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時盧紋秋可能是意氣上涌,沒考慮太多,她只是覺得已經(jīng)給將軍留下了怯懦無能的初印象,不能再繼續(xù)畏畏縮縮被他看扁,急于表決心,于是便沖口而出了。
但話畢,盧紋秋恢復(fù)理智,仍沒有感到后悔,反倒覺得這樣也挺好,可以向?qū)④姅蒯斀罔F地表明自己想要跟隨,想要有所建樹的信念。
既然邁出了第一步,她就沒想給自己留后路。
將軍恍了一下神,確定盧紋秋說了什么后,他略顯震驚。
原先準(zhǔn)備用來點撥她的那些甚至已經(jīng)在猶豫中打好腹稿的話,此刻倒變得多余。
面前這個飽受冷落和欺凌的新兵小小的身軀里似乎蘊含著極大的能量,一如初見時滿身棱角,無助卻又倔強(qiáng)。
沈亭修也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個新兵有去溪邊投石子石塊出氣的習(xí)慣。
剛開始他不以為然,但隨著新兵開始邊投石邊向著溪水訴說自己的遭遇,獨自消化憤懣和委屈,每次又都會在離開前消化完情緒,拭去所有淚水,重新裝作輕松的樣子,沈亭修才漸漸注意起他。
這是個體格羸弱,身量纖細(xì),個子不高,一點武功底子也沒有的小兵,刀槍劍戟一概不通,稍為笨重一點的兵器更是連扛起都費力,但卻可以苦練馬步憋得滿臉通紅,擦干眼淚二話不說重新開始操練,天晴刮風(fēng),烈日曝曬,以至廢寢忘食。
他不知從哪搜羅來一些武功秘籍,拿著一根樹枝就在沙地里照葫蘆畫瓢地練習(xí)步伐、身法和招式。
好幾次沈亭修在樹上往下一瞥,看到那些武林秘籍上的青面獠牙或是金身羅漢,都忍不住擔(dān)心這個小兵會誤入偏門,走火入魔。
許是因為他身體素質(zhì)不夠格,連基礎(chǔ)的扎馬步都不能保持長時間的動作標(biāo)準(zhǔn),所以跟不上大家的訓(xùn)練進(jìn)度,不得已才自己想辦法提升。
好幾次練到反胃嘔吐,幾近暈厥,他都沒有停下,稍作調(diào)整就又投入了新一輪的死磕,好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永動機(jī)一樣。
除了癱倒在地時若有似無的一聲自嘲和一塊塊堅定投向溪中的石子能彰顯他隱忍的情緒。
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保持著一個笨拙但無畏又固執(zhí)的形象。
沈亭修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讓這樣一個不堪一擊,弱得不能再弱的小兵一次次跌倒后再爬起,對待自己都如此殘酷和嚴(yán)苛。
如果是為了追名逐利立軍功,這樣的人應(yīng)該最是惜命,也擅長逢迎。
但這個小兵雖弱卻渾身帶刺,其實人緣并不好,背地里抱怨過數(shù)次軍營里的爾虞我詐,人情淡薄。
那些惡意中傷過、欺凌過他的人,他無一不記得清清楚楚,一看就是一個還沒有磨平棱角,睚眥必報之人。
所謂欲速則不達(dá),他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扭轉(zhuǎn)大家對他的看法,不惜超越自己的身體極限,足夠有耐力,也能經(jīng)受住不斷重復(fù)的磨礪,卻總是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仍不減熱望。
如果只是為了世俗名利,多的是入仕亨通的門道,大可不用這么玩命。
他究竟有什么非要在軍營里站住腳的理由呢……
沈亭修驚訝于盧云琛的決然,終于問出了那個他一直沒想通的問題:“文丘不是將才,天資稟賦處常人之下,在軍營里遭人冷眼,受盡奚落和打壓,吃了不少苦頭,就沒想過另擇一條道?”
他分析說:“文臣武將皆可全報國之志,一展宏圖。比起枕戈待旦,浴血疆場,從文取仕或許更有前途,不是嗎?”
