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出差歸來,陳伊萬覺得一切都改換了摸樣。西梁似乎在她短暫離開的這幾日里徹底別了秋老虎的暑氣,一頭便扎進了秋景中,原本夏季濕潤的空氣被陣陣秋風覆蓋,變得干燥起來。樹梢伸展出飽滿的墨綠色葉子也隱約顯現出斑斕的層次。
自杭州回來后,陳伊萬并沒有馬上去往小鎮(zhèn)探望李梓。坐落于遠山之下的那個梁遠小鎮(zhèn),那個讓她無比快樂卻又心痛的小鎮(zhèn),如今似乎已成了無法跨越的懸崖絕壁。
煎熬有時候除了消磨人最后的意志力,還會把那點滴的痛楚慢慢滲入骨髓,終有一天便成了永遠的肌肉記憶。當陳伊萬再次出現在了梁遠小鎮(zhèn)車站的出口時,李梓早已靜靜等在了站口不遠處。
每一個周末,李梓都會在這站口等待陳伊萬的到來。雨天撐著傘站在飄雨的廊檐下,任車站里往來的行人從身旁匆匆來去;晴天立在午后的日頭下,任烈日照曬在高挑如線的鼻梁上沁出汗來;陰天駐足在人群中,任那一陣陣喧鬧嘈雜在耳旁起起伏伏。
九月的小鎮(zhèn),車站外人來人往繁忙著,有出門打工的,也有回歸故里的;有傷感要遠行的,也有熱烈急著返家的。陳伊萬和李梓的目光越過這些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緊緊交織在了一處。彼此默默望了望,淺淡笑著,李梓緊握著陳伊萬的手掌心,向著工廠返去。
“第五”食堂里的晚飯豐盛如常,陳伊萬僅寥寥了幾口,李梓卻在一旁平靜吃著,時而側目望向陳伊萬,那深邃的眼眸里閃爍出未知的微瀾。
傍晚十分,當斜陽似去非去地灑在天邊時,李梓牽起陳伊萬的手來到了他們二人最為喜歡的田野間。極遠處巍然矗立的那顆大樹仍若一件遺世孤品,任移轉的夕陽在那完美的樹冠上勾勒出奇異的橘色光芒。一群歸家的大雁排成整齊的“人”字梯隊正由遠及近,忽而在中途調轉了方向,向著南邊展翅飛去。
田埂間并沒有惡魔的彼岸花,有的只是排列整齊結實的玉米桿,那沉甸甸的玉米果實已到了成熟的季節(jié),正等待播種的人前來收獲。
陳伊萬倚在李梓身旁,沉默無言走著。她一直歪著頭側目看向田野間,看得很是出神。
“伊萬,……伊萬?!崩铊鬟B叫了兩聲,陳伊萬卻沒有聽到。
“你在找什么?”李梓輕輕搖了搖陳伊萬的手,再次輕喚道。
“我在找……彼岸花……”陳伊萬嘴中喃喃道。忽兒意識道李梓一直再喚自己,便緩緩收了看向遠處的目光,望向夕陽下李梓那盛世美顏的側臉道:“李梓,你知道這世上有一種花叫彼岸花嗎?”
“聽說過?!崩铊鬏p答,鳳目聚著,臉上似有不解。
“我在夢里見到過彼岸花,就種在這片田野里……”陳伊萬放慢了腳步,抬手指向那成片的玉米田似自言自語道:“田埂里并沒有什么彼岸花?!?p> 李梓凝神望著身旁的陳伊萬,心中掠過不安應道:“嗯?!?p> 陳伊萬停下腳步,揚起彎卷的睫毛切切看向李梓問道:“你知道我的夢?”
“嗯?!崩铊髟俅屋p答,嘴角掛著溫柔的笑意,望向陳伊萬的眼眸中閃爍著光點。伸了手指輕輕幫她理去額間被微風吹散的短發(fā)。
“就說你是學霸了?!标愐寥f輕拍了李梓的左手臂,撅嘴道。
李梓含光靜默看著陳伊萬,嘴角勾出一抹淺笑,沒有回應。
兩人迎著夕陽,繼續(xù)走著,看著霞光遠去,看著大雁向北又南歸。
終于還是停了下來,陳伊萬腳下微頓,輕轉至李梓面前抬頭緩緩道:“李梓,……我想跟你說件事?!笨谥衅D難組織著語言,心中卻一步步邁向了那最為熟悉的寒潭冰洞。
李梓眼中掠過一絲強烈不安,抬目匆匆望了望田野間掩藏著,努力點了點頭道:“我知道的……”
一股溫熱不聽使喚地聚集在了眼眶中,陳伊萬向著李梓靠了靠,幾乎能聽到他極富節(jié)奏感的呼吸聲。良久,從那“冰洞”里戚戚道:“李梓……”
“伊萬,我在……”李梓輕道。
“我們,…….分手吧。”終于還是說出了口。四年前曾向著這雙眼眸,向著這張清冷帥氣的面頰,向著這個高冷驕傲的人,也曾說過相同的話。陳伊萬感到心已被這幾個字撕扯著碎裂開來。
“伊萬,你在說什么呢?”李梓緊了嘴角,努力平靜道。
“我,……我說我們分手吧。”陳伊萬含淚道。
“不,伊萬……”李梓抓起陳伊萬的一只手臂,神色哀傷急切道:“我們可以一起去BJ,遠離西梁,遠離這個讓你傷心的地方,好嗎?”
