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微服巡游
穗城,上官家別府。
楚越的筷子已經(jīng)放下了許久,可眼前那不速之客還在胡吃海喝,狼吞虎咽。
若是場中還有外人,保不齊會以為他上輩子和這輩子,長這么大都沒吃過一頓飽飯。
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此時這句話當屬真理。
楚越故意咳了一聲,可偏偏那人好像沒聽見似的,專心對付著盤里僅剩的幾塊肉丁。
“裴嗣,你吃夠沒有啊,餓死鬼投胎啊?”
坐在對面的裴嗣猛地咽下最后一口飯菜,含糊不清道:“我這一路日夜兼程,沒吃過一頓飽飯,讓越兒見笑了?!?p> 說著,抬起手直接拿袖口擦了擦嘴。
見他終于吃飽喝足,楚越本就等了許久,于是單刀直入道:“這件事情,你怎么看?”
裴嗣望著她眨了眨眼,楚越笑著應(yīng)道:“你大可放心,這里只是我上官家的別府,我們的根基本就不在穗城,這座院子也是五年前,為了楚筠下南都休養(yǎng)而修建的,人本就不多,去年楚筠回到重川城,很多人也就跟著一起回了,就算是留守在此的,也都是府里的‘老人’了,懂得規(guī)矩,知道什么該看什么不該看,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p> 既然話都說到這里,裴嗣自然就大大方方道:“聽聞,數(shù)日后便會有一批軍械途徑茶馬古道,運往重川?”
楚越微微點頭道:“是,確切地說,是事發(fā)之時的五日后,也就是今天?!?p> “也就是說,他們此舉只是為了試探和挑釁,想看看上官家的底線和陛下的反應(yīng)。他們其實并不敢把事情鬧大,否則大可以盯著這批軍械,軍火走私的盈利豈不是更加豐厚?”
楚越聽罷,凄然笑了幾聲。
鬧大?他們上官家的整個商隊全軍覆沒,朝廷還賠上了一位織造局主官,怎么樣才算大事?
她輕嘆一聲道:“尋思著我現(xiàn)在還應(yīng)該去廟里燒香拜佛,感謝上蒼庇佑他們盯上的不是那批軍械?要不然,我這個新上任的當家小姐,椅子還沒坐熱便要人頭落地了吧,連帶著整個上官家都要面臨滿門抄斬的下場,他們還想怎樣?”
裴嗣突然間有些許自責(zé),歸根結(jié)底,上官家之所以屢遭橫禍,很大緣由都是因為他們裴家。
雖說楚越曾經(jīng)在蘇杭城便與他明言,早在楚華選擇永安王府,老祖宗點頭之時,兩家的命運早已休戚相關(guān),她也定當與自己榮辱與共,但他心中難免過意不去。
當楚越不著痕跡地瞥見他略微躲閃的眼神時,心中簡直是連打自己嘴巴的沖動都有了。
叫你口不擇言,叫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錯了話。
可轉(zhuǎn)念間,她又有些抱怨自己,曾經(jīng)的自己是那樣的不拘小節(jié),瀟灑坦蕩,可現(xiàn)在呢?
好像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何時起,竟是變得這般斤斤計較,患得患失。
氣氛頓時間跌入了谷底,但既然是自己作的,便只能自己圓場解圍咯,于是她拍了拍手站起身,走到裴嗣身前拉著他的手,拖著他便往院外走去。
裴嗣還沒緩過神來便被她一把拉走了,不免踉蹌了幾步,就在此時,走在前面的楚越也回過身止步而停,于是兩人抱了個滿懷。
裴嗣的身材本就極為高挑,可楚越也并不是小鳥依人且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故而兩人的身高本就相差無幾。
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他,看著那張漲得通紅的臉龐,楚越的腦海中霎時間有一段回憶涌了上來。
當年在穗玉軒,他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的時候,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想罷,只見她微微踮起腳后跟,便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了一抹紅印。
既為興之所起,也當作先前惹你失落的小小補償吧。
楚越親完就拎著裙腳溜之大吉,但沒走幾步便回了頭,只見他仍舊胡亂眨著眼睛傻愣在原地。
她隨即柔聲笑道:“傻子,還愣著干嘛?吃飽了就該多走走啊,這南都想必你也不是第一次來了,你不也想著微服私訪的嗎,那今天就帶本姑娘好好逛逛這座穗城吧!”
