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绔兒、偏執(zhí)狂與遠航之夢2

　　托馬斯老爺對滿身臭糞的兒子驚擾了慶祝會一事羞憤難當，當場昏厥過去。所幸安德魯醫(yī)生也在受邀賓客之列，這才沒有出大亂子。

　　顯而易見，此事將成為格蘭瑟姆鎮(zhèn)民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并且持續(xù)數(shù)年之久。慶祝會的盛況大大加深了它根植在人們腦海中的印象。

　　威廉從此被限制不準出門。因為托馬斯老爺?shù)膰绤枒B(tài)度，連向來睜只眼閉只眼的管家艾伯特也拒絕網(wǎng)開一面。姐姐們說不上話，妹妹更是幸災樂禍。

　　他把哭鬧、裝病、絕食甚至宣布自殺之類的方法都嘗試了一遍，無一奏效。托馬斯老爺鐵了心要挫掉兒子犯渾的德行。

　　意識到老爸的決心之后，威廉一改先前的抵觸態(tài)度，搖身變成貴族少爺當中的楷模典范：擊劍和騎馬自不必說，聚會上的音樂表演數(shù)次博得掌聲與喝彩、幾幅新作的風景寫生也令老畫師大為嘉許；連一貫抗拒的文法修辭課都完成得十分漂亮，他新作的贊美詩甚至讓三百斤的遠房表姑當場落下熱淚。

　　除此之外，他還投父親所好熱心參加各類舞會，以得體優(yōu)雅的穿著、彬彬有禮的言行舉止贏得交口稱贊，為托馬斯家族在上流社會傳播美名。

　　在家悶了三個月，托馬斯老爺仍不見松口的跡象。威廉有點泄氣，再度萌生出趁舞會開溜的念頭。

　　一輛馬車的造訪中止了他還未付諸實施的計劃。亞瑟·托馬斯——托馬斯老爺?shù)陌堋簿褪峭氖迨?，突然從西南部的普利茅斯軍港返回，與兄長進行了一次秘密且漫長的會談。

　　會談過程相當不愉快。伏在門上竊聽的威廉數(shù)次聽見老爸大聲拒絕，間雜著拍桌子、磕煙斗的噪音。

　　“不行！”

　　“他哪也不去！”

　　“我絕不答應！”

　　溫文爾雅的老爸極少提高嗓門說話。至少在威廉的記憶里，托馬斯老爺從未有過這般失態(tài)。

　　緊閉的房間大門忽然被人氣勢洶洶一把拉開，趴在門上的威廉不及躲藏，直撲進那人懷里。

　　緊接著他頭頂?shù)慕鹕戆l(fā)被大力揉散，年輕男人的聲音聽上去驚喜又愉快：“威廉——好家伙，又長高了！”

　　亞瑟滿臉欣喜的神態(tài)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半分鐘前他還在跟托馬斯老爺拍案對峙。他的牙齒整齊又潔白，燦爛微笑時簡直像閃耀著銀光。

　　客觀來說，威廉長得更像叔叔亞瑟而非托馬斯老爺。叔侄倆都有一頭金光璀璨的卷發(fā)，同樣飛揚上挑的眉眼，如出一轍的微翹唇角，以及頰側(cè)若隱若現(xiàn)的笑窩。

　　除開迷人的外貌，兩人不安分的性格和躁動的探索欲也出奇相似。很小的時候，威廉經(jīng)常騎在叔叔肩膀上一起掏鳥窩、捕甲蟲，河里的魚、圈里的羊、廄里的馬統(tǒng)統(tǒng)遭他們禍害過。

　　老管家艾伯特也未能幸免。他專程從倫敦定制的海豹齒假牙被叔侄倆合謀盜走研究，迫不得已連吃了大半月土豆泥。

　　最夸張的一次，威廉碰壞了教堂壁龕里供奉的圣像，情急之下由亞瑟掩護放了只鞋進去才蒙混過關(guān)。不知情的牧師帶領(lǐng)全鎮(zhèn)居民對著一只鞋禱告了大半年，才因年度清掃除塵工作的展開而東窗事發(fā)。那一回，托馬斯老爺差點沒能挺過去——要知道，他每周都會對著兒子的臭鞋禮拜！

