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憶猶記得在九八年深冬的寒夜里,自己獨自穿過海關(guān)大樓鐘塔的機(jī)芯室,沿螺旋階梯拾級而上時的心情。
那是她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
七十年前,在這座遠(yuǎn)東第一鐘樓方建成不久,母親曾牽著她小小的手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過相同的臺階。母親告訴她,一會兒她們將到達(dá)一個能夠俯瞰整個十六鋪碼頭的地方,這座城市的最高處。
小小的她很高興,那一百零七級階梯仿佛每一級都承載了無限的期待。
那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也是她最后一次牽母親的手。
而七十年后的寒夜,喬會長一聲令下,把她從溫暖的被窩里薅起來重爬了這一百零七級臺階,卻仿佛每一級都勞什子的讓人心累…
駱憶推開門,塔頂?shù)暮L(fēng)從四面八方涌來,長發(fā)瞬間糊了一臉,宛如梅超風(fēng)本瘋。
紛亂發(fā)絲間,卻依稀有一個人影!
她趕緊撥開糊在臉上的頭發(fā)絲,瞇眼望去…
不是幻覺,真的有人!
一個小小的男孩子,面朝外坐在塔頂石欄上。
幾乎是瞬間,駱憶就知曉了他的身份。那是一種埋藏于血脈的感知,更是一種只屬于“天敵”之間的無聲戰(zhàn)栗。
她嘆了口氣。
“小朋友,坐在那兒很危險,萬一不小心腳滑滑,你下頭那面大鐘的指針可不一定能掛得住你哦。”駱憶柔聲道,她不想因為自己的突然出現(xiàn)而嚇到孩子。
小男孩聞言卻并不很意外,更是沒有一點被驚嚇到的樣子。他轉(zhuǎn)過身,靜靜打量了駱憶幾秒,奶聲奶氣淡定地回答道:“你放心,我不是來跳塔的?!?p> 駱憶頓覺他有趣的很,明明肉嘟嘟、粉嫩嫩,可愛的像枚包子,卻一副小大人做派。
“我知道你不是來跳塔的,“她輕笑,“你只是來找哥哥的吧?!?p> 聞言,小男孩終于略有一絲驚訝地?fù)P起了眉~
他抬起雙腿,180度轉(zhuǎn)了個身面朝駱憶坐著,依舊以軟軟的嗓音問道:“你是誰?為什么我根本不認(rèn)識你,可你好像認(rèn)識我呢?”
淺色翻領(lǐng)襯衣,藏青色羊絨背心鑲紅色勾邊,量身剪裁的小西褲配一雙锃亮的小皮鞋,外搭一件厚呢風(fēng)衣。
如果不是額前凌亂的碎發(fā),以及在寒風(fēng)中被凍得通紅的鼻尖,駱憶覺得,這就是一個仿佛從畫里走出來的漂亮娃娃。
“我叫駱憶,是奚徵失蹤案的調(diào)查員之一。至于第二個問題…”她頓了頓,“其實我并不認(rèn)識你,只不過,我知道你是誰罷了。”
“如何知道?“小男孩輕輕皺起眉頭。
Hmmm...駱憶手指尖輕點腦門,感覺這事兒似乎有點難以解釋~
片刻思索后,她抬起頭,直直朝著他的方向緩步而去。
由于他們始終目光相接,因此駱憶幾乎可以很清晰的感受到,眼前的孩子隨著自己的接近而逐漸變化的神色,以及瞳孔中掩飾不住的震撼!
終于,她在距離他半步的地方停駐腳步,緩緩抬起手,朝他左肩落去。
“啪!“
像是突然從游離態(tài)中清醒,小男孩瞬間奮力甩開她的手,同時身體卻失了重心而向后倒去!
他驚恐地瞪大雙眼,想呼救,嗓音卻因為恐懼而哽在喉間!
可下一秒,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穩(wěn)穩(wěn)地坐回了石欄上,仿佛一切驚險都不曾發(fā)生過。
而那個女人,依然站在距離自己半步之遙的地方。
她似乎很無奈,深深嘆了口氣道:“都說了坐在那里很危險的,小朋友就要聽話,現(xiàn)在自己下來吧,我……不會碰你?!?p> “你、你是血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由于她的接近而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共振,小男孩呼吸急促,卻依然努力克制著自己的緊張。
“我是。”駱憶只是溫和地看著他,輕點一下頭。
“……”
“不用怕我,我不會傷害你?!?p> “我才不怕你!是你該怕我才對!”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奶貓,他生氣的提高了嗓音,奈何依然奶聲奶氣毫無殺傷力可言。
駱憶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道:獵人家族的小孩果真不好相與。
嘴上只得安慰道:“是是是,我可真是怕了你了!別激動,當(dāng)心又摔出去……要不你還是先下來吧,我們有話好好說。”
男孩小臉一紅,氣鼓鼓地瞪著她!
片刻后,終于雙腳一蹬跳了下來,他看著駱憶,起初還有些許不自然,但很快就調(diào)整好了狀態(tài),雙手背后,略帶戒備地問道:
“奚徵的事情,居然讓一個血族來調(diào)查,真是太可笑了,你們血協(xié)的喬信遠(yuǎn)是不是瘋了?”
