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玥下了馬車,并未回到自己的小院兒,而是問了一個眼熟的姑娘,
“苑娘姐姐在哪里?”
那女子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道,
“大姐她--”
話說一半,卻又突然改了口,
“夫人今日并未出門,就在后院?!?p> 長孫玥略一思索,又說道,
“這位姐姐,你們也知道,我和苑娘姐姐交好。容我多嘴問一句,苑娘姐姐可曾嫁過人?”
那女子左右瞧了瞧,見四下無人,便低聲說道,
“據(jù)我所知,是沒有的?!?p> “那你們?yōu)楹我兴龇蛉四???p> 女子抿嘴一笑,眉目含情。
“大姐素來待我們極好,我們自然是敬她如長姐。只是她不許我們這樣叫,當(dāng)著外頭的人要叫她夫人,所以我們私底下這樣稱呼她。大約是為了顯得有氣勢吧?!?p> 長孫玥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手拔下鬢上的一支金釵塞進(jìn)女子手中,道,
“我看這支簪子與姐姐十分相稱,就贈與姐姐吧。”
那女子得此厚禮,又驚又喜,猶豫著不太敢收。
聽雪便上前道,
“我家小姐和苑夫人情同姊妹,就當(dāng)謝你們平日里照顧苑夫人了??焓障掳??!?p> 那女子這才接過發(fā)簪,彎腰福了一福,施施然起身離去。
長孫玥嘆了口氣,聽雪忙上前扶了她。
“小姐,今日在外頭,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沒什么。一會兒你就知道了?!?p> “走吧,我們?nèi)ズ笤骸!?p> 又轉(zhuǎn)頭對慕容靜海說道,
“你先回去吧,我和苑娘,有些體己話要說?!?p> 慕容靜海縱然好奇,也不好意思再跟著去,只能獨(dú)自回了小院兒。
穿過回廊,又過了兩道月門,這才到了后院。
院門虛掩著,聽雪上前將門推開,只見迎面一道影壁,上書四個大字,
“停云小筑”
長孫玥苦笑,將這四個字念了又念,感慨不已。
這苑娘,當(dāng)真是個癡情的女子。
院子里的小丫鬟見到長孫玥,先是福了一福,再轉(zhuǎn)身跑進(jìn)門口報信兒,
“夫人的貴客來了?!?p> 只見苑娘匆匆忙忙從室內(nèi)迎了出來,
“妹妹怎么親自到我這兒來了。有什么事情讓小丫鬟說一聲,我過去就好了,還勞你親自跑一趟?!?p> 長孫玥很客氣,
“有些事,還是要當(dāng)面問問姐姐才好。又不好叫別人傳話,我就不請自來了,姐姐別怪我?!?p> 又笑道,
“姐姐不請我進(jìn)去坐坐嗎?”
苑娘愣了一下,忙不迭的將她請進(jìn)了內(nèi)室,又吩咐小丫鬟泡茶,遣開眾人。這才問道,
“妹妹有什么事情,盡管問。姐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長孫玥坐下,氣定神閑的品了品茶,贊道,
“果然只有在姐姐這里,才能品到這上好的明前龍井?!?p> “入口清甜,口感極佳。不愧是茶中珍品?!?p> 苑娘疑惑道,
“妹妹此番前來,不會是為了這盞茶水吧?!?p> 長孫玥將茶盞穩(wěn)穩(wěn)放下,聽雪立刻遞上絲帕。長孫玥輕抿了嘴角,這才不緊不慢的說了句,
“南宮家的云公子近日可好?”
短短一句話,讓聽雪心驚肉跳。
她自然知道皇后的母家慶國公府上,曾有一位舅老爺,單名喚作一個云字??晒髟趺赐蝗惶崞疬@位過世多年的舅父,還是和苑娘?
難道苑娘就是鐘離大人提到的那個熟人?太不可思議了。
苑娘反而十分淡定,從容不迫的答道,
“我還以為,你要過很久才會發(fā)現(xiàn)呢?!?p> “沒錯,是我引你們?nèi)ヒ娝?。?p> 她的神色卻有些黯然,和落寞。
“可他還是不愿意和京城的人接觸。”
長孫玥的猜測得到了肯定。
果然,南宮云一直好好的活著。雖然沒有人知道他當(dāng)年是怎樣死里逃生,可是他既然活了下來,為什么不回家呢?反而隱姓埋名活在杭州城外的山路,做一個籍籍無名的教書先生呢?
