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失算

　　夜色漸深，月光清冷。

　　畢業(yè)典禮已到了落幕的時候，訓(xùn)練兵們醉成一團(tuán)，三三兩兩地返回宿舍。

　　宿舍是四人間。

　　菲茲和米娜同行，先一步回到了房間。

　　一進(jìn)房間，米娜就撲到床上，軟軟趴著，思心起后天志愿兵團(tuán)的事。

　　而菲茲則行至窗臺書桌前，翻開一本日志，左手持筆記錄下17班今日的托洛斯特區(qū)實習(xí)工作內(nèi)容。

　　身為17班班長，這是她每日必盡的職責(zé)。

　　她認(rèn)真寫著日志，同時也在思慮其他事情。

　　巨人之力受其持有者的意志而生效。

　　在食堂，她制造意外，拔掉萊納胡子，就是意圖利用一瞬間的疼痛來產(chǎn)生應(yīng)激反應(yīng)，突破這層意志。

　　然則，她并未瞧見萊納下巴冒煙，而沾染在胡子上的血液也始終沒有蒸發(fā)的跡象。

　　究竟是拔胡子的刺激不足，還是對方巨人之力的掌握程度比她想象中的要高，又或是說對方壓根兒就不是巨人之力持有者？

　　菲茲深思起來。

　　她以前跟隨夫人，與人四處交際，受禮儀熏陶，自是學(xué)得了一手察言觀色的本事。

　　可是，她觀察萊納的這幾個月來，除了萊納對她的畏而遠(yuǎn)之，根本看不出任何可疑之處，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樂于助人、受眾人敬仰且信賴的好大哥形象。

　　難道她真的搞錯人了？

　　她不由對自己一直以來的判斷產(chǎn)生了懷疑。

　　不覺間，菲茲停下了筆。

　　但少頃后，她輕甩了下頭，果斷將主觀臆想剔出腦海。

　　拔胡子的方法太笨拙、粗糙，其結(jié)果不足以作為決定性證據(jù)。

　　當(dāng)務(wù)之要，是找出一個更有效、更穩(wěn)妥、更可靠的計策。

　　菲茲一面動筆寫日志，一面凝神思索起來。

　　窗外，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拂而來。

　　菲茲不禁微微咳嗽了兩聲。

　　“菲茲，你怎么了，著涼了嗎？多注意休息呀。”米娜關(guān)切了一句。

　　“沒事，可能是風(fēng)有點涼?！?p>　　菲茲放下筆，將日志合攏。

　　不知為何，最近時常感到有些精神萎靡，四肢乏力。

　　是前段日子太晚睡的緣故嗎……菲茲暗忖。

　　便在這時，一股濃郁的酒氣從門外飄蕩而來。

　　米娜和菲茲均是察覺，望向門口，只見半掩著的門被推開，赫里斯塔醉醺醺地走了進(jìn)來。

　　“赫里斯塔？！你怎么一個人回來了，尤彌爾呢？”

　　米娜連忙上前，伸手扶住赫里斯塔，帶她躺到床上。

　　金發(fā)披散在身后，赫里斯塔一只手搭在額頭上，俏臉滿是紅霞，雙目醉意朦朧，嘴里喃喃有語，幾近已是爛醉如泥，看樣子是一句話都別想答上來了。

　　米娜蹙著眉梢，“尤彌爾真是的，也不知道有個限度，菲茲，麻煩你照顧一下她了，我去打點熱水來?！?p>　　“醒酒的話，蜂蜜水的效果很不錯，如有可能，最好再帶些蜂蜜來，廚房應(yīng)當(dāng)還有剩余?！狈破澖ㄗh道。

　　“我記上了，一會兒回來。”

　　米娜答應(yīng)一聲，匆忙離去。

　　隨即，菲茲目光投向床上的赫里斯塔。

　　墻內(nèi)真王，雷斯家的后裔，希斯特利亞·雷斯，目前看不出王的資質(zhì)，對墻內(nèi)外情報也甚是不知的模樣。

　　不過這樣也好，有時懵懂無知反而是種幸福。

　　菲茲行至床沿坐下，先解開赫里斯塔的衣領(lǐng)，保持其呼吸順暢，然后移動身軀，使其側(cè)躺，頭歪向床的外側(cè)，防止嘔吐。

　　“尤彌爾，不可以……”

　　似是發(fā)覺有人褪去自己衣服，赫里斯塔的嘴唇翕動，喃喃出聲。

　　“尤彌爾并不在這里，您喝醉了，閉目休息吧。”

