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安蹲在碼頭斷裂的木樁旁,數(shù)著第七十二個浪頭撞碎在礁石上。左臂隱隱傳來的陣痛讓他把袖子又往下拽了拽——三天前堂哥葉昭用烙鐵燙的傷口還在滲血,混著海水的布料蹭得皮肉火辣辣地疼。
有一次潮水退去時,灘涂上留下一條死透的銀鱗魚。葉安用樹枝戳了戳魚鰓,盤算著要不要撿回去熬湯。自己也好久沒吃過魚了,今日母親秋菡咳疾又加重了,藥房給的枇杷膏卻多摻了三成米漿。
枇杷膏對于娘親的病也只是治標不治本罷了。
“大少爺,時候不早了,該回府了。”
老門房佝著腰站在五步外,手里油紙傘被海風吹得翻起半邊。葉安盯著老頭腳下那塊干燥的青石板,那里原本該有他今早偷放的銀螺——看來又被哪個不長眼的家伙偷偷順走了。
“張伯,東市劉掌柜的租錢...”葉安故意拖長尾音。
“老奴只管傳話?!崩项^往后退了半步,露出靴面上嶄新的鹿皮紋。那是葉昭院里淘汰的舊貨,葉安上個月見馬夫穿過。
海平面突然拱起一道黑線。
遠處漁船上的避海符接連炸成一朵朵金花,煞是好看。葉安數(shù)到第三十二聲爆響時,城墻方向傳來三短一長的低沉螺號。老門房枯樹枝似的手突然抓住他胳膊:“快走!”
三十米高的浪墻眨眼就到眼前。
葉安被拽得踉蹌兩步,咸腥水汽隨著大浪而來糊在臉上像挨了記耳光。
背后傳來鐵鏈崩斷的脆響,船只被海浪卷上高空,他回頭時正看見老門房被鐵錨纏住的腿,還有遠處正在緩緩閉合的城門閘口。
“閘門!”葉安嘶吼著想往回跑,卻被浪頭拍進礁石群。海水裹著碎木屑灌進鼻腔時,他聽見城墻上飄來的嗤笑——葉昭那柄鑲著赤晶石的佩劍,在昏黑的雨云下泛著血光。
……
海水灌進喉嚨的灼燒感中,左臂突然炸開一道青光。葉安在渾濁的水流里強行睜開眼,皮膚下蛋形紋路正像血管般跳動。似乎有什么東西隔著魂印在啃咬著他的骨頭,深入骨髓,疼得他忍不住蜷成一團。
這痛楚他再熟悉不過。
十歲生辰那夜,葉昭帶人闖進他臥房?!皝韥韥?,給安弟開開光!”
紈绔們嬉笑著按住他四肢,不顧他的掙扎,葉昭將滾燙的火符貼在魂印上。符紙燃盡的剎那,蛋形紋路第一次浮現(xiàn),嚇得眾人以為異寶現(xiàn)世。
結(jié)果只是塊死肉。
“廢物就是廢物?!比~昭當時踹翻銅盆,洗手的水潑了他滿臉。
這是葉昭第一次燙葉安的手臂,隨后每月都要來找葉安尋開心。
包括三天前用烙鐵來燙自己的手。
如今這“死肉”卻在發(fā)燙。葉安用指甲狠掐魂印,疼痛竟順著經(jīng)脈竄到心口?;秀遍g似有巨獸低吼從海底深處傳來,震得他耳膜滲血。
與此同時
城主府最高的觀星臺上,葉凌遲放下瞭望鏡。他玄色錦袍袖口繡著六枚金星,在暮色里泛著暗芒。
侍衛(wèi)長盯著城主捏碎的水晶鏡片,鮮血混著雨水,變成血珠,正順著鎏金鏡框往下淌:“碼頭那邊......”
“讓林杰把災民安置在西市?!比~凌遲彈去袖口浪沫,六顆金星紋絲不亂,“擅離職守者,按律不予營救。”
暴雨打濕的廊柱后,葉昭坐在椅子上正把玩新得的鮫珠。這顆本該入府庫的貢品,此刻在他指間流轉(zhuǎn)著妖異的藍光。
“做父親當真狠心?!彼幱袄锏幕遗廴溯p笑,“我那廢物弟弟就這樣喂了魚,秋姨怕是活不過這個月嘍。”
灰袍老者嘴角微微上揚,手中星盤指針突然瘋轉(zhuǎn):“二少爺,魂印異動!”
……
海底像被打翻的墨缸。
葉安感覺自己肺快炸開時,魂印突然裂開細縫。幽藍觸須纏住他的腰,拽著往上方光亮處游?;杳郧八犚姼哳l嘯叫——和去年圍獵時,大伯馴養(yǎng)的那頭劍齒鯊進食聲一模一樣。
再睜眼已是月上中天。
腕表大小的章魚趴在他胸口,八條觸須有節(jié)奏地按壓心臟。葉安每咳出一口海水,小東西就發(fā)出類似鈴鐺的脆響。遠處城墻火光沖天,爆裂聲混著某種巨物撞擊的悶響。
“是...你救了我?”
