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淵明波煙翠。
海天漫漫,清風裹挾著平瀾,掠過磅礴壯闊的藍色,乳霧氤氳,粼粼波光無限雜糅,千萬魚群恣意潛游,在水下嬉戲,恰似一幅妙不可言的畫中仙境。
不遠處,鳥鳴聲低空盤旋,似乎暗示著有什么人的到來。
“你說這里?”
一聲不咸不淡響起,一只寬大的紫袖扇開周圍的霧氣,將自己還有后邊那人從朦朧中拔出來,蘭羨爾探看一番周圍,又懷疑地望向身旁的戰(zhàn)澤西:“神隕鐘?”
“是?!?p> 他道,蘭羨爾挑挑眉,剛剛那番談話中,她自覺那大淵的戰(zhàn)俘不簡單,打定決心要弄個清楚,沒想到戰(zhàn)澤西還真是稱心,這就把他們帶來了大淵。
走著走著,蘭羨爾不經(jīng)意摸到腰間,驚覺少了些什么,立馬停下來,轉頭看向旁邊的銀袍少年,自覺被人抓住了把柄,便和和氣氣地笑道:“戰(zhàn)少殿?!?p> 被叫之人轉過臉來,似乎也不驚訝,她繼續(xù)賠笑道:“勞煩,把匕首還我?!?p> “會還給你的。”
“?”
這是不打算現(xiàn)在給她?
蘭羨爾心下疑惑,卻裝作聽不懂,自顧自地將手伸出來,赤裸裸地暗示他:快給我還回來!
就在她想著是巧言善辯威脅,還是直接上手搶時,伸出的手被另一只手緊緊攥住。
猝不及防之下,視線落在那手上,骨節(jié)分明,修長而白皙,難以相信是上過無數(shù)戰(zhàn)場之人的手,掌心溫熱,讓她都有些疑惑,這渾身都透著孤傲清冷的人,為何會有這樣的溫度。
“斷了的刃口我收起來了,回天澤續(xù)上再給你。”
“……”
等等,蘭羨爾有些回不過神,她就說那日在尸山獸骨里找了半天,怎么找不到那匕首的另一半,原來是被他收起來了。
她不由看一眼那堂堂天澤少殿,一個連自己的劍都懶得撿回來的人,竟然在打斗里將半把廢鐵撿回了天澤。
“走。”
戰(zhàn)澤西調子里透著些輕快,手上一用力,在蘭羨爾猝不及防的奇異目光注視下,便自顧自將人拉走。
神隕鐘由玄靈鐵所鑄,其大小近似一個碧落玄冥那么大,處于明波正中,鐘口朝天,扶桑天河的水自東注入,浮在海面上,準確地流進鐘里,又從低端滲透下去,只有扶桑天水從那讓鐘里擺著的扶桑木槌浮起來,一旦有神死了,沒有神力引來天水,底水漏盡,巨大的木槌便會落下去,敲響鐵鐘,發(fā)出響徹天地的聲音。
然而,自從天界最后一個神,沉蒼死了之后,神隕鐘徹天一響,天水不再注入,這里便枯竭了。
可眼前這景象卻與自己印象中不一樣,天水依舊注入,只是,海天之間,數(shù)千青鳥低空盤旋,凄聲嘶啞,掠過水面,無數(shù)魚群潛游到水面不遠處,圍著巨鐘口,翻起灰暗的漩渦,像是萬物自發(fā)的迎接或送別。
不消多說什么,兩人便明白,他們來到了沉蒼還未神隕之時。
“戰(zhàn)澤西?”蘭羨爾懨懨瞧一眼旁邊那人,剛剛那一路,兩人可沒太太平平走下來,為了將手抽出來,她可是冷言冷語,明招暗式都用了一遍,不由懷疑藏在這副清冷的皮囊下的那無賴不是他,她問:“你的卜術能算出我在想什么?”
戰(zhàn)澤西步子明顯頓了頓,又繼續(xù)走,道:“是?!闭f完,又看向蘭羨爾,鄭重其事道:“但我不會?!?p> 蘭羨爾挑了挑眉,沒再深究這話里的意思,懨懨問道:“那你卜出了那人與神隕鐘有關系?”