“我起初,只是想你們知道他還活著,然后用你們在京城的人脈,幫忙讓他認(rèn)祖歸宗。很明顯,他不愿意。”
苑娘苦笑。
長孫玥便問道,
“是你安排他在那里的嗎?”
苑娘點(diǎn)了點(diǎn)頭,沉吟片刻,開口說道,
“事情要從十三年前說起?!?p> “那一年,我年滿離宮。我本是出身云南,自然是想要回到故鄉(xiāng),葉落歸根。但是在回鄉(xiāng)的路上,遇到了身受重傷的云公子?!?p> “是過路的客商救了他,把他安置在一個老阿媽的家中,正巧我路過投宿,就這樣遇上了?!?p> “我一直以為,這是老天爺知道我們緣分未盡,特意安排我們重逢?!?p> 苑娘的臉上泛起笑意,眼角溢出了晶瑩的淚珠。
“可是他傷勢太重,我為他遍尋名醫(yī),也不能根治。后來,我?guī)е?,去了藥王谷?!?p> 長孫玥大驚。
“靖州藥王谷?”
苑娘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世人皆知,藥王谷地處偏僻,位于深山險壑之中。不僅藥材眾多,還有各種蛇蟲鼠蟻,更是遍布瘴氣。等閑之人,根本進(jìn)不了谷。
“你們——”
長孫玥心中一時思慮萬千。一個柔弱女子,帶著一個身負(fù)重傷的男子。究竟經(jīng)歷了何種艱難險阻,才能入了那藥王谷。其中困苦,難以想象。
苑娘憶起往昔,反而笑得十分甜蜜。
“那是我這輩子,最最幸福的時光。”
“每日能和心愛之人朝夕相處,便是神仙一樣的日子?!?p> 長孫玥有些猶豫,
“那他?”
苑娘臉上的甜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堅定。
“我一直都知道,他心里沒有我?!?p> “那又怎么樣,這么多年了,他的身邊,只有我一個人?!?p> “他從來沒有說過,把我看作什么人。妹妹也好,朋友也罷。哪怕他厭棄我是個低賤的南府樂姬,我也無怨無悔。”
長孫玥一時無言。
她流連于街巷中時,也常聽說書先生講故事。那些癡男怨女,才子佳人,總是令人扼腕。
她雖然和京城的千金貴眷們交往不多,卻知道,出身世家的女子們,看似花團(tuán)錦簇,實(shí)則是養(yǎng)在深閨的提線木偶,只等父兄們安排聯(lián)姻。
出身高貴如何,容貌出眾如何,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如何,還不是父兄讓嫁給誰,就只能嫁給誰。來日是做誥命夫人,還是做階下囚,全憑自己的命。
像這樣的癡心女子,竟是頭一回遇見。
“藥王谷的老谷主醫(yī)好了他的傷,傷勢拖延太久,損了根基,只說江南氣候宜人,適合養(yǎng)病。我就帶著他,來到了杭州府?!?p> 長孫玥點(diǎn)了點(diǎn)頭,原來如此。
“我本想著,等他康復(fù)了,就送他回京城。他畢竟是皇親國戚,天之驕子,總不能一輩子窩在山里做個平民百姓?!?p> “可他不愿意?!?p> 長孫玥聞言,也嘆了口氣。
“他只說榮華富貴,都是過眼云煙,只想著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p> “我也曾癡心妄想,他是不是心里有我,才不舍得離開??墒沁@么多年了,他一個字都沒有多說?!?p> “我也就,死心了?!?p> 說到這里,苑娘自嘲的笑了笑。又問長孫玥,
“好妹妹,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p> 長孫玥沉默不語。
苑娘忽然想起了什么,抓住長孫玥的手不放,
“我告訴你個秘密,這個事情,只有我們兩個知道,你是第三個?!?p> 長孫玥瞪大了眼睛。
“我本姓殷,單名一個苑字。在南府的時候,姐妹們都叫我阿苑。”
“可是云公子說‘苑’字不好,像‘怨憤’的‘怨’。所以替我改了個名字,叫做‘殷綺梅’。”
“他說,我像梅花一樣高潔堅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