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滄到家中的時候天已然黑了,傳音吩咐巫秦救下巫姮后她關(guān)上門,脫掉那件神巫袍,任由這寶物就這么重重摔在地上。巫滄未曾理會這些,只是將臉埋進(jìn)自己的手掌里,卻沒有掉下淚來。她感到累,成長至今從未如此疲憊過,她又想起父親。從前,巫滄看著父親的背影漸漸前行,事事以他為榜樣,希望日后能成為像他一樣的人。不負(fù)君上,不負(fù)族人,不負(fù)蒼生。
可她巫滄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巫滄日夜不停地問自己。
她躺倒在自己的床上,眼神不知看向哪里,乍一看以為只是在發(fā)呆,仔細(xì)觀察她的眼睛,卻能看見里面光影流轉(zhuǎn),全是過去關(guān)于巫朗的種種。她用巫術(shù)硬是強(qiáng)行將那過去的印記拘到自己眼中,一幅幅看著,直到終于眼淚奪眶而出,將巫朗的笑臉都蕩地模糊了。
巫滄最終還是睡著了,她關(guān)閉自己的五感,聽不見,看不見,無知無覺。她相信婁山會忠誠地守在門口不讓她受到任何人的攪擾,她相信他。這世界上,除了父親,她最相信他。就像婁山也如此相信著他的小主人一樣。
他叫她小主人,即使她已是萬人敬仰的巫族族長。
巫滄初見到婁山的時候只有三歲,而婁山那時已經(jīng)是個少年了,他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那時她的雙眼,已如星河一般深邃。她看著他,冷靜地審視著,最終只說了一句話“父親,我要把他帶回去?!?p> 在那之前,他是奴隸市場一個失了控的奴隸,野獸般的他恐懼中傷了人,遭人追趕,命懸一線。婁山不知道,看到巫朗父女的那一刻是什么樣的力量使自己安定下來的,但他始終相信那不是巫術(shù),而是他與二人間的羈絆。這羈絆讓他深信不疑,眼前的人能夠救自己。于是他停下來,眼神中映出求救的光芒。他想的沒錯,他們救了他,輕易地。
奴隸市場自是不乏兇徒,況且那日巫朗父女便裝出行,未著巫袍。那些人雖看出他們像是出身不凡的大老爺和嬌公主,卻也不懼,仍舊叫他們交出婁山。巫朗與他們交涉無果,只好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就這么一點,所有的奴隸販子和打手們都驚懼地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動彈了,這才知道碰上了惹不起的大人物。只能就這么被定著身子,眼睜睜看著父女二人帶走了婁山。
婁山初到巫族的時候,野性難馴,好幾回傷了人,巫朗就罰他在巫族后山的水潭旁思過,巫滄每回都跟他一起,不說話,只跟他并排坐著,風(fēng)雨無阻。
但她太小了,小得像婁山用手輕輕一碰就會碎掉一樣,每次下雨,婁山都用自己的手掌遮擋在巫滄頭頂。孩提時代的巫滄呢卻如老僧入定般,閉著眼盤坐著,一動不動。
婁山覺得,她這樣做定是在無聲地責(zé)罰自己,直到日后的某一次交談中巫滄才告訴他,她之所以會陪他受罰是因為,是她帶回了他,就要連同他的所作所為一并負(fù)起責(zé)任來。他犯了錯,她也必須被罰。
這是巫滄的覺悟。
從此婁山再也沒有無故傷害過別人,不再讓自己的小主人為自己的行為難堪,是他婁山的覺悟。
“婁山,你要記住,危險的行為和舉動,是我的事情,萬事學(xué)會忍耐,才是你要做的?!眾渖接肋h(yuǎn)都會記得巫滄說過的這句話,哪怕他不懂。
第二天,巫滄醒來的時候已是辰時,她起身,發(fā)覺身子如同生了銹的廢鐵一般沉重遲鈍,她站到窗前,叫巫姮進(jìn)來。
巫姮唯唯諾諾地站著,不敢出聲。她突然發(fā)覺,她對自己的姐姐非常陌生,而自己對巫滄的恐懼幾乎在這短短幾日的時間里已是深入骨髓。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巫滄沒有說話,巫姮害怕地幾乎快哭出來。她終于打破那沉默,輕輕喚了聲:“姐姐。”
巫滄的回答卻是“沒規(guī)矩,從今日起,你該叫我族長?!彪m是斥責(zé),她的聲音卻依然如同從前一樣沒有波瀾地輕。
巫姮看著她的背影,良久,答了聲是。
巫滄仿佛知道她此時在想什么“你恨我?!?p> “我沒有!”巫姮連聲否認(rèn),嚇得雙目通紅,又不敢真的落下淚來。
“何必緊張,我不會拿你怎么樣。”巫滄的語氣聽不出任何異常,雖在和巫姮交談,卻始終看起來心不在焉,她仿佛在思慮著什么,但這些卻都是巫姮無法揣度的。當(dāng)巫姮終于鼓足了勇氣抬起頭看向自己的姐姐時,她看見巫滄眼中一片蒼茫,她嘴角抿著,無悲無喜,就像某種神靈。巫姮記得,每當(dāng)父親行術(shù)之時,他的嘴角永遠(yuǎn)都帶有微笑的痕跡,溫暖地,治愈地。從不像巫滄這樣,嚴(yán)肅,不容置疑。巫姮本早已習(xí)慣她冷漠的表情,此刻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她害怕眼前的這個人,害怕眼前之人所擁有的力量,她更害怕在巫滄的陰影下自己將永遠(yuǎn)如此刻這般惶恐。
巫滄卻絲毫不理會巫姮的想法,她只是淡淡地交代著“從今往后,你若有任何需要去找巫秦便是,我不會過問。只是你記住,你是巫朗的女兒,無論在什么時候都不準(zhǔn)給父親的英名抹黑?!闭f這些話的同時,巫滄并沒有停止自己的術(shù),她始終看向某個未知的地方,連聲音都顯得很飄渺。片刻后她眸中的大霧終究散去。眼中的巫印閃爍,絕美的銀鳳在那黑色的瞳孔中旋轉(zhuǎn)著,明滅不定。
巫姮除了答是還能做什么呢。她看見巫滄終于露出了一絲人類該有的表情,那是不耐,她說“你下去吧。”
她突然想起來,她的姐姐巫滄,從前所有的日子都是這樣的,哪怕在她還不是族長不是神巫的時候。她對任何人說話都是如此絕對,仿佛她天生就是女王,而這世上所有人都該匍匐在她腳下一樣。而人們卻好像都覺得這不過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
憑什么!
憑什么她叫我出去我就要出去,她讓我死我就必須死。憑什么她可以左右我的性命,可以這樣無視我。
但她只是語氣恭順地回答了一句“是”便輕輕地退了出去。
巫滄在她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臉上才顯出些許憂慮的表情,她終于第二次看見了巫姮身上的黑色瘴氣,那種邪惡的氣息,在巫姮回答“是”的那一刻瞬間肆虐開來,恍若一只覺醒了的洪荒巨獸,血盆大口中散發(fā)出腥臭,安靜地,暴虐地潛伏者,想要毀滅眼前的一切。甚至于那瘴氣還在房中游走起來,仿佛在尋找著什么機(jī)會。在巫滄顯現(xiàn)出哪怕一絲一毫破綻之時趁機(jī)而入,誘惑她,控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