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淵,一個惹人注意,又容易讓人遺忘的名字。
人注意是因?yàn)?,一提起它,人們總能先想到,這是古神沉蒼生前最后一個開辟的地方,也是她最后神隕的地方,讓人遺忘則是因?yàn)?,大淵海域被開辟千年之久,族民卻因?yàn)榘惨莸镁昧?,愚昧不已,怎樣也入不了天上各家的眼,算是天界四方公認(rèn)的荒境。
可偏偏安定了千年的荒境,在蘭羨爾與蘭瀟剛進(jìn)入碧落玄冥沒幾天,兇獸便開始作亂。
是巧合,還是誰有意為之?
蘭羨爾不禁疑惑,她懶懶抱著袖子,神思早已飛到底下的大淵去,待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負(fù)日大殿外圍,對于一個即將被關(guān)押到火獄里的人,來這里“自首”,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
赤日當(dāng)空,云荒殿閣高聳入云,直侵霄漢,一排排龐然大物在列,一眼望不到邊際,奢靡的輝光像是輕薄的紗,彌亂人眼,低低地籠罩在磅礴的高樓瓊宇之外。
她側(cè)頭一看,戚璃跟在她后邊送她,便將這位溫柔可親的美玉殿下打發(fā)回去,告訴他就送到這里,不用擔(dān)心她。
后者也聽話地走了,畢竟那金閣里還有兩個暫時不能露面的人需要照顧。
還未轉(zhuǎn)過身,蘭羨爾便聽見身后有腳步聲。
步子很輕,步調(diào)很緩,蜻蜓點(diǎn)水一般,只是謹(jǐn)慎地泛過水面,不著痕跡,像極了他那個人,面上永遠(yuǎn)都一副波瀾不驚,讓人無法捉摸透。
“怎么?戰(zhàn)少殿也來送我一程?”
蘭羨爾懨懨道,轉(zhuǎn)過身,果然看到了那張足以流芳千古的皮相。
心想,可惜了,這張臉的主人偏偏是個不愛笑的主,他眸光冷冷垂著時,渾身透著淺淡疏離,精致的輪廓顯得冷峻些許,無端給人無形的壓迫,這一眼,足以將一眾姑娘的芳心俘獲,也足以將她們拒之千里。
“我同你一起進(jìn)去。”
“這火獄怕是容不下少殿下的金貴之軀?!?p> 蘭羨爾有一搭沒一搭道,戰(zhàn)澤西沒回她的閑扯,伸出手之時,手上結(jié)出一印,金色的符文波光流動,懸浮半空。
“你身上可有冷器?”他淺聲問,蘭羨爾并未立馬回答他,戒備地看一眼他手中的金印,挑眉道:“你……要干嘛?”
“與你一同進(jìn)去?!?p> “?”
蘭羨爾摸不清他的意思,微微抬頭,眼前那雪白精致的下顎上,櫻色薄唇抿出不懷好意的弧度。
剛想再問什么,面前的人影突然消失不見了。
準(zhǔn)確的說,那得寸進(jìn)尺的人竟“蹬鼻子上臉”,附著在這面具上了!
離火面具將臉罩得嚴(yán)絲合縫,平日里,這種貼合感給人一種隱沒于人前的快活,但此刻,不知道戰(zhàn)澤西施了什么怪法子,讓她在這面具上竟然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人氣!
“戰(zhàn)、澤、西。”
萬年不會臉紅的蘭羨爾內(nèi)心一盤散沙,一團(tuán)亂麻,扣搜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報復(fù)他才能暢快淋漓,于是,只好窮酸地念著他的名字,以示威脅。
誰知臉上這人揣著明白裝糊涂,不驕不躁,甚至還心安理得地呆在上面。
“我們進(jìn)去吧。”
他道,酥酥麻麻的觸感竟跟著這話音,從她側(cè)頰上傳來,又游移到她的下巴,最后停在了她的唇邊。
蘭羨爾:……
這是什么邪門東西?
蘭羨爾忍無可忍地露出一個假笑,語氣和藹地一字一句道:
“你、給、我、下、來?!?p> “拒絕。”
“……”
這堂堂天澤少殿戰(zhàn)澤西已經(jīng)在沒皮沒臉的方向上一去不復(fù)返了,蘭羨爾被這寥寥兩字氣的血液澎湃,這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刺頭蘭,深深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極大挑戰(zhàn),干脆破罐子破摔,冷笑兩聲,像是盤算好了什么陰謀。
突然,她將手覆上面具。
“那你就跟這破面具過去吧!”
