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姮身為一國之神巫十余年,翻閱相關典籍無數(shù),不會不知道導致瘟疫的緣由,但她仍無力解決此事,原因有二。
其一,她找不到蜚之所在。
其二,縱使她找到了,也無力驅逐,不僅無力驅逐,反而必死無疑。
既被稱作神,可想而知蜚的神通。況且是惡神,脾氣想必不會好到哪去。絕不會輕飄飄一句“玩也玩夠了,該回哪去回哪去吧”就夾著尾巴乖乖退去的。
可巫滄仍然成竹在胸,因為她是巫滄,萬年難遇的天才巫師。沒有人知道她的巫術已經(jīng)到達了什么樣的恐怖境界,因為這世間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個巫師可以窺探得了了。
縱然如此,巫滄也沒有絕對的把握能夠戰(zhàn)勝蜚,畢竟人家好歹算是個神靈。她之所以成竹在胸,是因為蜚同樣也沒有絕對的把握能擊敗她,畢竟巫滄的神通也不可用常理度之。
巫滄決定跟蜚好好商量商量,咱不鬧了行不行。
跟一個神討價還價,巫滄此舉真可謂是前無古人。
首先,她要找到它。
巫滄閉上了眼睛,在禺塵驚恐的目光里散發(fā)出自己的巫力,巫滄忘了讓他退開些,所以禺塵受到波及一口心頭血了吐了出來,神態(tài)霎時萎靡了許多,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起來。
不遠處的房間里,剛清醒過來的巫蝶眼一翻直接再次暈了過去,口鼻里都浸出了血。
那一天的深夜,整個空桑城的人們大氣都不敢出,關緊了門窗,躲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
這是何等磅礴的力量!
禺塵抬眼望著眼前那個清瘦的背影,心中一時不知是該感慨還是該嘆息。
巫滄無心體會凡人們的恐懼,他只是將巫力最大程度地擴散出去,認真地搜尋著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找到了!
找到你了,蜚。
同一時間,臥在山洞里休息的蜚猛地睜開了那只黃橙橙的大眼睛,它幾乎不敢相信,這種讓它感到危險的氣息居然是一個看起來像豆芽菜一樣弱不禁風的人類少女發(fā)出的。
人類的神么?
它站起身來,緩緩朝巫滄的方向走去,縮地成寸,不到兩步就已然臨近了空桑城外。所經(jīng)之處,行水則竭,行草則死。幾次邁步間眼看著就要來到巫滄面前。
可巫滄卻不想和它在這空桑城中相見,如果一個交涉不成功打起來,那這一城百姓可就遭殃了。
于是巫滄也動了,瞬間也到了城外。她的速度沒有縮地成寸那么夸張,但也慢不了太多。
她踏在銀凰上,對面的蜚踏空而立,雙方都遠離地面,互相觀察著對方。
“人類?”蜚先開口了。
“是的。”巫滄見了這所謂的神,并沒有多大的心理波動,畢竟眼前的這位只不過“算是”一個神靈罷了。
意思就是,它還不是。
在巫滄看來,可能它永遠都成不了一個真正的神。
但巫滄可說不定,在肜宿死前巫滄能成神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人類在修煉一途上永遠都有著得天獨厚的天分。而像蜚這樣的半神,出生時就是半神,千千萬萬年過去了,到如今,還只是個半神罷了。
它沒來由得有些不高興。
“你找我來是想跟我打斗一番?”
