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瀾天。
蒼穹之端,銀河飛瀉,星海與暗云悄無聲息地變換,吞吐著刺目的光輝。
他一席銀袍破空而來,劍光劈開了沉睡的暗夜,毀掉了由來已久的夢魘,只留下纖塵不染的輪廓。
“澤……澤西!你終于出來了!”
遠(yuǎn)處,北夜垠等在這里朝他揮揮手,一行人整裝待發(fā)。
兩相對峙。
“少殿下,邱氏從南側(cè)攻了上來……”
“什么!南側(cè)?邱老狐貍可真是來者不善?。 ?p> 北夜垠罵了幾句,回過神心虛地看向戰(zhàn)澤西,一度不知該怎么解釋蘭羨爾去了云荒這件事:“澤西……”
“我知道了。”
戰(zhàn)澤西冷聲道,出了滄瀾天便少有事情能夠瞞住他,不論是現(xiàn)在天界將戰(zhàn)的狀況,還是蘭羨爾如今的去向。
“啊?”
北夜垠一臉震驚,不由想起,當(dāng)年的戰(zhàn)澤西得知星洲戰(zhàn)場無人生還后,那副丟了魂的樣子。他不說話,眼里卻時時含著冰冷的殺意,嗜血的戾氣,他固執(zhí)地發(fā)著瘋,聽不進(jìn)旁人多余的話,只將自己鎖在屬于一人的方寸之地。
而如今,眼前的戰(zhàn)澤西,依舊是冰砌一般冷峻的面容,粹冰的墨灰色雙眸輕輕一瞥,都形同威嚴(yán)的逼視。
只是,與之前不同的是,他的心里有了念想,這份輕柔的念想,如同漫天漆夜下渺茫的存在,每當(dāng)出現(xiàn)之時,便撫平他眉心嗜血的殺意,化為支撐的信念。
云荒。
負(fù)日大殿金輝熠熠,此刻,成了觀賞千里平闊下,這場混斗的最佳場地。
“哈!你來的正好。”
“夜臨”緩緩走出囚籠,遠(yuǎn)處,那罩著單薄紫衫的身影懨懨地立著,拎著一把銀劍,面色不喜不悲,平靜出奇。
“云恕在哪里?”她問。
“放心,在這里呢?!彼馈?p> 蒼穹赤紅,天玄地闊,“夜臨”只輕柔一笑,揮揮手,身后的傀儡們將一個渾身是血,癱軟無力的人拖了出來。
交戰(zhàn)中的人群紛紛停下,轉(zhuǎn)而齊齊望來,難掩震驚,與此同時,沒由來的沉痛卻引起了一顆顆熱血之心的共鳴。
迎著千萬道眼中射出的冷光,“夜臨”晃著紅劍優(yōu)哉游哉地走過去:“這天界可是越來越有趣了,來,我的云輕,期待一下,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精彩的事?”
云輕?
靠近蘭羨爾的一眾聽得真切,難以置信地偏過頭去,在場的不乏當(dāng)年一同絞殺云氏的人,他們怎么可能沒聽過云輕的名諱?
他們以為,這一氏族若再次崛起,第一件事便是屠滅天界,報復(fù)當(dāng)年滅族之仇,于是為了不留后患將其殺了個干凈,云氏故地也被毀的毫無蹤跡,可如今,云氏再次回歸首要之事,竟反倒是在保護(hù)天界。
紅刃如同鮮艷的毒蛇,緩緩劃過那一動不動的身體,舔舐著云恕的脖間,那素凈的衣袍不知經(jīng)歷了什么,才會變成這副模樣,粘稠的血液凝滯在他皮膚上,結(jié)出丑惡的痂,眉峰下那雙英氣逼人的眼睛從污穢中透出來,直直看向?qū)γ娴奶m羨爾:“走……”
“噓?!?p> 元厄豎了豎手指,紅刃直直逼在喉口,下一秒便能刺破云恕的靈脈,十魄俱毀,致命的程度可想而知,他轉(zhuǎn)過頭,滿含笑意:“阿輕……你選一選,要不要回到我身邊來?”