蘭羨爾懨懨道,唇角含著紈绔的笑意,就在她要將面具摘下時,那面具卻硬是賴在她臉上不肯走。
她還真就較上這勁兒了,正欲用力將它扯下來,那人的聲音討起了饒:
“等等?!?p> 聞言,本來不打算搭理的蘭羨爾卻鬼使神差地住了手,她倒要看看,戰(zhàn)澤西這家伙還能說出什么花。
“不和它過,和你一起過?!?p> “……”
蘭羨爾僵笑著反應(yīng)過來,真想拍上自己一巴掌,她怎么還能想著聽這個人面獸心的家伙說話?
就在她決定干脆直接甩出這破面具的時候,那人卻將她的脾性拿捏的極準(zhǔn),立馬從她臉上下來,然而,這也只是從臉上下來,不代表從她身上下來,這表里不一的家伙,竟為了賴著她,直接迂回到了自己腰際那把斷匕首里去。
這把匕首她可不舍得扔,這是對大淵的念想,對蘭瀟的念想,當(dāng)日事態(tài)緊急,自己只能不辭而別,如今,只好將這把斷匕首帶在身邊,才會些許心安。
“聽著,要是不想我把你揪下去,就老老實(shí)實(shí)呆好了?!?p> 蘭羨爾放棄掙扎一般懨懨道,匕首里的人卻沒了動靜,她挑挑眉。
“喂,別裝死,聽見……”
“羨爾。”
腰間傳來他格外冷沉的聲音,顯然像是遇到了什么事,蘭羨爾一頓,渾身的懶散在一刻間繃住,瞳孔微斂,下一秒便定下神。
“里面怎么了?”
“不太對?!?p> 戰(zhàn)澤西道,四周是空岑岑的黑暗,偶有幾聲回響,他的卜術(shù)呈日益上升之勢,已經(jīng)到了掩藏不住的地步,即使化為靈流注入,也能自然而然感知到周圍事物的異常,甚至卜到它們的“過往”。
蘭羨爾腰間別著的,的確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只是,它的不同之處在于,它的“過往”,曾被用作解開一個咒術(shù)極高的封印。
“這刀是你的?”
戰(zhàn)澤西問,只是,那頭安靜的出奇,過一會,他聽見她言笑晏晏,聽著都能想象出那是怎樣一副神態(tài)。
“夜將軍,別來無恙啊!”
夜將軍?是夜非來?戰(zhàn)澤西住了嘴,知道這是她在變著法提醒自己安靜。
然而,那一頭的夜非來可并不覺得這再次重逢有多么喜悅,反而,他只覺得遇上她很頭疼,非常頭疼,心想,幸虧這次只有她一人,若是在加上那個天澤少殿,兩人搭在一起,就不僅僅是難纏,簡直要命了。
蘭羨爾和和氣氣的露出一個笑,眼里亮晶晶的,閃著狡黠的光,規(guī)規(guī)矩矩地伸出雙手,示意夜非來上銬,坦蕩的不像是潛逃回來的人。
“你剛剛說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戰(zhàn)澤西才重新聽到她對自己說話,便停下在這摸索的腳步。
“這是你的刀?”
“不是。”蘭羨爾低聲答,頓了一會,隨即補(bǔ)充道:“是蘭瀟給我的,怎么?”
“你還記得貢葬最后一層封印嗎?”
“記得?!?p> 戰(zhàn)澤西問,那頭的蘭羨爾下意識答完,這才察覺出他話里的意思,驚訝之余,回過神挑眉問:
“別告訴我,是這東西解開了貢葬的封印?”
求證的等待中,蘭羨爾這才懂得什么叫心急火燎,許久,那頭的戰(zhàn)澤西傳來一聲低低的輕笑,仿佛對這回答頗為滿意道:
“心有靈犀?!?p> *
火獄,半死不活的人如孤魂來來回回,一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被磨沒了光澤,隔著粗壯漆黑的鐵柵向外瞥看,卻沒有奢望過看到光,同一牢間的身邊的人摸不準(zhǔn)什么時候便會被闖進(jìn)來的看守拖走,再看見時,有的已經(jīng)成了青紫的尸體,有的半死不活,只留下一口氣。
生生死死,在他們看來是家常便飯,若他們聽說誰死了,第一反應(yīng)是他們解脫了。
可他們自己犯了什么錯呢?
他們是來自各個戰(zhàn)場上的俘兵,他們以囚犯的身份,渾渾噩噩地被圈養(yǎng)在這里,甚至沒幾人知道他們還活著。
鈴、鈴、鈴!