　　菲茲柔聲安撫了一句，左手撫摸著赫里斯塔發(fā)熱的面頰，給其降溫。

　　“你是…菲茲嗎？”赫里斯塔抬起小手，握上菲茲手背，輕輕地睜開迷蒙的藍(lán)眸，語含委屈地傾訴道：

　　“菲茲，聽我說，尤彌爾她…太過分了，我不喜歡喝酒，因為喝酒會被大家認(rèn)為是壞孩子的……

　　但是尤彌爾說，喝酒的孩子才勇敢，所以非要拉著我一起喝……”

　　“你們存在認(rèn)知差異呢，這很正常?！狈破澪⑽⒁恍?。

　　“……為什么？”赫里斯塔天真地問。

　　“您是問，為什么你們會有認(rèn)知差異嗎？”

　　菲茲耐心地解釋道：

　　“這是因為你們生長的環(huán)境不同，所經(jīng)歷的事情不同，知道的東西也都不一樣，因此在認(rèn)知上會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差異，產(chǎn)生矛盾?！?p>　　見赫里斯塔微微顰眉，顯有憂慮，菲茲輕扶其額頭，輕柔地接著道：

　　“別擔(dān)心，這不會影響到你們之間的相處，尤彌爾拉你喝酒是親近的表現(xiàn)，也不會有人認(rèn)為你是壞孩子的?！?p>　　聽得菲茲的這番勸慰，赫里斯塔的眉眼舒展，稍顯平靜了下來。

　　不久，菲茲探她鼻息，但感呼吸均勻綿長，似已入睡，便為她蓋好被子，起身退去。

　　來到床頭柜前，菲茲自抽屜中取出一信紙信封，回到窗臺書桌坐下，執(zhí)起筆，眸光漸凝，有如深井。

　　方才與赫里斯塔對話，她恍悟到一件事。

　　一直以來，她都是從巨人之力方面尋求突破口，繼而聯(lián)想到人體的生理應(yīng)激反應(yīng)，并加以嘗試。

　　殊不知，這是將自己陷于思維定式。

　　應(yīng)激反應(yīng)的方法固然有效，但實不穩(wěn)妥，亦不穩(wěn)定。

　　揪出間諜，明明有更巧妙的辦法，她竟現(xiàn)在才想到……

　　她已決定，這是最后一次試探萊納了。

　　數(shù)分鐘前——

　　食堂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離開。

　　尤彌爾飲盡最后一口酒，將酒杯重重地擱置在桌上，痛快地吐出一口濁氣。

　　她轉(zhuǎn)眸，準(zhǔn)備抱起大醉的赫里斯塔，回宿舍干一些不太能讓人瞧見的事兒。

　　誰知這一轉(zhuǎn)眼，卻見身旁本該暈趴在桌上的赫里斯塔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低頭在啃赫里斯塔余下面包的薩莎。

　　“啊啊啊啊?。『绽锼顾?！我的赫里斯塔呢？！”

　　尤彌爾雙目通紅，激動地抓住薩莎雙肩，用力搖晃著。

　　“我…我沒有吃…吃赫里斯塔……”薩莎提前咽下了食物，被尤彌爾晃得頭暈眼花，斷斷續(xù)續(xù)道。

　　聞聲，尤彌爾這才冷靜了些，縱目看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赫里斯塔后，撇下薩莎，火急火燎地沖出食堂，在夜色下，零散的人群中，四處找尋起赫里斯塔。

　　“赫里斯塔！赫里斯塔！你在哪兒啊……哎？嘿嘿！赫里斯塔，我找到你啦！”

　　“尤彌爾，放開我，艾倫還在等著我的照顧?！?p>　　三笠面無表情，這時旁邊一個男聲響起：

　　“嚯，這不是那個黑發(fā)麻子臉又臭又拽的男人婆么，赫里斯塔終于把你甩了嗎？普天同慶啊，對了，警告你喲，千萬別靠近我手上這壺剛沏好的紅茶，染上酒氣可就不好了?！?p>　　“你…你這喜好金發(fā)碧眼的死變態(tài)，誰稀罕你那破紅茶?。?！懶得理你！”尤彌爾氣得直發(fā)抖，咬牙切齒，狠狠地罵了一句，然后轉(zhuǎn)身就走。

　　“喂，柯尼，看到赫里斯塔了沒？”

　　“她和你一直在一起，我哪知道啊，嗚哇……一股酒臭味，離我遠(yuǎn)點呀，我媽說和酒鬼呆在一起會變蠢的啦。”

　　“哈？！你說什么？你才給我滾遠(yuǎn)點呢！臭小不點??！”

　　尤彌爾惱火地一腳踢開了柯尼，氣咻咻地朝另一個方向而去。

　　越走，能見到的人越少。

　　“可惡，酒喝得太多了。”

　　尤彌爾按了按額頭，一邊揉捏，一邊嘟囔了一句。

　　這時，她看到前面走著的讓。

　　“喂，讓，你有看到赫里斯塔嗎？”