蘭羨爾攥緊了拳頭,心中那根弦猛地斷裂,發(fā)出急促的顫響。
元厄還是拿到神格了。
云恕半抬起頭,脖間已經(jīng)微微滲出血來,他拼盡全力搖頭:“不……不要……”
驟然之間。
火獄消失,一座翠色欲滴巨山郁郁蔥蔥,坐落于東方天際,背靠灼熱金陽,上千只青鳥就在金印恍然消失之時,沖上云霄,嘶鳴聲凜冽于曠古之上。
她緩緩邁出步子,紫袂翻飛,發(fā)絲掠過眼廓,隨著詭風(fēng)逸散。
“不要……”
云恕聲嘶力竭,頭卻被一只腳重重地碾著,上方隨即傳來一個聲音:“乖,別說話?!?p> “蘭姑娘!”
“云輕!”
身后幾人齊齊拉住她,夜玄玉鄭重其事看向他,終于說了句像樣的話:“我們殺過去,我們一起救云恕?!?p> “是啊,我們不怕死?!?p> “對,我們殺過去。”
聞言,她回過身淡淡一笑,搖搖頭:“沒用的?!?p> “什么?為什么沒用?”
“沒用的,如今這天界,他是唯一的神。”她道,依舊是搖搖頭,不由分說掙開幾人,簌簌轉(zhuǎn)身之際,回頭道:“這里只留我一人便可,你們走吧?!?p> 荒天赤紅,數(shù)千青鳥翱翔天際,攜來片片流云,遮蔽了金陽的光輝,她只身向前,沒再回頭,她盯著蘭瀟那副熟悉的面容,只是,那雙眼睛卻充斥著截然不同的光色,僅憑此,便足矣將兩人徹底分開。
“我可以留下?!?p> 她道,望向落在云恕脖間的紅刃,元厄明了地笑了笑,將劍挪開,蘭羨爾暗自松了一口氣,抬眼,對上那雙滿含碎光的眸子,目光微怔,不可查覺地一頓,轉(zhuǎn)而懨懨笑道:“只是,我想同你打個賭?!?p> “哦?”元厄回過頭,饒有興趣地望向她:“阿輕想同我賭什么?”
“賭你……根本贏不了。”
神月,漠夜永駐,冰雕的鹿角大殿,一列列將領(lǐng)落落有序,殿中央冰座上的少年眉眼低垂,玲瓏似美玉,無瑕勝冰雪。
“少殿下,戚雪勾結(jié)了云荒詭士,短短幾日,便集結(jié)了幾萬大軍,您看……”
戚璃緩緩抬眸:“該殺便殺,不必多言?!睖厝崤c殺意皆不動聲色,又恰到好處地雜糅于這少年舉手投足之間,他輕輕起身,穿過一眾人高馬大的將領(lǐng)之間,亦步亦趨,似乎并不受眼睛的影響。
不披甲帶胄,卻不怒自威。
星洲。
闊野之上,瑟風(fēng)獵獵,遠(yuǎn)處夜色模糊下,依稀能看見數(shù)萬軍隊的規(guī)模,烏壓壓地鎮(zhèn)在星洲腹地之外,直逼星月高閣。
“夫人,叛者帶軍三萬直壓高閣,還有一萬自北側(cè)攻上來?!?p> 一個戰(zhàn)將正色稟報,北瓔憂心忡忡地點了點頭,一身戰(zhàn)袍臨于高殿之際,她望向遠(yuǎn)處,突然,又一個戰(zhàn)將匆匆上來,跪下行禮道:“夫人,北側(cè)叛軍已經(jīng)被沖散了?!?p> “什么?是……是誰去了?”