話音剛落。
“怎么是你?!”
這一句驚訝的爆破音來自遠處那干瘦的人影,即使聲音尖細地變了形,蘭羨爾還是一下子便聽出那是火獄里,對一切愛答不理的大淵舊人。
蘭羨爾干笑兩聲:“喂,我們好像遇到原身了?!?p> 一旁的戰(zhàn)澤西依舊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淡淡來了句:“看到了。”
蘭羨爾:“……那我們裝成是幻境中的人……來得及么?”
“來不及?!?p> “……”
兩人相對視一眼。
透過銀白的面具,那雙眼睛明亮一動,露出狡黠不已的光,像是在說,得了,反正都來不及了,動手吧。
不久后。
那男子看著被雙雙束起來的手腳,將驚訝化為悲憤,面前兩人一銀一紫,并肩而立,他算是瞧出來了,那高個的矜貴清冷,較矮的“絕非善類”。
“你們兩個到底想干什么?”
“簡單。”那戴著面具的家伙抱起了袖子,渾身一種說不上來的懶散痞氣,一個姑娘家,卻把這衣衫穿出來紈绔的氣質,她接著道,聲音有些冷:“告訴我沉蒼究竟怎么死的?!?p> “你在火獄里不是自己說了嗎?她在開辟大淵深海時遇見突生變故,全軍覆滅了。”
那人本打算破罐子破摔,敷衍兩人,可一看見她身旁,那銀袍少年冷沉的眸光,便不由收斂幾分,連腦袋不自覺地垂下去,蘭羨爾也不著急,慢悠悠地將人打量一番,這目光雖輕松,卻無端給人壓迫,逼人倒吸幾口涼氣。
“你便真的打算將這些東西爛在肚子里嗎?”
她冷聲問,明明是漫不經(jīng)心的瞧著人,卻給人一種咽喉被扼住的窒息感。
“海天魚鳥共哀,說明沉蒼已經(jīng)死了,可這天河水依舊在流,是為什么?千年前大淵海域的兇獸盡數(shù)被鎖在貢葬里,其余的,連接近沉蒼的資格都沒有,怎么會讓她殞命?這一切,恐怕前輩你比我清楚,究竟是何故,讓你將此隱瞞百年之久?”
蘭羨爾不知為何自己會如此逼問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甚至只憑道聽途說,便輕易相信他是大淵舊人,或許,她是太累了。
不知多長時間,如同孤獨的鬼,含著無邊仇恨在天地一角茍活,她看不見天高海闊,心里只有暗無天日,日日夜夜,她從不曾為自己的錯誤開脫,背著無形的枷鎖,失掉了自己信奉的自由,她知道,這是她的責任,自從她繼任首座那一日起,便得扛下這份責任。
可是,她,還有已故的云氏,太想得到一個答案了。
為什么這一切會變成這樣,他們奉行的使命在人心的碾壓之下一文不值,他們維護的天界齊齊將刀口對向他們,信任這二字,在恐懼的支配下,是那么的滑稽。如今重歸天界,四方有序,恍如隔世,重歸的人該何去何處,這片天的歸宿又在哪里,人們沒有信仰與思想,奢靡至死的有序表皮終究被一輪輪的動蕩撕破,屆時安寧何在?自由何在?
他們一直堅持的使命,意義又何在?
“羨爾,相信我?!边@一聲調子又冷又靜,無端讓人安心,他注視著她,狹長的眼廓里漫出不可言喻的痛楚,微涼的指尖拂過她眼睫,撫平她眉間心頭的陰戾,似要溶解她藏匿起來獨享的悲涼:“將這些臟手的事交給我,你只需活成你自己的樣子,云輕也好,蘭羨爾也罷,我會守著這一方天地,守著你的自由,做你的依靠?!?p> 這一刻,世界很靜。
他第一次懷疑天命的權威,不再垂眸遮掩自己這雙眼睛,他第一次違背天命做事,戴著絕冰赴往星洲戰(zhàn)場,自那日后,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抵觸天命,他決意修習卜術,縱天毀天……
他的每一步思量,每一次抉擇,都有著她的影子,她在大淵數(shù)日子,還算太平,而他在天上,識盡冷暖,終于辟出天澤戰(zhàn)氏一方勢力,替她施行未完成的一切,之前是如此,現(xiàn)在也未停止。
這次,蘭羨爾才知道,深情,長情原來是這么致命的東西。
靜默中,只聽見一聲長長嘆氣,兩人望向對面,那人終于正色道:“你說的沒錯,神隕鐘沒響之前,沉蒼便死了?!?p> “你如何得知?”