李梓早已有了惴惴難安的預感,只是他不允許這種所謂的預感控制了自己的心緒。
淚珠順著陳伊萬左眼角的那顆淚痣在夕陽下滑落,握著李梓的雙手搖頭道:“你知道的,我們去不了BJ……”
“我們可以的,我們遠離這里的一切,我們去BJ重新開始,相信我,好嗎?”李梓有些顫抖的聲音在曠野間顯得有些凄厲,“我不會去美國的,你知道的,我只是要你和我在一起?!?p> 看到那個曾經高傲清冷的李梓因為自己一次次丟掉了原本的模樣,陳伊萬更感心痛愧疚,輕闔了雙眼道:“不行的!”
努力抬起眼簾望向眼眶泛紅的李梓,心下一橫決然道:“不行的!你跟我在一起,你的美國深造怎么辦?”
“伊萬,我已經告訴你了,美國深造以后可以再去,而我現在要做卻是不能失去你……”說著,李梓一把將陳伊萬緊緊攬入懷中,似乎生怕她一時間再說出什么自己承受不了的話來。
任眼淚一顆一顆滴落在李梓那淡藍色的襯衣前,陳伊萬強忍著心碎,艱難推開李梓道:“你忘記你媽媽說過的話了嗎?你和我在一起代價太大了……”咬了唇角繼續(xù)道:“你只要冷靜地好好想一想,你就知道你媽媽說得是對的。李梓,你應該放棄我的?!?p> “伊萬……”李梓一時怔住,哀傷無法再遮蓋,蹙緊了眉心道:“伊萬,我已經告訴你了,不要在意我媽媽說的那些話,你要做的就只是眼睛看著我,相信我,好嗎?”
“可你難道這么快就忘記了嗎?我們沒能一起登上遠山東峰,沒能守住那個期望,你為了保護我還受了重傷……落下一輩子都抹不去的傷疤……”
“伊萬,那又怎樣?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李梓眼角的溫熱如潮水般涌來。
陳伊萬再搖了搖頭決然道:“李梓,你知道嗎?你原本是那樣優(yōu)秀和完美,這是你基因里刻下的……”
“不,不,伊萬,這根本不是你的心里話!”李梓有些哽咽,用力抓起陳伊萬的雙臂,將她抱得更緊密了。
伏在李梓懷中,陳伊萬涕淚齊下道:“這些都是我的心里話……李梓,你應該出國深造,你那么優(yōu)秀,應該有更加遠大的前程,那才是你要走的路,而不是守在我的身邊?!?p> “伊萬,你不要再說這些了!你對我才是那個最重要的,你最懂我的心了,不是嗎?”李梓那原本帥氣的眼眸里絕望而痛楚道:“你要相信我,好嗎?”