聽罷,他抬手摸了摸臉頰,極為甜蜜地應(yīng)了一聲,便跟上了她的腳步。
跨出別府大門時,楚越偏頭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是當著兩個門童的面,伸手在裴嗣臉上擦了擦,奈何纖指才剛剛劃過臉頰,便被他抓住了手腕。
這也就罷了,偏生他還有理。
只見他笑得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貍一般,指著那一抹紅笑道:“別擦,我們家越兒難得親我一口,不如,我留作紀念?”
我的老天啊,我們聽見了什么?
站在門前的兩個門童竟是沒忍住,不顧楚越的顏面直接掩嘴而笑。
好了,這下,輪到自家七姑娘臉紅了,當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今天到我家啊。
穗城雖然貴為南陽國的南都城,但裴家先祖在定鼎南部疆土至今,并未在這座城中修筑行宮,所以穗城便成了華夏大陸上唯一一座沒有宮殿的都城。
城中心的一片廣袤地帶,是專門劃分出來的坊市區(qū),共有四條長街,分別以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命名。
而此時,說要讓裴嗣帶著出門逛街的楚越,正與他并肩而行于朱雀街。
“當年,我游歷至此的時候,這里也是這般熱鬧非凡,如今五年過去了,原來有些東西也可以一點都沒變?!迸崴幂p聲感慨道。
話音剛落,裴嗣回過神來,便被前面不遠處的一家商行所吸引了目光,只因他看到了商鋪門前排著的那條似乎望不到頭的長隊。
可好奇的似乎只有他一人,楚越看了眼商鋪的那張金字招牌,便心中了然道:“要是好奇的話,可以過去看看的?!?p> 不消片刻,兩人便在眾人極為不善的目光中,從商鋪中走了出來。
站在商行門口,望著那條等著進門的隊伍,楚越解釋道:“這家綾羅堂是慕容家的產(chǎn)業(yè)。至于里面的那些成衣,相信你也看出來了,無一不是供往宮廷的御用品?!?p> 正如楚越所言,身為南陽王朝唯一一個王侯世子,可謂是含著金湯匙出生,從小的吃穿用度亦是悉數(shù)來自于宮廷,裴嗣自然是一眼看出個中差別。
可正因如此,才是他的疑惑所在。
但他疑惑的根源并非這些原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民間的衣裳為何會在此處售賣,而是“慕容家”這三個字。
楚越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蟲,隨即指了指街上來往的行人。只見其中有商賈,有官員,有書生,有農(nóng)民也有乞丐,各色各樣。
只聽她緩緩說道:“你看,其實這個世間,最多的不是像我們這樣的達官貴人,而是這些普通的升斗小民。在他們的眼中,沒有各國紛爭,也沒有爾虞我詐,于他們而言每日需要操心的,只不過是柴米油鹽,簡而言之就是能不能吃得飽穿得暖。其實他們的心思很簡單,也遠比我們要更真誠易處,只要朝廷每年向他們征收的賦稅不上漲,只要戰(zhàn)爭沒打到他們家門口,便與他們無關(guān)。說到底,他們只想著過平淡的小日子罷了。”
聽她止住話語,裴嗣抽空點評道:“沒有國哪來的家?國若不安,何來的小家和樂?這樣的想法未免自私了些!”
“可是,古之圣人亦有言道性惡論一說,人性本惡,故而自私自利也屬人之常情。我知道你糾結(jié)的是什么,不錯,慕容家的確叛了國,但是這終歸是一國之政,對于他們而言,實在是過于遙遠了些。他們更在乎的反而是事物的本身,你也看到了,里面的衣裳都是宮廷之用,下至宮女雜役,上至宮廷寵妃的日常穿戴。既然是來自于甘寧城,那么,在南陽朝穿著也就不算謀逆了,不是嗎?”楚越直言問道。
楚越的話說得很輕,但對于那唯一的聽眾而言,每一字每一句似乎都可以直擊他的內(nèi)心。
裴嗣知道,這件事對于他而言,是國事;但對于楚越而言,也是急需應(yīng)對之策的家事。
但很顯然,上官家雖早已知曉此事,卻并未出手。只因上官家的家事,不知何時也已然上升到了國事的境地了。
裴嗣輕嘆一聲,隨即道:“是啊,慕容家的確是柴家的底線所在。我們一旦觸碰,必會迎來他們的激烈反擊,后果不堪設(shè)想啊!”