　　后來亞瑟離家前往普利茅斯，成為了一名隸屬英國皇家海軍的候補軍士官。打那時候起，威廉見到他的機會就變得很少很少。他們每年會通信，但由于亞瑟時常出海在外的緣故，信件一來一回往往經(jīng)歷漫長的等待時間。

　　威廉盼望亞瑟來信的急切心情堪比盼望圣誕節(jié)。叔叔信里總是提到世界各地奇妙的風土人情，這毫無疑問對小男孩有著致命吸引的魔力。

　　現(xiàn)在，他最親密的盟友回來了。

　　亞瑟在莊園里安頓下來，看樣子打算長住一陣。威廉自然欣喜若狂，絲毫察覺不到托馬斯老爺眼神里深藏的顧慮與不安。

　　“到東方去——？”

　　對威廉來說那些拗口的異國名字實在太過遙遠，遙遠到他撓破小腦瓜也想象不出那里究竟是什么模樣。

　　“熱帶的雨林里有大象，海平線上隨時會躍出海豚，還有會雜耍的猴子和一聽到笛聲就跳舞的蛇?！眮喩路鹪谥秲好媲皵傞_了一張五光十色的旖旎繪卷，把小男孩逗引得魂不附體，“經(jīng)過非洲的海岸線時還能有機會看到座頭鯨，它們在水下發(fā)出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從天邊傳來一樣?！?p>　　“當然，這么遠的路程也不總是一帆風順。海上會有風暴、雷雨，海嘯的浪頭能沖到一百多英尺那么高。在那種關(guān)頭，大家都只有擠在船艙里抓緊一切固定物，默默祈禱風暴快點過去?！眮喩降臄⑹龇炊钔嵝牡跄懀坝袝r候我們也跟葡萄牙人、荷蘭人干仗。還有活動在北非的巴巴里海盜團。我們的船比原來更快、更堅固，艦載火力一直在提升，未來贏面會更大?！?p>　　在威廉崇拜的目光里，亞瑟無所謂地笑笑：“不過你老爹已經(jīng)發(fā)話，要你老老實實繼承家業(yè)。格蘭瑟姆的莊園、林肯的老宅，還有一大堆分布在英格蘭的地產(chǎn)物業(yè)——要是你表姑這輩子都生不出一兒半女，你能把她那份兒家產(chǎn)也拿走?！?p>　　他習慣性地伸手想揉揉男孩的腦袋，卻被威廉忿忿地撇頭閃開。

　　印度藍孔雀迷幻絢爛的尾羽、中國香爐里裊裊升空卷曲的白煙、婆羅洲森林中無人問津的石窟神廟……這些剛剛在腦海中構(gòu)筑起的迷離幻夢倏忽之間破碎無蹤，敲碎它們的正是父親手中的黃金權(quán)杖。

　　“別這樣，威廉。別這樣。”亞瑟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給你帶了禮物?！?p>　　見男孩提不起興趣，亞瑟自顧自將它放到書桌上展開。

　　“我盡力把去過的地方都標注出來了，不過依然有很多缺憾。海洋太過廣袤，而人類又太過渺小。”亞瑟用手指在桌面敲打出輕快的節(jié)奏，滿意地看到侄兒再度被吸引，“但愿有一天，我能把這個世界的海圖都畫出來?！彼⑿r臉頰的酒窩更明顯了一些，“到時候第一個送你。亞瑟·托馬斯親筆簽名典藏版。”

　　“說起來，這兒還有兩個地名沒捋清楚。”亞瑟示意威廉看海圖上自己手指的一角，“我的拉丁文一直不怎么地。最好能找個地方查查……”

　　他忽地停住話頭。兩人對視一眼，露出默契的壞笑：“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