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面具

　　此時，位于唐都城內(nèi)的某處破落廟宇內(nèi)。

　　楊滯正氣定神閑地端坐在一片臨時搭起的草垛上，閉目凝神，雙腿盤坐，面上無波無瀾，叫人看不出他內(nèi)心所思所想。

　　這樣的寧靜，或者說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持續(xù)了不消片刻。

　　不一會兒，就有一隊夜行人快步而入，為首的一位抱拳作揖，向楊滯稟明行動情況：“君座，屬下路上遇到點突發(fā)狀況，因此姍姍來遲，特來謝罪。

　　因為事出緊急，為顧全大局屬下擅作了主張，從兵器商林府派出的一批江湖殺手手里救了個人，特帶來請君座裁奪如何處置是好。”

　　楊滯從身旁的草垛上取下一只攪拌棒，不慌不忙地開口：“方才研制新的果飲，突然想到中藥精粹，尚且需向西方借鑒，取其精華，我何不打破陳規(guī)，改變思路，以藥入飲，既可解乏，又能養(yǎng)身、固本培元，豈不兩全其美？”

　　說著又從隨身行囊里取出一堆不知名的草藥仔細翻找，不時放到鼻邊一聞究竟，有的聞了好似不得其理，眼看著硬是要這樣連根帶須地放到嘴里嚼上一嚼，很有些神農(nóng)氏嘗百草的架勢，也不知是在搞什么名堂。

　　剛剛下屬的話他倒像左耳進右耳出，選擇性忽略了一般。

　　那領(lǐng)頭的下屬身后跟著的一行人已經(jīng)有人公開表示不滿：“這都什么時候了，尊祖交代的絕密任務(wù)頭兒這是都置之不顧了？還研究什么湯啊藥啊的，可真有閑情逸致呢?！?p>　　也有人小聲附和著嚼起舌根：“誰叫尊祖對他寄予厚望，過分偏愛，他自是有恃無恐了，只是別壞了大事，叫我們底下的人跟著遭殃才好?！?p>　　還好，一行人里還是有會審時度勢，安定人心的忠心鷹犬：“上頭的意思我們只管心領(lǐng)神會，一心效命就是。君座執(zhí)掌組織多年，之所以深得尊祖倚重，無非是尊祖用這把利刃用著順手，加上自小悉心培養(yǎng)，有感情，舍不得換，更不忍丟棄。

　　這樣的信任和期望也不是平白得來的，組織的人換了一屆又一屆，唯獨君座屹立不倒，靠什么？靠的是輝煌的戰(zhàn)績。

　　在其統(tǒng)領(lǐng)下，我們與擺渡人碰上，少有栽跟頭的時候。這樣的君主有點不同于常人的小癖好又怎么了？你們這些小嘍啰最好眼明心亮些，少管主子的閑事?！?p>　　不知是哪個又捂著嘴嘀咕：“是啊是啊，君座就是少主，大有可能是下一任尊祖，別看他現(xiàn)在和顏悅色的，知道什么叫收斂鋒芒嗎？那是你未曾見識過他的雷霆手段，這點你該慶幸。

　　君主一向是心知肚明、睚眥必報的性子，我們還是謹言慎行為妙。尹參事多受君主器重啊，不也得看他的臉色，不敢觸了他的逆鱗。

　　不就是救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嗎，殺起人來都不眨眼的堂堂尹赫尹參事，也怕一不小心僭越了，惹惱了君座。畢竟咱們這君座的脾氣可讓人捉摸不透?！?p>　　這些話，當(dāng)然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張狂地當(dāng)著楊滯的面說，除了領(lǐng)頭的屬下，也就是參事尹赫，其余各人的碎語都是用組織內(nèi)的密語傳輸?shù)摹?p>　　密語本是為了便于組織內(nèi)部人員互通消息，不為外部人員，尤其是擺渡人所覺察而特意設(shè)立的，需要組織內(nèi)的獨門心法作為根基和依托，在使用時需在心里默念心法口訣，并且不斷用靈力加持才能做到秘密傳音。

　　加持密語心法所用的靈力越高深，持續(xù)的穩(wěn)定性越強，也更加隱蔽，不易被非傳音對象者竊聽。剛才用密語傳音的那些夜行人，都是尹赫手下的幾個得力干將，平日對于組織內(nèi)的各種心法無不駕輕就熟，靈力強弱雖然參差不齊，但至少都是高于平均的水平。