一排排黑壓壓的監(jiān)牢鴉雀無聲,金色的鐐銬發(fā)出清脆的敲擊聲,穿透了焰流低沉的淌動。
來人的步異常緩慢,卻又不像垂死掙扎的鳥,妄想著能逃脫出去,所以故意在外停留,反而,這人一步一步走的極其有序,懶散里帶著悠然自得。
“多謝?!?p> 許久,傳來一個聲音。
黑色的高門被打開又關(guān)上,鐐銬的響聲清晰道讓人不得不側(cè)目。
那是一個女孩,身子瘦削,卻不顯柔弱,那一雙眼睛極其致命,粲然如斯,像是潛藏著星辰的光,恰到好處的懨然凝滯在眼波之上,與狡黠的光毫不矛盾地攪和在一起,明明是一個姑娘家,骨子里卻透著紈绔的玩世不恭。
“仙子!”
蘭羨爾看著席地而坐的烏壓壓一群人,正愁找個地方坐,一個略微熟悉的聲音便從身后傳過來,她偏了偏頭,正對上對面監(jiān)牢中藥師笑嘻嘻的臉。
“我們還在打賭你到底回不回來呢!”
藥師激動道,蘭羨爾終于在地上找了點(diǎn)空地,又瞥見旁邊躺著的人正要翻身,心想還是讓那人睡個舒服覺,便繼續(xù)站著,嘴上有一搭沒一搭問道:
“哦?那你贏了嗎?”
“哈哈哈哈哈,沒有,我們都輸了?!?p> “……”
也對,要不是被抓迫不得已,“囚犯們”誰會想不打自招,乖乖把自己送回來呢?
許是大獄里只關(guān)了夜玄玉一人,若是給這些嬌貴事多的云荒上座們一人一間,牢房肯定不夠,所以,看守頭子心一狠,將之前的囚犯們盡數(shù)塞在幾個牢間里,硬是給了云荒上座們一個舒適的“監(jiān)牢條件”,其余人便擁擠的在一個牢間里茍延殘喘。
于是,蘭羨爾光榮的成為他們的一員。
她輕輕掃一眼,周圍烏壓壓的人低著頭,各有所思,雖然也是病懨懨不予茍活的樣子,卻與其余牢間里的明顯不一樣,灰塵和血痂掩蓋不了臉上殘留的剛毅,雙頰凹陷,頭發(fā)蓬亂,明明憔悴不已,身板卻挺得筆直硬氣。
他們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她想。
“姑娘,坐這里?!?p> 一個聲音道,透過面具循聲望過去,一個年齡較大的男人將腿蜷縮起來,周圍的幾人也順勢騰開點(diǎn)地方,一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透過蓬亂的糟發(fā),平靜又小心地探看過來,像是打量,又像是邀請。
蘭羨爾點(diǎn)頭致謝,沒猶豫什么,坐了下來。
這剛一挨地,漆黑寬敞的走道里突然傳出一道沉重的悶響。
接著,是鐵鏈拖在地上的聲音,連續(xù)而急促,一個個紅影晃過,手里拖著個人,在地上留了幾道子長長的血痕。
粗重的呼吸摻著血般清晰可聞,那是瀕死的氣息,突然,那人抬起腦袋,臉上卻血肉模糊,根本認(rèn)不清臉,接著,從喉嚨深處沖上來的狂笑炸開在獄頂上空。
“哈哈哈哈哈!夜非來!你這個蠢貨!哈哈哈哈哈!”
又有人罵夜非來?
蘭羨爾的第一個疑惑竟然是這個,那聲音接著癲狂道:
“好一個忠心耿耿的老狗!哈哈哈,反正我們都會死,我便在地獄等你!”
“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眾人像是能聽到刀鋒割破他喉嚨的聲音,滯在原地。
一身倒地的悶響后,整個走道只剩冷沉沉的安靜。
鈴鈴鈴鈴……
這突如其來的聒噪以詭異的鐐銬聲作為結(jié)尾,幾個人看守像拖著死狗一般,啐罵著繼續(xù)走著,紅影帶著死亡的弦歌,一排排牢間面前晃過。
蘭羨爾旁邊的男人嘆了口氣,怔神許久,才道:
“云荒夜氏的最后一個,沒了?!?p> 蘭羨爾兀地收回目光,轉(zhuǎn)過頭看向說話的男人,后者注意到她目光里的疑惑,憔悴卻棱角分明的臉色蒼白地笑笑,道:
“姑娘,我且說幾句,信與不信你便自己定奪?!?p> 蘭羨爾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他說下去,這男人許是這群人里的頭子,一見他開口,旁邊其余人立馬將臉調(diào)轉(zhuǎn)過來,下一秒,一群人便圍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