“不,我想跟你談談?!?p> 這一談,就是一夜。
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只知道蜚意外地好說話,很爽快地就回到了太山睡大覺去了,那是他的老窩。
臨走前,它用它唯一的那只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這位自稱是人類的少女。
她,似乎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有趣,太有趣了。蜚搖搖自己的蛇尾,一轉頭走了,留下身后一片荒蕪。
其實之前是巫滄太小看它了,如果蜚認真起來,巫滄不是它的對手,畢竟它是已經(jīng)修煉了數(shù)萬年的靈物,雖成神艱難,卻不是巫滄短短幾十年的修煉可比。但它還是退走了,沒人知道為什么,巫滄也不知道。
巫滄的好奇心并沒有那么重,退走了也就是了。
此次跟蜚的相遇,讓巫滄知道了很多從前聞所未聞的人間辛秘。她總覺得跟它交流都比跟人類交流要舒服得多。
源頭止住了,區(qū)區(qū)瘟疫自然不在話下,很快巫滄就有了對應之法。
她讓人尋來一種喚作珠鱉魚的魚類,四目而六足,魚肉味道酸甜,人吃了就可以治療瘟疫。
說來很簡單,但盛產(chǎn)珠蟞魚的余澤離空桑又何止數(shù)千里。派去余澤運輸珠蟞魚的人能夠順利回到空桑城已是相當艱難,來回間最少也需要大半個月。而空桑城的疫民們接受救治到徹底控制住病情也需要時間。待到巫滄處理完這些事回到王城,最起碼也是兩三個月后的事了。
而這正是巫滄想要的。
祁沖對此當然是一無所知,他沒有想過巫滄會離開那么久,如果他早知道,定然不會同意讓巫滄前往。
此行可以說是相當順利了,和蜚的遇見對于巫滄而言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意外的收獲。蜚不愧是活了多年的老妖怪,雖還算不上是益友,幾乎能稱得上是半個良師。跟它暢談了一夜,巫滄受益匪淺,感覺自己的境界有了很大的提升。但她不知道,她給這瘟神帶來的震撼遠遠超過蜚帶給她的。
派去余澤的人已經(jīng)走了,為了減緩疫病的傳染,巫滄用自己的巫力籠罩了整個空桑城。她又在城中心設下了祭壇,為死去的人祭奠。短短幾日,空桑城內(nèi)的死氣就有了很大的改善,瘟疫也不再蔓延,民心漸漸安定下來。巫滄再一次成了人們口中的神女。
巫滄不明白,他們怎么如此輕易地就可以給人冠上神的名諱,并將所有的希望都傾注于此。如果這世間真有神的話,恐怕是要不高興的。
接下來的日子里巫滄他們能做的事只有等待,每到黃昏,巫滄都會站在空桑城墻上行術,計算疫民們的救星何時才能到來。她穿著簡單的素色衣裙,守城的士兵們有時候會忍不住偷眼觀瞧,時常感覺她整個人快要融進那暮色當中。揉揉眼,卻一切如常。
她往往站不了太久,大概一盞茶的功夫就會回到自己的住處去。巫滄住的地方有個院子,院外長著幾棵老楓樹,眼看著葉都黃了,她這才覺察到此時竟已到了深秋。她開始不自覺地有些害怕了。
冬天要來了嗎。
巫滄自小畏懼寒冷,這本沒什么大不了的,女孩子體寒些也屬正常,就連巫朗也是這么想的。可隨著巫滄漸漸長大,一年比一年更強,她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簡單。她對嚴寒的畏懼已經(jīng)超出了正常的范圍。
巫朗死去的那一年,巫滄的巫力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就是那一年的冬天,巫滄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的滋味。她才知道,她生來擁有強大的天賦不假,但這天賦,是有缺的。
所以她永遠也不可能真正超越她的父親。因為她很清楚地知道,巫朗擁有著完整,甚至是完美的天賦。
在幽陵的那些日子,巫滄日日都頂著那樣的寒風,日日都在生不如死中煎熬著。甚至于咒語已經(jīng)全然沒有了效果。那種冷深入骨髓,疼到心窩里去,就好像有人用錐子釘她的骨頭,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噬咬她的血肉。禺塵以為她是適應了幽冥的氣候,其實她只不過是適應了那種折磨。
巫滄的巫力每天都不受控制地增長著,這是多么叫人羨慕的天賦啊。但她每強一分,那痛楚就會更強數(shù)倍。其實,如若祁沖不到幽冥來尋她,今年的冬天,巫滄怕是再也熬不過去了。她會成為一個比自己的王更早死去的王之神巫。
事實上巫滄對這世間并無諸多眷念。但她依然選擇守著肜朔,一天也沒有忘記過自己的身份,直到耗盡最后一絲生機。
她早已做好了這種覺悟。她本以為自己活不過十年的,因而才有了和祁沖的十年之約??梢哉f就是這約定陰差陽錯地救下了巫滄幾近油盡燈枯的性命。
如今事情到了這樣的境況巫滄也始料未及,畢竟她不能為自己占卜,算不了自己的未來。如今她需要時間來理清自己思緒,所以才如此處心積慮地逃離了王城。
她不是不知道,留在如同太陽般溫暖的祁沖身邊會好受很多。但巫滄拒絕放任對這種想法有所期待的自己。即使寒冷的冬天就快要到來了。
再怎么都不會比幽陵更冷了吧,她想。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除了巫滄。她在這個漸漸熟悉起來的空桑城迎來了一個對于其他人來說甚至有些溫和的初冬。她想的沒錯,這點冷風比起幽陵常年凜冽的風霜而言簡直微不足道。但她低估了自己,她已經(jīng)不是十年前,甚至不是一年前的那個巫滄了。她的境界始終都在提升,而寒冷給她帶來的煎熬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一向好強的她不得不承認,如果不趕快回到王城,今年的冬天依然會是自己的死期。區(qū)別不過是幽陵或是空桑罷了。
好在一切都已到了尾聲,空桑的一切均已平息。巫滄終于在城主的感恩戴德中帶上萎靡不振的巫蝶踏上了歸程。
沒有人知道她在承受著怎樣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