　　尤彌爾上前隨意一拍他的肩膀，哪知讓像突然受了驚嚇的貓一樣，乍然扭身，慌亂一蹦三尺遠(yuǎn)，背部都撞到了墻壁上。

　　尤彌爾都呆了，正面這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不是讓，而是萊納。

　　“萊納，你什么意思？有必要怕我怕成這樣嗎？”

　　“是…是尤彌爾啊，抱…抱歉，我認(rèn)錯人了……”萊納捂胸，好似松了一口氣，邁步便要離開的樣子。

　　“喂，萊納，走什么，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啊…哦，赫里斯塔啊，我…我沒看到?！?p>　　尤彌爾眉毛一擰，萊納這家伙，怎么神經(jīng)兮兮的。

　　“……算了，你沒看到就算了?！庇葟洜柌簧踉谝?，轉(zhuǎn)身便走。

　　沒一會兒，瞧見前方一個矮小金發(fā)人影，尤彌爾又驚又喜，想也沒想，帶著滿身酒氣，直接從后面撲了上去。

　　“嘿嘿！赫里斯塔，這回我可抓到你嘍！”

　　尤彌爾雙手搭在“赫里斯塔”纖巧的肩頭上，一邊用臉頰摩挲著那修長光滑的天鵝頸，一邊享受地發(fā)出“嗯哼”之音，就像一只醉貓一樣，趴在“赫里斯塔”的身后撒嬌。

　　然則，當(dāng)她徐徐往上，正欲輕吻“赫里斯塔”的香腮之際，她驀地瞧清楚了對方冷峻的臉龐。

　　一瞬間，冷汗爬滿了背脊，一股涼氣直沖腦頂，連酒勁兒都被嚇散！

　　不是赫里斯塔，不是赫里斯塔！

　　饒是膽大如她，此時也是慌忙撒開手，舉著手，踉蹌后退了兩步。

　　“啊…哈哈，抱歉抱歉，我認(rèn)錯人了?！庇葟洜枌擂蔚刭r笑著，面部的笑容僵硬有如石塑。

　　此刻，她只恨自己剛才怎么就沒留心仔細(xì)看看對方的面容。

　　她雖然平時舉止有些輕浮，但那也只是對赫里斯塔一人呀！

　　她可不想被別人當(dāng)成女變態(tài)??！

　　然而，就在她以為自己會被狠狠鄙視一番時，怎知對方只是幽嘆了一聲，隨后說道：

　　“你跑這邊來找赫里斯塔做什么，你和她不是一個宿舍的嗎，她這時沒跟你在一起，應(yīng)該是先回去了吧……”

　　尤彌爾怔愣片晌，旋即反應(yīng)過來，撓著頭道：

　　“對…對哦，她和我一個宿舍的，我都給整忘了?！?p>　　見阿尼居然沒生氣，尤彌爾略感愕然，心下卻也暗自松了口氣。

　　尤彌爾揮手告辭，“多謝了，阿尼，那我就先走了哈?！?p>　　阿尼微別過首，報以沉默。

　　見此，尤彌爾稍有疑慮，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阿尼今天似乎意志比較消沉，搞得好像明天巨人就要攻進(jìn)城了一樣。