陳伊萬感到鉆心的疼痛從心底溢上來。
仰面無助地看向頭頂的天空,李梓閉上眼睛,努力平復著自己近乎懇求道:“伊萬,我不能再讓你就這樣走掉了……”
陳伊萬將頭深深埋進李梓的胸口,苦苦掙扎,任眼淚珠線而下。良久哽咽道:“李梓,現在的我才知道,高考前找你講題時,我已對你情竇初開,只是那時候我還不懂不知道。大一失去你以后我才發(fā)現我愛上了你……”
不等李梓回應,陳伊萬忍淚繼續(xù)道:“但是,相比過去的幾年,出國深造關系著你的一輩子,甚至你的一生……”
“伊萬,難道我的一生一輩子不是與你在一起嗎?”李梓感到心中有團火在猛烈灼燒著。
夕陽散去中,倦鳥早已歸巢。而此刻的兩人痛苦絕望地望著彼此。
“李梓,我不能只顧著我自己……”陳伊萬用手掌抹去臉頰滾落的淚珠,輕道:“高考前,原本就是我太自私了,那時的我沒有考慮到你的處境,當年該說‘對不起’的人原本是我?!?p> “伊萬,你究竟在說些什么啊……”李梓用力搖著頭,向后退去兩步,一滴淚從他的眼角處閃過,拉著陳伊萬的手卻沒有松開。
“我是真的想對你說’對不起’,那時我并不懂得大人眼中孩子的未來,更不懂得這種未來的重要性,那時我只是隨著自己的性子,完全沒有想到你的難處,那時的我真的是自私的……”陳伊萬努力平靜著心緒,一字一句說道。她知道只有這樣,才能讓心痛不已的李梓死心。
“伊萬,為什么要這樣對我說?”眼淚從李梓的眼眶中再次閃爍著滾下。李梓一步上前,復緊緊將陳伊萬擁進懷中,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意高三班會那件事?!?p> 陳伊萬多想將自己已經碎裂的心撿起來,和李梓的心好好拼接在一處,永遠都不要再被誰拆散,但是她知道她不能這么做。她好想就這樣在李梓懷中大哭一場,哭到盡興,然后兩人仍舊高興地手牽著手散步,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自己仍可以周末坐著那綠皮火車前來看望李梓,去那“第五”食堂里吃著豐盛的晚餐。
但是之后呢?高三的班會,放棄了保送研究生來到這座小鎮(zhèn)的工廠,美國的深造,李梓母親的寄托,李梓一輩子的前程呢?怎能讓自己真的變成阻攔在李梓面前那個巨大的絆腳石呢。
想至此,陳伊萬強忍著收了眼淚,用輕輕環(huán)住李梓的雙手拍了拍他那寬大的后背,哽咽道:“我一直介意的?!?p> 身體微顫,李梓猛然頓在了原地,緩緩松開了手臂,絕望地望著陳伊萬。面對陳伊萬,他感到自己竟如此無能為力,心中的那團火焰灼燒得更加猛烈而痛徹心骨,緊了嘴角緩緩道:“伊萬,你知道嗎?高考前的那段幫你講題的時間,是我整個高三渡過的最為開心的時刻,每一個細節(jié)我都歷歷在目。那個藏在你校服里的雪人冰棒,那天就像這樣的夕陽下,你一直看著我,自言自語說‘嘖嘖,連顏值都這么高!’我都聽到了,我都是知道的……”李梓聲音嘶啞繼續(xù)道:“那時我是多開心,我多開心能和你常常一起坐在夕陽下渡過那些孤獨而枯燥無味的時光?!?p> 往事歷歷在目,陳伊萬第一次知道李梓竟如此清晰記得高三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個片段。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陳伊萬低了頭,拼命點頭道。
“我們倆的心早已經在一起了,那還有什么能阻攔我們呢?我都不在乎,你怎么能在乎?”李梓淚流滿面,肯切望向陳伊萬又道:“你跟我一起去美國,這樣總是可以吧?”
陳伊萬緊閉了雙目。眼淚已無法表達她對李梓的愛,耳旁冷風四起,將那破碎的心吹得更加分崩離析。緩緩睜開眼輕輕笑道:“李梓,你知道的,依我們的現狀是沒有辦法一起去美國的,那只是一句氣話而已。”
不知何時,夕陽已隱在了天地的縫隙里,黑夜已至。
“氣話……”李梓仰天道:“伊萬,你知道嗎,我是那么愛你的。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你是知道的,我可以做到的!”
陳伊萬猛然抓起李梓的手大聲道:“那樣你就只能陷你于自私的境地,也會陷我于更加自私的境地。你是知道的,我們都不能那樣做!我不能做那個讓你丟掉你原本摸樣的人,因為這樣的責任我承擔不來。”
“呃……”李梓忽然松了陳伊萬的手,一字一句痛楚道:“伊萬,在你眼里,我的前途和聽從母親的安排,比與你在一起更讓你感到快樂和幸福嗎?”
“不要讓我回答這個問題好嗎?”陳伊萬艱難抬了眼簾望向李梓,心如刀割道:“李梓,去美國深造吧,這才是你該走的路,你可是一等一的學霸!學霸就總得有個學霸的氣勢才對!”
陳伊萬忽然微笑著,卻已泣不成聲道:“這是我的決定,李梓,你明白嗎!”
“不……”李梓像個孩子一般,努力睜著那痛楚不堪的眼眸,絕望看著眼前的陳伊萬。
心碎地望著李梓像個孩子一般落淚,陳伊萬伸起手臂將李梓環(huán)住,讓自己無限靠近李梓的胸口處,屏著哽咽艱難道:“不要責怪媽媽,她無錯,天下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媽媽。這些都是我自己的決定?!?p> 李梓緊緊擁著陳伊萬,生怕只要下一秒松開,就再也看不到眼前這個心愛的女孩,眼淚順著那清俊的面孔滴滴落下,嘴中輕輕喚道:“伊萬…….”
眼淚已分不清楚是從這二人的眼中落下,還是從他們的心中淌下。此時的他們都知道,再多的眼淚和痛楚都已換不來改天換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