“是少殿下。”
聞言,北瓔滯了滯,忽而轉(zhuǎn)頭看向頂空,星子低垂,銀河飛瀉,滄瀾天銀白的裂痕綿延千里,未有絲毫和緩的跡象,不禁喃喃自語:“怎么……怎么會這么早回來?”
難道是出了什么事?
天澤。
乳霧浮沉,啟云大殿為首,直逼霄漢,領(lǐng)起密集的銀色高樓殿閣,傲然立于天界一角,清輝冷沉,斂住日光的鋒芒,紅銀兩軍傍著天河之端對峙。
“你們少殿下究竟去哪了?”
戰(zhàn)之昭瞪著眼睛看著戰(zhàn)亦炔,后者應(yīng)接不暇,卻又不敢私自透露,只能匆匆應(yīng)付幾句,便出兵應(yīng)戰(zhàn),比起被自家首殿數(shù)落,他更愿意出去打仗。
殿內(nèi),柳漾同余下幾個將領(lǐng)商議對策,忽然,銀袍戰(zhàn)將匆匆走進(jìn),行禮道:“殿師,外邊有人送來了這個,說是要見你?!?p> 說著,戰(zhàn)將便遞來一個精致的棋盤,柳漾一看便知來人是誰,趕忙囑咐人進(jìn)來。
云煙澤那不著調(diào)的身形終于正經(jīng)起來,亂糟糟的頭發(fā)被高高束起,精神不少,他身后還跟著一個人,披著斗篷,看不清模樣。
“你怎么來了?”
“廢話少說,我來找戰(zhàn)澤西,他人呢?”
云煙澤難得的開門見山,柳漾也不欲與這個冤家再做口舌之爭:“問我做什么,他們不是都在星洲?話說,你為什么到天澤來?”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p> 云煙澤道,柳漾猶疑看向他身后那人,后者緩緩直起身子,將斗篷揭下,露出不俗的面容,柳漾總覺得這副相貌熟悉至極,想起來人是誰之后,不由再次驚掉下巴。
云荒。
烏鐵的囚籠被關(guān)在金色大殿之中,兩相輝映,奢靡而狼狽,里面關(guān)著的是曾經(jīng)的古神云恕,那可是天地之間最為驕傲,最難以企及的王者。
鈴鈴鈴。
冰冷的鎖鏈應(yīng)聲落地。
眼前,紫衣的輪廓模模糊糊,她伸出細(xì)瘦的手,蒼白的指尖小心地拂過他的眼睫。
“云恕?”
她聲音發(fā)澀道,幾乎同一時間,那雙沾滿血漿的手猛地鉗住她,滲著血的眸子黑白分明,鋒利依舊,顫顫巍巍地看向眼前的女孩,吃力開口:“為什么……”
她從那鮮紅的刃口救下了他,面無表情地喝下元厄遞過來的血,最終她以犧牲自由為代價,護(hù)住了她要護(hù)的人。
“不為什么?!碧m羨爾道,輕輕撫上那雙手,察覺到面前的人靈脈盡碎,滿身是傷卻無法自愈,趕忙為他注入靈流,她輕聲道:“云恕,你和煙澤,是我在天界唯一的親人,現(xiàn)在……十二玄宿只剩我們兩個,使命還未完成,他們十個還在天上看著我們,我們都得好好活……你放心,我們一定能走到最后……一定能……”
一定能打破這縈繞千年的夢魘。
“首座,這山有些不對?!?p> 老三道,霧氣浮沉,翠色欲滴,本應(yīng)象征著神圣安寧的浮山,只留血泊遍布,方寸之內(nèi),只見血跡斑斑,卻未見半點人影。
云氏十一玄宿從幾方包圍,一路向上,終于在頂端集合。
“找到人了嗎?”
“沒有,你們呢?”
