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老喬指的路線,這支六人小隊第二天便追蹤到先遣隊的行跡。
這一次他們信心十足,翻越山脊的行進(jìn)速度反倒比之前快了不少。
因為要照顧老喬,威廉也落在了最后。他們跟隊伍之間有一段距離,定時以口哨聲呼應(yīng)溝通。
不過威廉隱隱感覺老喬是故意讓他倆掉隊。
結(jié)合他先前那句半是勸誡半是脅迫的話來看,這其中一定還有他未言明的原因。盡管疑慮重重,威廉還是一路壓抑著探問的沖動不與老喬搭話。
老喬倒是嘴碎,一直喋喋不休,實在叫人心煩。
“你的跟屁蟲查爾斯·諾曼人呢?不會已經(jīng)交代了吧?”他又開始了,“嘖嘖嘖。他那樣的富貴公子哥兒,跑來皇家海軍湊什么熱鬧!還不如趁早回家去,每天坐金馬桶屙屎——我可是聽說給諾曼家刷馬桶,每天都能刷下幾層鍍金哪?!?p> 那你盡可以去查爾斯家刷馬桶。威廉在心里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他不爽老喬信口胡說查爾斯遭遇不測,故意腳下使絆,讓老喬一個趔趄狼狽栽倒。
老喬心情也不跟他計較,壞笑著伸出手等威廉把自己從地上拉起來。
威廉不搭手,他居高臨下看著老喬:“你臭得像豬?!?p> “一樣。你也沒好到哪去?!?p> 前方傳來呼哨聲,意思是要確認(rèn)威廉和老喬是否跟緊。
威廉以短促的口哨回應(yīng)過后,卻并不急著拉起老喬趕路。他垂頭站在原地,似乎在思考什么問題。
“先遣隊有將近四十人,那些土著就算拿到槍也不敢過來挑戰(zhàn)。他們只會襲擊落單的小隊伍?!蓖鋈徽f,“你們是故意脫隊的。”
他停住話頭,用審視的眼光盯著老喬。
老喬沒否認(rèn),也沒做解釋。他不客氣地回看威廉。
“為什么?”
“你非要聽的話,我可以現(xiàn)場編個故事?!崩蠁滩灰詾槿坏芈柭柤?。
“我找到一本航海日志。做記錄的人恰好是我老爸那支失蹤船隊的船員。他們?nèi)克涝谶@座島上!”怒火襲上心頭,威廉相信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猙獰。“你們——東印度公司那些人,跟鄭氏的秘密交易為什么又恰恰選在這個地點?你——故意脫離隊伍,到底是要找什么?”
老喬吹了個口哨,戲謔道:“托馬斯少爺腦子可真不壞。難怪能在海盜窩的酒吧里討女人們歡心?!彼肿煨α?,眼神中那種毫不掩飾的嘲弄實在叫人討厭?!皳?jù)說不少打光棍的家伙排著長隊要找你取經(jīng)呢?!?p> 威廉不覺得在希爾斯夫人的酒吧陪聊掙錢有什么丟人,可老喬的神情和說話口氣令他非常反感。
他揪著老喬領(lǐng)口給了他一拳。
老喬嘴角被打裂,鼻孔里也開始冒血。他轉(zhuǎn)頭不以為然地吐了口血水,“沒想到咱們的軟飯少爺拳頭倒是很硬嘛。”
威廉懶得與他廢話,抬手又是一拳。
這一下結(jié)實地打在額角上,饒是老喬身體健碩時硬吃這一拳也要眼冒金星;更不消說他如今受傷又虛弱,只怕是再來一拳就能把他打暈過去。
他抬手抹了把鼻血,另一只手撐著地面不讓身體倒下去。他在用無言的挑釁繼續(xù)激怒威廉。
“是阿爾方斯在信里指示你這么做的,對不對?東印度公司那伙人到底在謀劃什么——為什么是我老爸的船隊?船上除了香料還有什么東西?”威廉攥緊領(lǐng)口的力道幾乎要把老喬,但他不打算就此松手?!盎始液\娮o(hù)航的那艘東印度公司的船上,究竟有哪些人?”
老喬挑了挑眉頭,“無可奉告?!?p> “你可真是公司的忠實走狗。”威廉咬牙切齒。
“我寧愿稱之為‘職業(yè)精神’?!崩蠁虒ι倌甑谋梢牟恍家活??!八麄兘o的夠多?!?p> 威廉又給了他一拳。
少年松開手,撣撣衣服傲然站起。他垂眼看著癱倒在地的老喬,“如果我出雙倍呢?”
“你現(xiàn)在全部家當(dāng)就穿在身上,少來空口畫大餅這套?!?p> “那支船隊,”威廉打斷了他,“它能讓我家破產(chǎn),也足以支付我承諾的這份報酬?!崩蠁踢€是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樣,但威廉堅信他內(nèi)心一定不是表面看起來這般。他接著蠱惑道,“你的隊友都死了——再沒有別的人證。”
“那么托馬斯少爺建議我編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你們?nèi)ネ砹?,又遭遇土著襲擊。什么東西也沒找著?!?p> “我對空手套白狼的買賣沒興趣?!?p> “錢給夠,什么買賣不是買賣?!?p> 二人沉默對視,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無形的角力。
前方突然炸響的槍聲打破了僵持局面。
“他們在交火了!”