　　他們傳送密語時刻意避開了君座，而楊滯也并無意探聽下屬的閑言碎語，因此一行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在修羅神君座面前開了場別開生面的茶話會。

　　而這一茶話會的主角兒，無他，正是那醉心于調(diào)制各類飲品，卻又陰晴不定的君座——楊滯。

　　不知楊滯知曉自己竟是如此一個自帶話題熱度的炙手可熱的名角時會作何反應(yīng)。

　　尹赫一貫了解自己手底下那些人的秉性，見自己受到君座忽視冷落，定是免不了一番冷嘲熱諷，以及對君座的一些指指點點。

　　天下本無沒有是非之地。

　　平民院落如是，朝堂如是，江湖四海如是，這魚龍混雜的異術(shù)組織，當(dāng)然也難以免俗。

　　尹赫追隨組織年深日久，對君座自是了解不過，那些常人眼中的、他人口中的君主，多少都籠上了一層神秘面紗，朦朧深邃，如同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終是看不真切，但他心中自有計較。

　　冷酷、狠戾、陰晴不定、傲慢驕縱、狂放不羈、嗜血兇殘、殺伐果斷、賞罰分明、恩威并施、自私善妒、猜忌心重……

　　這些多用來形容君座。

　　這些是君座，卻也不全然是。

　　或者說，這是君座希望外界眾人所看到所認識的他。

　　君座常以各式各樣令人生畏的面目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雖無青面獠牙卻殺人于無形，目光凌厲時足以震懾以使人膽寒，他的各種言行處事也都在維護他一個執(zhí)掌者的地位和威嚴。

　　仿佛只有這樣才不負他刻意營造的修羅名號，而鬼神難近、百毒不侵的目的也正是他心中所愿。

　　只是人非草木，亦不可能時時刻刻都戴著隱藏本心的人皮面具，那些不為人知的真實性情就藏在細微處。

　　一句唏噓、一聲輕嘆、一次正襟危坐、一抹哀傷神色、片刻的怡然自得……

　　一切一切，無不在摧殘粉碎他苦心經(jīng)營的暗夜行者形象，也在出賣他真實的內(nèi)心。

　　只是楊滯一向善于隱匿，就像為了隱藏組織的蹤跡，他甚至可以不惜費心費力每隔些年就更換組織的名稱代號，改變組織的據(jù)點所在。

　　無謂他人怎么看，是覺得麻煩也好，是屈從也罷，他從來只看結(jié)果，目的達成便一切心思付出都不算枉費。

　　為了隱匿真實的自己，楊滯也屬實是下了些硬功夫的，而他也確實稱得上自律。

　　多年來，就連一手將他撫養(yǎng)成人，親自把他教導(dǎo)栽培成組織下一任接班人的尊祖，也就是他為之馬首是瞻的師傅大人，都未曾洞悉面具下的他。

　　旁人定義的他或多或少總是帶了些許真實性，雖不夠客觀，但其中描繪出了不少他的側(cè)面或是影子，比如驕縱。

　　嚴格來說應(yīng)該是驕傲，非常驕傲，楊滯十分愛惜自己的羽毛。

　　他為了報答師傅的教養(yǎng)之恩，受命執(zhí)掌反擺渡組織，從此便一心執(zhí)行好每一次任務(wù)，讓師傅滿意，而他有多忠于師傅，就有多忠于組織，相應(yīng)地，他對自己就會有多嚴苛。

　　相比楊滯對他人的苛刻，他對自己狠起來才是最沒有限度的，從沒有得過且過、手下留情這一說。

　　如果說在接管組織之前，對自己嚴苛、精益求精是為了討師傅歡心，為了不辜負他的苦心，為了永遠留在組織高效地為組織效命。

　　像一個乖順的小孩，也像一個害怕責(zé)罰的孩子，為了不被激烈的篩選所淘汰，為了優(yōu)于眾人脫穎而出才甘愿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嚴訓(xùn)。

　　咬牙堅持，和血咽下，不管是體能、組織管理、謀略還是心理素質(zhì)上，無不放松，那么在執(zhí)掌了組織之后，他本應(yīng)該少些緊張和壓力，過得稍微舒心些才對。

　　但事實恰恰相反，在其位，謀其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楊滯從登上君座之位的那天起，就沒有絲毫懈怠過。

　　嚴于律己，是對他的精準(zhǔn)刻畫。

　　如果一個君座的宿命是居高臨下，孤高權(quán)威，那么他便心甘情愿地變成一個君座應(yīng)有的樣子，因為唯有這樣才能做好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