“我們也是。”
十一人面面相覷,面對遍地血泊的詭異,一時之間不知所言,云輕仰頭,蒼天之上,不見一只青鳥,未聞一聲鳥鳴。
不對,非常不對。
云輕皺眉,青鳥不可能在同一時間集體飛離,它們最喜自由,這樣明快寬闊的地方,它們絕不會只待在巢里不出來,若非偶然,那便是……它們都在這山上,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
云輕猛地抬起頭,雙唇有些顫抖,恍然之間,只顧得上說兩個字:
“走?!?p> 語畢,山崩地裂。
頓時,神圣的青色仙境化為張牙舞爪的地獄血海。
無數(shù)張巨大的怪臉從地底探出,急切地伸出干糙的舌頭,舔舐吸食著地上的鮮血,發(fā)出咯咯的怪笑。
煞!?
元厄竟以靈獸青鳥為引,以人血為陣,依傍青鳥浮山,煉魂成煞!
“我們中計了,快走!”
云輕冷喝,卻沒聽見身后人回答,她茫然轉(zhuǎn)身。
“首座快走!”
說話的是老四,視線所及之內(nèi),他肥胖的身子僵直在原地,手爬滿焦痕,自指尖開始,腐化為灰燼,掉落在底下怪物張開的血口中,激起一陣毛骨悚然的奸笑。
羽化焚身!
“好吃好吃……再來一點……”
血口逐漸露出無關(guān),不可抑制地驚呼起來,劍刃兀地閃過,刺穿了那張怪異的人臉,余留一道長長的哀呼。
“老四!”云輕顫著雙手摸了摸他空蕩蕩的袖口:“我們走……我們走?!?p> 可老四的腳下卻像是釘住一般,動彈不得,不只是他,其余幾人也一并如此,茫然立在原地,任由那群怪物啃食。
只有云輕未被束魂控制,她知道,那是靈力被封印換來的。
她執(zhí)著劍,發(fā)了瘋般刺穿那些人臉,卻抵不住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斷地游移過來,興奮而貪婪地舔舐著散落在地的灰燼。
“首座。”
老四望著她,擠出一個笑。
“首座?!?p> “首座?!?p> “……”
余下幾人齊齊喊道,此刻,一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沒有臨死前的恐懼,只是柔和而平靜地注視著她,焦痕爬上他們的臉頰,熄滅他們眼中的光,那是她最為熟悉的親人,他們將所有信任給予自己,可自己卻以眾生自由,天界安定為理由,一步步地義無反顧地將他們帶到死亡中來。
此刻,她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羽化焚身,被吞噬毀滅。
恍惚之間,她意識到,如若連自己最珍惜的人都保護(hù)不了,又何談天界眾生?
“別叫我首座了。”她猛地垂下眼睫,聲音啞澀:“憑什么……憑什么有人生來便要承擔(dān)這份責(zé)任,憑什么有人生來便是為犧牲而活,什么狗屁天命,什么荒唐信仰……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向死而生,每一步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為什么,我還是做不好!”
“阿輕……”
云輕應(yīng)聲抬頭,老五笑了笑,漂亮的臉上爬山了焦痕:“聽話,把頭低下去,別看我們……你聽我說……”
“不論是人還是星星,這一生,都有很長的路要走,或?qū)蝈e,或孤獨或悔恨,太多顧忌,太多牽絆,你也一樣……”老五哏了哏,吃力道:“低下頭去!怎么那么不聽話……你知道嗎,阿輕,你是我們眼中的飛鳥,你來去自如,無拘無束,無所羈絆,情愿逆流而上,也要堅持自己認(rèn)為對的事情……說實話……我們佩服你?!?p> 眼淚撲面,這一刻,云輕剝下了強(qiáng)加的外殼,無助的像個孩子,她不敢抬頭,甚至不敢相信,朝夕相處的親人正一點點化為灰燼。
腳下的怪臉突然發(fā)起狂來,迅速變換位置,整個山劇烈顫動起來。
“阿輕!你記得……記得要永遠(yuǎn)……自由地活下去?!?p> 那聲音越來越遠(yuǎn),縹緲虛無,和著隆隆的巨響,夾雜著悲鳴的凄風(fēng),掠過耳邊。
語落,她恍然抬頭。
荒天悲無。
一切化為虛無,天幕落盡,血光掩來。
她閉上了眼睛。
似乎此刻便是永恒,她便能,永遠(yuǎn)自由地活著。
天澤。
“少殿下回來了!”
