,將陳伊萬輕輕攬在胸前喃喃道:“我后來去了遠山……”
伏在李梓胸前,聽到他喉間傳出的這句話,陳伊萬立時便明白在樓梯欄桿處解下的那根紅繩,原是李梓系的。一瞬間,眼睛里已蓄了淚,她感到異常后悔,后悔當初是自己提出了分手。
“李梓,都是我不好,那時我應該要相信你的?!标愐寥f緩緩抬起頭望著李梓,淚眼涔涔道。她不敢想他是如何獨自登上遠山,更不敢想他站在峰頂時孤單的身形……
“沒有,都是我不夠好,沒有讓你安心……”李梓搖了頭忙道。用兩只手緊緊握住陳伊萬纖細的手掌,俯下頭溫柔又道:“那時侯是我不勇敢,沒有及時跟母親溝通好?!?p> 陳伊萬忙抬了手輕按在李梓的唇間,搖了搖頭道:“不是的,你有難處。”
“以后我的事情我都會自己決定,伊萬,你要相信我,好嗎?”李梓的眉間緊蹙,語氣柔和卻十分堅定道。
陳伊萬認真凝望著李梓,輕輕點了點頭道:“你怎么那么傻?為什么要回到西梁……”
田野上,四下寂寂無聲,兩人對望著心中微漾著波瀾。
輕動了腳步,李梓將陳伊萬再次攬入懷中,眼中含著溫熱道,“我一直相信我們終有一天會再見面的?!?p> “我知道……”陳伊萬將頭再次伏在李梓胸前輕道。
李梓的目光掠過陳伊萬的頭頂看向了天邊漸漸隱去的云霞,嘴角微綻著,眼里滿是千帆過后的喜悅。仿佛這幾年里他已穿越過了千年,看過了人世間的潮漲起落、繁華凋零的百態(tài),最終幸運的來到了陳伊萬身旁。李梓緊緊用手臂環(huán)擁著她,他知道這一刻得來的有多么不易。
這世上總有人會為你千山萬水的等待,總有人會為你山高路遠的重逢。
低伏在李梓溫熱的胸前,陳伊萬心中翻涌上那些恍恍惚惚、慌慌惑惑,對他心痛又撕扯的思念,只有用手牢牢抱住李梓,才不會覺得此時此地不是在夢境。
兩人這樣擁著良久,陳伊萬復抬起眼簾,含著晶瑩剔透問道:“李梓,這幾年你都好嗎?”
天空的晚霞已悄然退去,夜空已近當值。
“伊萬,你知道嗎,我有多想你?”李梓溫柔道,他沒有直接回答陳伊萬的問題,眼眸里那灼灼熱烈跳動的火焰已在熊熊燃燒著。
“我也很想你……”陳伊萬望著那炫目的雙眸,已感到腳下漸漸綿軟,如踩入了天邊遠去的云彩里。
李梓滾熱的唇向著陳伊萬的唇邊而來,沒有遲疑。陳伊萬輕輕仰起臉頰,踮起腳尖,迎著那兩片極柔軟卻溫度驟高的唇而去,閉上了眼睛。
直到陳伊萬感到已經(jīng)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呼吸即要停止,李梓才終于不舍地松開了那兩片唇。他那極柔軟滾燙的,卻又金戈鐵馬般的唇又緩緩移向了陳伊萬的額頭,輕輕落下,留下了一枚火熱的印章。將她復緊緊抱在懷中,眼眸看去了夜空。
“伊萬,我們一起登遠山吧。我不想只我一個人去過?!崩铊鬏p聲道,那份柔情只屬于陳伊萬。
“嗯,我很想跟你一起登頂。”陳伊萬柔聲應道。
“我把咱們的名字刻在了一塊石頭上……在東峰上……”
“東峰……”陳伊萬剛剛平復的心緒又被深深地攪痛起來,“李梓,你究竟做了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川云姬,牛角酥,遠山,東峰……”想至此,一滴淚已從眼角處滑落,她忙抬了手抹去。
“.....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陳伊萬用短發(fā)輕輕地摩擦著李梓的胸口處,眼淚止不住溢出來,還是落在了李梓胸前。
“我知道那個石頭藏在哪里,我們一起去找出來吧,呵呵……”李梓收了看向遠方的目光,用手捧起陳伊萬的臉頰,開心道。
“我爬那么高的山可不擅長啊,你到時可不能嫌棄我慢呀……”陳伊萬嘟了嘴道,眼里閃著淚光。
“有我呢……”李梓用手指輕輕拭去了陳伊萬眼角的淚痕,在她的額頭上又印下了另一枚輕柔的印章。
天邊,一輪明月正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