章魚突然膨脹成車輪大小,觸須指向海岸線。葉安這才發(fā)現(xiàn)四周海水泛著詭異的金紅色,浪濤里翻涌著妖獸殘肢。
左臂魂印突然灼燒般劇痛。幽藍光芒中浮現(xiàn)出鯊魚虛影,獠牙間纏繞著暗金色鎖鏈。葉安突然想起母親講過的太古傳說——當星穹戰(zhàn)將蘇醒時,四大洋海水都會化作鎏金之血。
“淵噬......”他無意識呢喃出這個名字。
粉色章魚突然身體一抖,觸須猛地收緊,帶著他朝聲源處疾沖而去。
……
院子里
當秋菡數(shù)到第九片桂花時,輪椅突然卡進青磚縫里。她摸索著去夠卡死的輪軸,掌心舊疤突然刺痛——二十年前為救葉凌遲留下的刀傷又開始泛紅。
“夫人!”
侍女小荷沖過來扶正輪椅,袖口沾著西市糧鋪的黍米殼。秋菡假裝沒看見那些救濟糧的碎屑,把自己咳血的帕子往袖里藏了藏:“安兒回來了嗎?”
“大少爺去碼頭收租了”小荷眼神躲閃,“說是...說是晚膳前定回?!?p> 屋檐下的銅鈴突然狂響。秋菡仰頭望著翻涌的烏云,想起昨夜替葉安補衣時,那孩子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燙傷。她攥緊袖中玉玦,“太古”二字硌得掌心生疼。
前廳突然傳來腳步聲。
葉昭提著染血的佩劍闖入院落,身后灰袍老者星盤上的指針正直指秋菡:“二少爺,就是現(xiàn)在!“
……
海面炸開百米高的水柱。
葉安在滔天浪花里看見終身難忘的畫面——覆海城城墻外,無數(shù)金紅色鯊鰭正割開漆黑海面,宛如神祇揮出的血色鐮刀。守軍射出的星火箭撞在鯊鱗上,炸開的卻是湛藍冰花。
極難造成傷害。
“太虛溟皇·吞天淵主......“
陌生的稱謂突然浮現(xiàn)在腦海,葉安左臂魂印已蔓延出蛛網(wǎng)般的金紋。淵噬的虛影越來越凝實,在鎖鏈崩斷的脆響中,他聽見城墻坍塌的轟鳴。
章魚突然躍上他肩頭,觸須在虛空中劃出光痕。那些痕跡竟與秋菡玉玦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母親!”葉安突然心悸如絞。海浪之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只三丈長的藍色鯊魚,似乎是感應到他的情緒,仰天發(fā)出震碎云層的長嘯。
正要俯沖時,海底突然升起六道金星鎖鏈——正是覆海城的守城大陣!
……
柴房梁上垂下的鐵鉤還掛著血漬。
葉昭踩住秋菡散落的發(fā)簪,劍尖挑起那塊染血的帕子:“秋姨果然藏著太古神殿的寶貝。”
一旁,灰袍老者正用星盤吸取玉玦光芒,盤中浮現(xiàn)出淵噬與六星封印相爭的景象。
“住手...”秋菡咳出的血珠在空中凝成微小鯊影,“安兒若有三長兩短......”
“他這種廢物早該死在娘胎里!”葉昭劍鋒壓上她脖頸,“當年我父親究竟是怎么死的?”
秋菡聽到這話,身體一震,葉凌遲的兄長葉凌云在十年前暴斃,其中緣由自是咎由自取。
“當年,父親他發(fā)現(xiàn)城主金星的秘密,不久后就死了?!?p> “那是他自己后面闖入禁地,才…”秋菡面色痛苦,不忍說道。
“閉嘴!若不是葉凌遲不愿相救,父親怎么可能會死?一口一個禁地,封禁的到底是什么!”葉昭提到父親的死就變得暴怒不已。
他還想說些什么,卻被滔天巨響打斷話語。
整座城池都在震顫,海水倒灌入云。眾人抬頭望去,只見淵噬的完全體撕裂封印沖天而起,千丈鯊身纏著混沌星云。葉安立于淵噬頭頂,左臂上的金紋已爬滿半邊臉龐。
“淵噬”葉安聲音帶著雙重回響,如同神祇“吞了這腌臜天地!”
……
葉凌遲站在崩塌的觀星臺上,手上六顆金星只剩其三。他望著被葉安護在身后的秋菡,終于露出二十年來未曾有過的溫柔笑容。
“原來如此……”他猛地震碎左臂封印,剩余三星化作流光沒入淵噬額間,“秋兒,這份聘禮可還夠分量?”
海浪吞沒整個城池的剎那,葉安聽見母親帶著哭腔的呼喊。
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隨著封印解除紛至沓來——二十年前紅濤城慘案、葉凌遲自斷經(jīng)脈隱藏實力、還有每夜?jié)撊氩穹繛樗焸男禽x......
“父親…”葉安想沖向觀星臺,卻被淵噬卷進防護結(jié)界。最后映入眼簾的,是葉凌遲落寞的背影以及葉昭被灰袍人掏穿心臟時驚愕的表情。
海水徹底淹沒城池前,章魚觸須在葉安掌心寫下一句太古神文。他終于讀懂母親那些破碎的夢囈:
“溟皇蘇醒日,血債血償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