沈亭修的建議是讓她棄武從文?
在她好不容易堅定決心要追隨他,交付忠誠之時,他卻要她另擇一條道?
如果說,打從一開始他就存心想要勸導(dǎo)她放棄,何必選她做近身護(hù)衛(wèi),給予她希望呢?
盧紋秋看得出來,沈亭修的本意不是想讓她權(quán)衡利弊。
他是想知道自己為什么從軍,為什么要在這條看似不適合她的道上一條路走到黑,撞了南墻,處處碰壁仍不回頭。
說白了,他是在考驗她。
如果三言兩語就能令她動搖意志,陷入自我懷疑,從此遠(yuǎn)離軍營,那她就連最后一點遠(yuǎn)超常人的韌性都不堪一擊,就真的是身無長處了。
這樣的她又怎么配與之并肩,更別說韜光養(yǎng)晦,脫胎換骨了。
但是沈亭修用前途來要挾她算是枉費心機(jī)了,從文從武對她來說沒有任何分別。
哪一個更適合她,更有前途,對她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
王侯將相,功名利祿只是過眼煙云。
蠻族肆起,邊疆動亂,市井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朝局變幻莫測,就連江山傾覆,王朝更迭都不過是彈指間的事。
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表面的平靜下其實遍布陰云和危機(jī)。
這一點,父親深知,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兄長更是了然,所以甘愿掙扎在自己其實十分厭惡的軍營。
而她這條命現(xiàn)在也不完全屬于她自己了,頂著兄長的身份,不只是要代替他好好活下去,更是要一一實現(xiàn)那些他尚未來得及完成的夙愿,他的犧牲才會更有價值。
當(dāng)然,如果能憑借戰(zhàn)功庇佑盧府長盛不衰最好。
她踏上這條路,歸途遙遙無期,不能承歡膝下,以盡孝道。
她真的很想做些補(bǔ)償,為父親,為盧府。
盧紋秋對上沈亭修的眼睛,誠摯地說:“文丘并非不知什么更適合自己,只是一些原因讓我不能后退。具體原因恕我暫時還不能坦言相告。良仲只需知道,文丘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也無心平步青云,只想平動亂,誅賊寇,親眼見證海晏河清,天下昌平?!?p> 她接著說:“哪怕這一路崎嶇荊棘,哪怕我一人之力微末不已,雖死何惜?!?p> 說著她低垂了眼眸。
盧紋秋還是沒有說出她入軍營絕不回頭的真正原因,但這已是她能給出的最大誠意。
她想,若是沈亭修真的后悔選了她,充其量左不過這條路會走得更艱辛,但她說什么也不會放棄的。
“死?為什么要死?我們,都要好好活著,只要活著就不算輸。走得慢一點,累一點,都不妨事?!?p> 透過盧紋秋不染雜塵,清亮無比的眼睛,沈亭修好像穿越時間,看到了剛?cè)胲姞I的自己,和當(dāng)年那個以漢代戰(zhàn)將霍去病為目標(biāo),說著“宵小未滅,何以為家也”的青蔥少年恰逢其會。
只不過,當(dāng)時滿身書卷氣,篤信孔儒哲學(xué),連只雞都不敢殺,釣到魚都會忍不住放生,見到淋漓鮮血就會頭皮發(fā)麻惡心泛酸,不敢直視死亡的孩子,和這復(fù)雜動蕩的世道交手?jǐn)?shù)次,早就褪去稚氣,成長為了運籌帷幄,殺伐果敢的少年將領(lǐng)。
決勝于千里之外,喜怒不形于色。
刀鋒飲血,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仍能端坐飲茶,不動聲色。
至于盧云琛口中暫時不能相告的理由,沈亭修沒再追問。
他會走上這條路同樣有自己的苦衷,所以他感同身受,能夠理解。
他已經(jīng)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這個小兵和當(dāng)年的他如出一轍,不慕權(quán)勢地位,缺乏歷練,只有一腔孤勇。
但重要的是,對自己夠狠,豁得出去。
他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
意志堅定,一往無前,未必不能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