看著他那副愁眉慘淡的表情,楚越實在看不過去了,于是她抬起雙手,在他的臉頰上一掐,他才總算有了一張笑臉。
她倒是大方,拉著裴嗣離開了綾羅堂,可是她是誰?她可是上官楚越,哪能吃這種悶虧?
于是,在場排隊的百姓,還有商行里慕容家的掌柜跟伙計,都聽到了她離開前的那番豪言壯語。
“不就是這點小錢嗎,我們上官家就當是大發(fā)慈悲,讓你慕容家賺個夠又何妨,我上官楚越才不會為這點小事皺半點眉頭!”
說罷,所有人都親眼目睹著,那位自稱是上官楚越的姑娘,拉著同行的那位看似賬房先生的年輕公子,揚長而去。
許久,他們才恍然想起,上官楚越是何方神圣。
我的乖乖,這難道真的是上官家的那位七姑娘,上官氏商行繼開山鼻祖上官燭明之后,新上任的那位當家之主?
裴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離開了人群之后,終于沒忍住氣笑道:“越兒,你這算是昭告整個穗城,你上官楚越在就此處??!那我跟著你,這般引人注目,我還怎么微服私訪?。俊?p> 楚越笑著狡辯道:“這就是你不懂了,這叫作燈下黑。誰能想到跟在本小姐身邊的,會是堂堂奕王殿下,陛下親命的欽差大人?”
之后,他們又繼續(xù)往前走,把剩下的三條街都逛了個遍。
于是,直到最后,裴嗣的手中便多了許多東西。
有穗城的特產(chǎn)糕點,有他們上官氏扶仙堂那號稱神仙喝了都要讓人扶著走的美酒,還有一堆楚越從各處商行拿走的賬冊……
這個世上,當真還是書最重!
裴嗣途中并非沒有掙扎過,但楚越一句話便讓他閉了嘴,只聽她擺手道:“你是我們上官氏商行的賬房先生呀,這些可都是賬本,沒辦法,這本來就是你的分內(nèi)之事,本小姐愛莫能助啊。”
得,算是本王自作自受,本王肯定是腦子進了水,才會以你家的賬房先生而自居。
回到別府,裴嗣剛剛放下手中的東西,揉了揉微酸的手腕,剛想給自己倒杯茶,便聽到她開口問道:“你接下來打算從何處查起?”
裴嗣被她問得猝不及防,連忙喝了口茶,但又有點燙嘴,于是他吐了吐舌頭,含糊不清道:“我朝的織造局總署,就在穗城。先前在茶馬古道被截殺的楊城楊大人,便是上任織造局主官,而現(xiàn)任主官周冉是在三日前臨危受命的。據(jù)悉,周冉曾跟在楊城身邊多年,我們應(yīng)該可以從他身上著手調(diào)查?!?p> 楚越微微點頭,其實早在裴嗣說要以上官氏商行的賬房身份現(xiàn)身時,她便猜到了大概。
上官氏商行以絲織業(yè)為主,自然常年要與織造局交涉,那么他到織造局總署調(diào)查,也不算師出無名找不著借口了。
“只是,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欽差儀仗明日啟程出發(fā),最多五日便可抵達穗城,到時候我總不能再繼續(xù)躲著了?!迸崴弥毖缘?。
“這我自然知道,否則我今日為何當眾宣告身份,又不是吃飽了撐著,還不是想讓織造局的大人們知曉?放心吧,你呢,今晚就只管好好睡一覺,明天跟我一起登門織造局便是。對了,你的住處都給你安排好了,出門左拐過三條街,就可以看到我們的錦繡堂,慢走不送啦?!?p> 于是,楚越就這樣以逐客令結(jié)束了對話。
站在一旁的林伯極為善解人意地主動解釋道:“回王爺,我家姑娘言下之意是說,這別府并無多余的房間,而且這也更好地表明您的身份,故此還請王爺屈尊,移步錦繡堂暫住。”
聽罷,裴嗣看著楚越那一副滿意的表情,微笑地搖著頭,離開了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