戰(zhàn)亦炔太過激動,來一腳直接將門踹開。
柳漾轉(zhuǎn)過頭,來不及斥責(zé)他為什么踹門,瞪著眼睛問:“和誰?”
“他一個人?!?p> 這回答可把柳漾嚇壞,戰(zhàn)澤西的脾氣他不是不知道,沒有救回來蘭羨爾,他怎么可能回來?正要再問什么,突然瞥見,敞開的殿門外,果真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形頎長的銀袍人。
“隨我出戰(zhàn)?!?p> 他佇立在原地,冷聲命令道,轉(zhuǎn)身之際,周身瞬間鍍上清輝粲然的銀盔,清冷的流云紋自上而下,浮刻其上。
云荒。
蘭羨爾緩緩走進(jìn)金殿頂端,金陽在上,將遠(yuǎn)處暈染得磅礴宏大,數(shù)萬紅衣傀儡在下邊整整齊齊地集結(jié),而在殿上,只見一人孤單的身影。
“找我來做什么?”
聞言,那人轉(zhuǎn)轉(zhuǎn)身,眉眼瞬間染上萬年不變的笑,等她走近,他道:“阿輕,來,給你看個好玩的。”
他伸出手指,遙遙劃了兩道,將底下分為三塊,紅衣傀儡們自然而然受其擺布,自動分開:“這一邊……”他指向最左處,笑道:“就讓他帶著你們?nèi)ド裨掳伞?p> 語畢,他轉(zhuǎn)手揮出一道符印,化為黑色玄霧,霧氣消失之后,竟化作一個人影。
那是……
蘭羨爾目光驟縮,緊緊盯向底下的那道人影。
那是夜偃。
“去吧,該找找你的小殿下了?!?p> 元厄笑了笑,再次點出一道道人影,約莫有上千人,統(tǒng)統(tǒng)穿著白衣短衫,道:“你們也該回家了?!?p> 星洲獸人!
蘭羨爾難以置信地望向他。
究竟用了多長時間,他利用卜術(shù)禁術(shù)逆天改道,潛伏在天界一角,或是將活著的人束魂控于手下,或是將死了的人煉為傀儡,惡煞,一夜之間,便將這天界攪得大亂。
“……剩下的,只能跟著我們?nèi)ヌ鞚闪恕!?p> 元厄點了點下邊的傀儡,笑著望過來,對上蘭羨爾面無表情的臉:“阿輕,別垂頭喪氣的,馬上就到精彩之處了,我們走吧?!?p> 蘭羨爾只是立在原地,靜靜地望著他:“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背影一滯。
蘭羨爾繼續(xù)問:“永恒?你又怎么知道,你做的這一切事通向永恒而不是毀滅?”
元厄笑笑,回過身來:“哈……云輕,你認(rèn)為我會怕毀滅嗎?我就是知道,只有不聽話的死了,永遠(yuǎn)閉上那張嘴,我才能是所有人眼中最尊貴的神,才能達(dá)到我要的永恒!”
“所以,你便將自己的族人煉魂成煞?”
蘭羨爾冷聲問,這一問題顯然激怒了他。
“族人?哈哈哈……”他肆笑兩聲,道:“那群蠢貨怎么配當(dāng)我的族人?那群無知的東西,只知道躲在暗處嘲弄我,質(zhì)疑我,否定我,他們像是腐肉化作的蛆蟲,啃食著我的靈魂,我走的每一步,都要被冷眼相待,都要被評頭論足……如果能,我只想戳瞎審視的眼睛,撕爛他們只會說閑言碎語的嘴!”