“喬叔叔…”
“什么?“
“我說,你得叫他喬叔叔,直呼其名是對待長輩的態(tài)度嗎?“駱憶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一只人小鬼大的小包子~
“你……!你真的是血協(xié)的人,喬信……喬叔叔的部下嗎?“小包子滿臉不甘心。
“當(dāng)然?!榜槕浾f著,翻了翻風(fēng)衣的內(nèi)袋,還好出門順手放進(jìn)了兜里,”喏,這是我的工作證,請……小奚先生過目?!?p> 小包子矜持地點了點頭,梗著下巴接過證件,竟也裝模作樣地查看起來~
駱憶心中一陣發(fā)笑,也不知道小包子識了幾個字,畢竟看上去不過六七歲的樣子。
沒關(guān)系,不懂就問。
“敢問小奚先生怎樣稱呼?還有,年方幾何呀?”
不對,最后一句話對于小朋友來說可能過于‘文縐縐’了。
于是她補(bǔ)充道:“我的意思是,今年多大啦?”
誰知小朋友并不領(lǐng)情,用冷冷的小奶音說:“不用你解釋,我聽得懂,哼!”
“……失敬失敬?!睂擂瘟恕?p> “我叫奚昭,今年八歲了。“
哦?倒是比看上去稍大一些,駱憶心想。
“那么,是否能告訴我,你為什么大半夜不睡覺,獨自一人跑來這兒吹冷風(fēng)?不怕爸爸媽媽會擔(dān)心嗎?“
“……”小奚昭半晌沒說話,只靜靜地看著她,眼底無絲毫情緒。
駱憶忍不住震了一下,她從未想象過有朝一日,會在一個年幼的孩童眼中,看到那種近乎‘無悲無喜’的狀態(tài)…
那似乎不該是一個孩子的眼神。
“他們……忙?!彼唵蔚卮鸬?,隨即偏過頭,似乎并不想繼續(xù)進(jìn)行這個話題,“姐姐。”
“什、什么?”駱憶回過神來。
“你能夠一下子就感應(yīng)到我是奚家人,那么我們獵人家族的血脈力量對于你們血族來說,肯定非常容易辨認(rèn)出吧?”
“額……也可以這么說吧。”
聽到她的回答,眼前的小包子突然興奮起來,盡管他極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那、那你能感應(yīng)到多遠(yuǎn)的距離呢?你是通過什么感應(yīng)的?血?氣味?“
一排連珠炮似的問題,駱憶還未及回答,他又追問道:
“姐姐,我哥哥奚徵,你能感應(yīng)到他嗎?”
他就那樣望著她,眼里充滿期待。
駱憶忽然就有些難受,他問得誠懇,自己的回答必定不能是兒戲。
她抬起手,指了指他身側(cè)看上去光潔的地面、鐘塔角落的墻面,甚至是他剛剛坐著的石欄,“小奚昭,如果你指的是這些,我確實能夠無比清晰地感受到,因為那對我來說太明顯了,明顯到想要忽視都無法做到啊?!?p> “……”男孩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眼圈漸漸泛紅,“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知道,可事實是,即使身為血族,我此刻能夠感受到的卻只有這些了…”
駱憶走上前,輕輕揉了揉還不到自己腰部的毛茸茸的小腦袋。
“在這里,他流了非常多的血,非常非常多。你是…知道的吧?!?p> ”……“奚昭低著頭,半晌才帶著鼻音小聲哼了聲”嗯“
雖然血跡被清理殆盡,但這無比特殊的血色氣息,卻是連冬夜料峭的寒風(fēng)也吹不走的強(qiáng)烈存在。
駱憶無從得知本該是獵人家族下一任家主的奚徵,到底發(fā)生了何種變故。
但她幾乎可以確定,無論發(fā)生了何事,這樣龐大的出血量對于任何人類而言,都將是致命的。
這樣的話,她卻無論如何也不想對眼前的小包子說出口,盡管心中隱約覺得,他其實都明白。
手掌下的小腦袋動了一下,蹭著她的手心癢癢的…
“姐姐,人會消失嗎?”小奚昭抬頭看她。
駱憶偏頭想了想:“哪種消失?”
“消失不就是消失?不見了的意思呀?!毙“游⑽櫰鹈碱^,有點不滿。
那一刻,駱憶無法控制地再次想起了小帆,連日以來巨大的精神內(nèi)耗早已使她痛苦不堪…
神奇的是,今夜,在這寒風(fēng)獵獵的鐘樓故地,她緊繃了許久的神經(jīng)居然被莫名其妙地抹平了,被一個小男孩。
一個獵人家族的小男孩,她的“天敵”。
渾身的血液依然涌動,不斷示警著自己眼前近在咫尺的“威脅”,而內(nèi)心,竟是罕見的一片寧靜與祥和。
她緩緩低下身來,與他目光持平,道:
“小奚昭,人自然會消失。死亡是一種形式的消失,而遺忘也是一種形式的消失?!?p> 男孩不瞬地盯著她的瞳孔,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親眼見到血族,以這樣近的距離。
她的眉眼極美,卻是天生帶著一股冷意,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而她的眼神卻是暖的…
終于,男孩后退了一步,主動移開了視線,輕聲道:
“你的意思是,只要有別人記得,一個人也可以不消失,對嗎?”
“對。”駱憶溫和道。
“姐姐,我哥他不會消失的,不管是你說的哪種形式。”
……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呀?
聰明而早慧。
在那一瞬,駱憶忽然期待起他日后長大的模樣。
也許,他會因為哥哥的事情傷心許久。
也許,他未來會代替哥哥,成為新一任的家主。
血族與血獵,雖然生而為敵??蓵r代早就變了。
一個好的時代總是能帶來希望。
駱憶這樣想著,頓覺眼前小包子的未來變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