　　嘛，反正和她沒關(guān)系。

　　一想到臉蛋紅撲撲的赫里斯塔，尤彌爾渾身就來了勁，轉(zhuǎn)身便向自個宿舍奔去。

　　然而，這一跑，葡萄酒的后勁兒就上來了，頓感頭重腳輕，目眩神暈，尤彌爾不由趔趄幾步，險些摔倒。

　　她到附近水池，洗了把冷水臉，這才感到稍許清醒了些。

　　抬眸望向天空，一輪圓月高掛。

　　這時一陣風(fēng)吹來，涼颼颼的，尤彌爾忍不住打個寒顫，遂返回宿舍。

　　一進(jìn)宿舍門，尤彌爾醉意雖未退盡，眼光卻是尖銳，一下子就瞅見了被窩里的金發(fā)女孩。

　　尤彌爾悄悄走至床畔，輕輕揭開被褥一角，就見到了那張酣睡中，泛著暈紅的俏麗小臉蛋。

　　登時，心神激蕩，她立馬給赫里斯塔來了一個熊抱，緊貼在赫里斯塔身上，磨蹭起赫里斯塔滑嫩的臉蛋。

　　感受著臉上傳來的那份溫?zé)?，與鼻息間嗅到的那股屬于赫里斯塔，濃郁卻不嗆鼻的醺然酒氣……

　　這一刻，她身心所有的不愉快似乎全消了，滿足地喟嘆。

　　“唔……”赫里斯塔被弄得好不舒服，皺起眉稍，輕吟了一聲。

　　見狀，尤彌爾緩緩放開赫里斯塔，好讓赫里斯塔舒坦地呼吸。

　　嘴上雖念著，心里雖想著，然一旦赫里斯塔真的入睡了，她是絕不忍打擾的。

　　略有不舍地退卻目光，尤彌爾徐徐撤身，一轉(zhuǎn)眼間，看見書桌前端坐的菲茲。

　　適才見到赫里斯塔一時激動，她沒有注意到菲茲的存在。

　　現(xiàn)下一瞧，卻見菲茲放下筆，剛剛好寫完什么的樣子。

　　尤彌爾好奇地探頭一看，見菲茲整齊折疊好一張信紙，塞入信封。

　　“菲茲，你給誰寫信？家人嗎？后天就徹底畢業(yè)了，直接回去看看不就好了?！?p>　　聽到“家人”字眼，菲茲的動作有一霎那的停頓，輕一搖首，淡然回應(yīng)：

　　“并非給家人的信，個人隱私，不便透露，還望尤彌爾小姐見諒，莫要過問?！?p>　　“好吧好吧，我不多問了?！?p>　　尤彌爾果然沒再多問，但眼睛卻微微瞇了起來。

　　窗外涼風(fēng)陣陣，頗有寒意。

　　“米娜去打熱水已有一會兒，應(yīng)當(dāng)很快便會回來，您既已在此，想必待會為赫里斯塔擦身的任務(wù)，交由您來辦最為合適了?！?p>　　言語間，菲茲將信收入懷中，起身關(guān)窗。

　　正當(dāng)她剛一抬起雙手時，尤彌爾迅速從背后偷襲，飛快地摸走了她懷里的信。

　　待菲茲回轉(zhuǎn)身來，尤彌爾已撤出了兩米遠(yuǎn)，得意地?fù)P了揚手里的信。

　　“嘿嘿，讓我猜猜，這是情書吧，給萊納的？”

　　菲茲眉梢一動。

　　“果然啊，我早就猜到，你平時一副正經(jīng)認(rèn)真的樣子，實際上也是個不懂戀愛的純情少女呢?！庇葟洜栕旖呛?，揶揄道。

　　菲茲臉色已有些沉，“請您把信還給我，尤彌爾小姐?！?p>　　“放心放心，我看一眼就還給你，順帶幫你把關(guān)把關(guān)寫得怎么樣?！?p>　　尤彌爾酒意上涌，興味盎然，隨手就將信封給拆了，取出里面的信紙。

　　“嗯，讓我看看寫的什么——

　　萊納，你喜歡吃鯡魚嗎？鯡魚很好吃的哦……

　　哈？！你特地寫信就是為了問他這個，話說鯡魚那種東西到底哪里好吃了，又腥又臭，嗚…我光是想起來就有點惡心?！?p>　　尤彌爾邊看邊搖頭，視線往書信內(nèi)容的末端看去。

　　“嗯……等等，你怎么簽署的是赫里斯塔的名字？”

　　這句話明明是她在質(zhì)問菲茲，然她自己的心尖卻是莫名凜然一顫，有種不妙的預(yù)感正在升騰……

　　她緩緩抬眸，卻見一雙深炯如鷹的金瞳正直勾勾地盯著她。

　　霎時，一股寒意自足底竄起。

　　她仿佛被一頭猛獸盯上，一頭比任何野獸都要危險、精明的猛獸！

　　她生平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毛骨悚然！

　　半晌，她才聽那金瞳的主人語音低沉冰冷地開口：

　　“鯡魚，是生活在海里的生物……”

　　尤彌爾心頭猛地一跳，眸中暗潮激涌。

　　墻內(nèi)人沒有見過海，當(dāng)然也不知道鯡魚！

　　更不會認(rèn)識「鯡魚」這個詞！

　　窗戶還未關(guān)上，涼風(fēng)，肆意灌了進(jìn)來，呼呼吹動著窗簾，吹響著削薄的日志紙頁。

　　床上，赫里斯塔側(cè)身躺在溫暖的被窩里，呼吸均和、平穩(wěn)，全身都似極為放松。

　　尤彌爾的手僵硬，手心淌著冷汗，連呼吸都似已將停頓。

　　狹小的屋子里，窒息般的安靜。

　　嘭！

　　門突然被推開，有水濺到地上。

　　門口，米娜雙手抱著一只盛滿水的木盆，面色頗顯不好意思。

　　“那個…對不起，我想著赫里斯塔可能醉得睡著了，所以沒喊一聲，直接進(jìn)來，不小心就……呃，那個…你們怎么了？”

　　米娜小心翼翼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