“……”
蘭羨爾望著他,久久說不出話來,元厄望向她,依舊是笑著,一雙含著碎光的眸子卻喜怒難辨:“阿輕……你告訴我,除了死之外,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讓他們閉嘴么?你告訴我!”
“有?!?p> “不,沒有!”
他鉗制住她,狠狠掀下她臉上的面具,捏住她的下顎,直勾勾地盯住她:“我不相信你那套說辭!”
神月。
漠夜之下,處處天燈亮起,點燃了柔和靜謐的黑暗,長街上,人們齊齊肅立在地,整裝待發(fā),荒野上,數(shù)萬神月侯在原地,只待一聲令下,軍民皆愿付諸一戰(zhàn)。
“雪殿下,云荒派來的人到了?!?p> 聞言,身穿鵝黃色戰(zhàn)袍的女人轉(zhuǎn)過頭,遠(yuǎn)遠(yuǎn)望見為首的紅衣少年,以及他身后的紅衣傀儡們,穩(wěn)操勝券地笑笑,望向高殿之上正襟危坐的少年,彼時,他正垂著眼眸。
“戚璃,你是要自己把位置讓出來,還是要我從你手中搶回來?”
她笑著揚(yáng)聲道,半晌,戚璃才抬起頭,他緩緩起身,捏著幾個鹿角球,輕輕一拋,瑩白的球瞬間綻出冰粹的寒刃,幾道結(jié)合起來,便化為渾圓的刀輪。
他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眸子似黑曜,柔聲道:“你呢?是要自己將命送上來,還是要我去?。俊?p> 不由分說,兩相交戰(zhàn)。
夜幕低垂,蕭風(fēng)冷落,刀劍冷器碰撞之聲此起彼伏。
圓形刀輪瞬間綻開,化為幾千道冰刃,齊齊俯沖而下,憑著聲音,戚璃便能夠感知到一切,包括,戚雪的實力。
“我的好弟弟,你怎么跟我正面較量?”
戚雪囂張的聲音湊在他耳邊,戚璃毫無表情,那雙眸子依舊空落落的。
他知道,他要贏,也必須贏。
“將死之人,何必多言?!?p> 語畢,不知為何,脖間戴著的金項圈隱隱發(fā)出金光,散著熱氣,對面的戚雪被這道光線晃了眼睛,不由側(cè)頭避開。
然而,就在那一瞬,她的身體猛地滯住。
“去你媽的?!?p> 戚璃猛地怔住,一片漆黑冰冷的世界里像是透進(jìn)了光線。
那是,夜偃的聲音。
染血的刀尖出現(xiàn)在眼底余光中,戚雪滯然轉(zhuǎn)頭,卻只瞧見剛剛那紅衣少年想要將她千刀萬剮的眼神。
“你!”
下一秒,那嗜血的刀刃便向上游移,她的靈脈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盡數(shù)切碎,身體一時間倒塌下來,紅衣少年一把掀開她,啐罵道:“狗東西,就知道欺負(fù)脾氣好的人。”
夜偃轉(zhuǎn)過頭來,看到戚璃,瞬間變了臉色,服服帖帖地半跪在地:“少殿下,我回來了?!?p> 他是第一個,棲居為傀儡,卻因為執(zhí)念太強(qiáng),意識被喚醒的人。
而他的執(zhí)念簡單至極,沒有人能傷害他的少殿下。
星洲。
“夫人,少殿下回來了!”
戰(zhàn)將歡歡喜喜地進(jìn)來道,北瓔正為底下來者不善的獸人焦頭爛額,見到北夜垠,險些喜極而泣,這一次,叛軍壓境,著實比任何時候都驚險:“你怎么才來!”