　　師傅所愿，組織所謀，便是他劍之所向，矢志不渝。

　　即使是背叛本心，受千夫所指，他也甘之如飴，無他，這便是他選擇和忠于的道。

　　就算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這道是錯的，他也愿為了他的執(zhí)著和妄念陪葬，地獄深淵，哪怕萬劫不復(fù)，他都接受。

　　盡管如此，滴水不漏終是不可能，百密也難逃一疏。

　　楊滯自以為自己偽裝得很好，其實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反倒有些刻意，更顯得欲蓋彌彰。

　　尹赫之所以能一路順利地坐到組織內(nèi)第一參事的位置，除了過人的修煉異術(shù)的天賦本領(lǐng)、堅韌的意志力、耐力，更源于他遠超于常人的細致入微。

　　他極善于從點滴處見微知著，總能精準(zhǔn)地猜度人心，把握時機，因此才能扶搖直上。

　　楊滯視其為心腹，也是一種知人善任的表現(xiàn)，只是他所看重的特質(zhì)往往也是防不勝防的暗刺，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便會傷著自身。

　　其實尹赫已經(jīng)隱隱察覺自己這位君座的“表里不一”。

　　他的目光是很冷，話語是很無情，手段是很厲害，但他也有通人情的一面，只是不輕易示于人前。

　　而一般人，因為對他修羅神的形象根深蒂固，也很難全面客觀地去剖析他真實的內(nèi)心想法。

　　在尹赫看來，君座的偽裝本領(lǐng)了得，卻不是天衣無縫。

　　每當(dāng)他談及尊祖的時候，分明有一股濃厚的感激之情，更多的還有畏懼和敬重；每當(dāng)他執(zhí)行完一個任務(wù)，告一段落，不必緊繃著神經(jīng)汲汲營營，可以稍微喘息片刻時，分明有一絲悵惘。

　　是不是某個擺渡組織的委托人也曾令他惋惜？是不是他也曾透過某個任務(wù)窺見了這人間百態(tài)，不甚唏噓？

　　每當(dāng)他沉浸在各種茶葉、奇花異果、珍稀草藥中，去搗鼓瓶瓶罐罐，研究茗茶、湯藥、果汁、美酒時，分明有種閑適開懷，難得的自在愜意；每當(dāng)他徜徉在書籍里，看到有共鳴處，分明有一抹舒展的笑意。

　　只是，君座實在太過自律，也太過壓抑，他總是刻意掩飾自己的情緒，為了不被他人抓住軟肋，有了掣肘，活得太過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了。

　　連不經(jīng)意的展露自我也不過是稍縱即逝，如落花逝于流水，花火、流星湮滅天際，難以捕捉。

　　要不是尹赫觀人于微，與楊滯朝夕相處且年深日久，又幾次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過君座柔和的一面，他恐怕也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會被君座的精湛“演技”蒙騙了。

　　好在，他不愧是君座麾下第一參事，果真名副其實。

　　更重要的是，他不是那種兩面三刀，背信棄義之徒，偶然發(fā)現(xiàn)君座的“秘密”只是讓他更了解自己所服從、追隨與效命之人。

　　君座本就對他有知遇之恩，若是君座真如外界傳言那般不堪，他真怕自己的立場會產(chǎn)生動搖。

　　慶幸的是君座沒有令他失望，隱藏在疏離淡漠外表下的是一顆純粹的赤子之心，與他的忠誠之心別無二致，這顆心同樣蓬勃跳動、炙熱，有著堅定的信仰和追求。

　　因此他更認定了君座本人。

　　既然擇的是同一條道，所謂“秘密”便不會成為要挾主上的把柄，只會成為永恒的禁忌，深埋心底，就此封緘。

　　為君座保守秘密，也就是選擇誓死效忠于他，做一對堅實的羽翼守護他的脆弱彷徨，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一起抵御外界的質(zhì)疑和攻擊，這便是他最有誠意的一份投名狀。

　　這份投名狀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白紙黑字，條款分明，而是用實際行動證明無論發(fā)生何事，他都堅定不移、永不背棄。

　　尹赫不求回報，只希望這樣的投名狀可以聊表忠心。

　　也算不負君座一手提拔之恩，不負袍澤之義、君臣之禮。

　　更重要的是不負多年朝夕相伴、生死與共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