蘭羨爾問,隱隱的猜測再次作怪。
早在云恕第一次向他們幾人說出他與沉蒼的關系時,在她看見那“如心”二字,想起她說過的話時,這隱約的預感便不停在腦中打轉。
“在滄瀾天即將重啟這等大日子之前,主上,也就是沉蒼召我過去,說無論如何,都要我守在神隕鐘那里,滄瀾天一啟,就要我設陣。”他頓了頓,接著回憶道:“可這陣是要由神隕鐘為依托,天河水為引,才能設出,那日我見天河水即將枯竭,便已經(jīng)對主上的生死有所懷疑,可一想到她說,無論如何也要我設完陣離開,便只好用靈力,勉強讓天水不至于枯竭,終于撐到了滄瀾天重啟,后邊的事,你們應當聽到了,神隕鐘徹天一響,沉蒼便留了那句話……”
天界無主宰者亦可太平,無天命指引亦可安寧。
便是這句話,讓主宰者成為了轉瞬即逝的短命一朝,本是為天界人破除了無形的枷鎖,卻不想,接下來,天界陷入了百年廝殺之中。
“……何時……我是說,天河水何時呈枯竭之象?”
蘭羨爾有些語無倫次,戰(zhàn)澤西也頓了頓,明白了她這一問題意欲何為。
是的,如心那副皮囊的主人究竟是誰,她早就有所猜測,只是,這猜測過于瘋狂,乃至異想天開,如今答案呼之欲出,只待他們?nèi)タ逼啤?p> “好像是……滄瀾天重啟三日前……”
“……”
噔!
蘭羨爾好像聽見了自己的心重重落下來的聲音,是解脫與釋然,也是痛楚與慨嘆。
她信對了人,如心便是沉蒼設的一副皮囊,因為沉蒼已經(jīng)神隕,故如心在滄瀾天重啟的關鍵時刻前失蹤了,沒有攔得住這場浩劫,如心,也就是沉蒼,或許是真的站在云氏這邊的。
曾經(jīng),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讓天界的動亂接踵而至,如今,是否也是一種默許,讓他們能接近真相,完成使命?
天輝灑在廣闊的海面,云霧蒙在平瀾上,兩人一步一步地走著,和著漣漪與水聲,像是在撥開層層迷局,走向最終的方向。
“戰(zhàn)澤西?!碧m羨爾頓住腳步,緊緊跟在身后的身影也停下步子:“那日蠶鰭作亂,你來大淵,是巧合嗎?”
“不是?!?p> 他道,隨即又重復了一遍:“不是,我只是怕?!?p> “怕什么?”
蘭羨爾問,還未轉身,一雙手便從后邊緊緊環(huán)住了她,她難得呆著沒動,身后那人用清冷的聲線說著熾熱的話:“怕你像在星洲闊野那樣,獨自面對一切,我想要你知道,我在,我一直在?!?p> 他一來大淵便要去貢葬,又怎么會不知道元厄與貢葬的關聯(lián)?
他更知道,以蘭羨爾的性子,一定會將蘭氏一族安頓好,然后孤身前去尋找元厄,報仇也好,除惡也罷,絕對是不死不休的一場戰(zhàn)爭,無論結果如何,他再也冒不了失去她的風險,就這樣,他們便在那場意外里重逢。
曾經(jīng),他無法在天界護她周全,只能將她丟下天界,如今,他的實力能夠撐起一方勢力,本想替她做完所有的事,不讓她牽扯進來,可她選擇了重新置身天界,繼續(xù)扛起那份責任。
“我愛你,我想讓你知道,我很愛你?!?p> 翩然若夢,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