威廉解讀出呼哨聲的含義,抓起火槍矮身躍向一叢灌木隱蔽。
被丟在原地的老喬拄著槍罵罵咧咧起身,一瘸一拐跟著威廉躲進(jìn)灌木叢。
不一會兒槍聲止息,又有哨聲從前方傳來。威廉立即回應(yīng),匯報二人目前的安全情況。
“他們抓了個活的。”
“很快也要死翹翹。”
威廉白了老喬一眼,拽起他抓緊趕上小隊伍。
他們到達(dá)時舵手正嘗試審問活捉的土著。
那俘虜抱頭跪在地上,又黑又小,加之身上畫了油彩,隔得遠(yuǎn)了根本看不清人形。
舵手抓著槍圍繞他來回踱步,一面踢打一面大聲發(fā)問。
可眼前的家伙似乎只會說一句他們能聽懂的話——“不!”
“槍從哪來的?”
“不!”
“誰教你用槍?”
“不!”
“誰教你英語的?”
“不!”
靠得近了,威廉才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個比他還要小一些的男孩。他每一次用盡全力回答時全身都在劇烈顫抖。他也在恐懼。
這些原本在他臆想中如野獸一般生存繁息的土著其實也同樣擁有人類的本能。
“媽的,浪費時間?!庇腥说吐暳R道。
“斃了算了。挖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p> 威廉心中一跳。他看向說出這個建議的人,竟然是比利。他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平時待人溫和、愛開玩笑的家伙能毫不顧忌地講這種話。仿佛言談間剝奪一條生命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舵手停下腳步,若有所思。
不。威廉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居然也發(fā)出跟那個小土著一樣的聲音。他熱切地看著舵手,希望他可以出言回絕。
打罵和質(zhì)問不再繼續(xù),似乎給了被俘虜?shù)哪泻⒁粋€錯誤信號。他不再像先前那樣害怕,小心翼翼抬頭打量圍著自己的眾人,口中含含糊糊說著意義不明的土著語言。
威廉與他對視了一瞬,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有一雙明亮的、小鹿般的安靜的黑眼睛。
這是一個人類的男孩,絕不是什么未開化的野獸。
“不能這樣……”
威廉反對的話只講出來一半,舵手搖頭制止他繼續(xù)說下去。
“太危險了?!倍媸钟靡环N似乎是惋惜的口吻說,“如果放他走,肯定會招來更多蠻子追獵我們?!?p> 威廉非常理解他和同僚們的擔(dān)憂,焦急地提出另一個方案:“我們可以把他捆起來——”
“哈!捆起來,再分兩個人手看住他?一路還要多喂飽一張嘴?”老喬在一旁陰陽怪氣,“看多久?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你閉嘴!”
雖然威廉能惡狠狠地懟回去,但他也清楚老喬的話句句都落在同僚們心坎兒上。
在他們看來,保證這支小隊伍成員的性命安全始終是第一位的。這無可厚非。
“不行——”
威廉還要抗議,已經(jīng)沒有人要聽他講話了。
“這會兒不是講理想主義的時候。”有人悶聲悶氣地說。
自己的行為在別人看來一定可笑幼稚又愚蠢。威廉難過地想,他也的確沒有權(quán)力要求所有人陪自己壓上性命來賭一個土著少年的心思。
“得了吧。我第一次當(dāng)兵出海那會兒,交的投名狀可是兩根親手砍下來的海盜手指頭!”另一個人不屑地說?!耙铱?,這就是咱們要給‘小甜餅’上的第一課。”
“小甜餅”是他們給威廉起的外號。
比利跟著起哄道,“小甜餅手里那條槍還從沒開過火兒呢!”
威廉聽著他們的討論,只覺荒唐透頂。他沒法干這種事。
老喬也來火上澆油:“我打賭,咱們的小甜餅連雞都沒殺過!”
其他人大聲哄笑。
“第一槍,”舵手認(rèn)真地說,“總是會有要開第一槍的時候?!?p> “不是現(xiàn)在?!蓖畵u頭。
舵手嚴(yán)肅的神情掩蓋了背后的不悅或無奈:“你要大家為你的理想主義陪葬么?”
他逼視著金發(fā)少年,不肯輕易放過他。“放他走,就是在背叛你的同胞!”
“不……”
威廉重復(fù)著跟土著少年一樣的話。
黑洞洞的槍口忽然轉(zhuǎn)向?qū)?zhǔn)了威廉。
“我數(shù)到三,你必須動手結(jié)果他。不然我就在你身上轟出個大口子。”舵手倏忽之間展露出的冷酷無情簡直令人震驚?!拔覀儾灰撤?。懦夫是只會拖后腿的廢物?!?p> 老喬瞇起眼睛,玩味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
“三。”
“二?!?p> “一?!?p> 槍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