“……路上耽擱了不少……辛苦夫人了。”
兩人正想著對策,突然,戰(zhàn)將來報:
“少殿下,夫人!云荒玄玉殿下來了!”
星垂闊野,天幕低落。
白衣短衫的九千獸人齊齊列在底下,白色虛無縹緲,如同他們的眼睛,毫無光彩。
叛軍頭子洋洋得意地看著背后失而復(fù)得的獸人,開始各自盤算著,這一戰(zhàn)勝利后,如何瓜分這偌大的星洲。
忽然,一聲獸吼響徹天際。
接二連三的吼聲繼續(xù)傳來,從四面八方涌上闊野,蕭風(fēng)將一切吹遠(yuǎn),晃遍天端,在遙遙星月高閣頂端,一個虛無縹緲,幾盡透明的身體定定立在上方,只影單薄,在她旁邊,緊緊貼著的,是比他高大不少的紅衣少年。
“到家了?!?p> 女孩輕聲道,聲音傳遍天際,久久不絕,一眾白衣獸人只是木訥地望著前方,并未作出反應(yīng)。
忽然,一聲凄愴的獸吼似要穿透云霄,再次響起,這一聲,引得九千獸人齊齊抬頭,望向水藍(lán)色,流光溢彩的星月高殿。
“快些醒來吧,幾百年,幾千年,我們失去太多自由了,現(xiàn)在,到我們回家了?!?p> 眾人皆滯,身邊,一只手從底下繞過,覆上她沒有絲毫溫度可言的手。
“只要你們醒來,你們便有權(quán)選擇忘記,有權(quán)選擇復(fù)仇,一切皆取決于你們,只要你們醒來,你們也渴望著自由,你們也想為自由而戰(zhàn)的,是嗎?我知道的,一定是這樣?!?p> 荒天靜默。
星光下。
許許多多白衫人的臉上,淚珠折射出的光華晶瑩剔透。
天澤。
萬軍齊列,云端之上,戰(zhàn)澤西一席銀盔昂然而立,恍若天神,面龐冷峻若冰砌,眼底的碎光染上殺戮的血色,渾然彌漫在狹長的眼廓中。
他需要看到她,再等一刻,僅存的理智便如冰川裂開,天水破堤,全然崩塌。
“少殿下,快看!”
在戰(zhàn)亦炔開口之前,他的目光便已經(jīng)捕捉到了她的存在,隔著云霧杳杳,兩人靜靜相望,無聲勝有聲。
“阿輕,我與戰(zhàn)澤西,究竟誰會輸呢?”
元厄轉(zhuǎn)過頭,蘭羨爾懨懨瞧他一眼,冷冷道:“當(dāng)然是你,也一定會是你。”
他也不惱,反笑兩聲:“哦?我的阿輕仿佛太過篤定了……”
“當(dāng)然,我所愛之人是他,便會毫不吝嗇地相信他?!?p> 云荒高閣。
“你確定這玩意能毀了這白玉棺?”
老北詫異地望著自稱那病懨懨的大淵人,后者瞪他一眼,拿出一張巨大的紙卷,鋪開在地上,道:“快,把東西都倒在這里!”
眾人不明所以,嫌惡地看一眼懷里偷回來的黑灰色粘稠物,剛剛從貢葬偷回來之時,還冒著水泡,便忍著嘔吐之意,立馬照做。
病懨懨的大淵人望向身后的白玉棺,喃喃自語道:
“湮滅石棺若不能治你,那便奇了怪了!”
天澤,兩方相持,云霧里殺聲烈然,層云浸染,血色彌漫。
遠(yuǎn)處的廝殺聲繚繞在耳,柳漾和云煙澤這兩個冤家再次對到一起,作為沒有殺傷力的卜族人,柳漾自然而然靠后,躲在了戰(zhàn)之昭和云煙澤后邊。
柳漾:“這……這就已經(jīng)開打了?”
云煙澤:“不然呢?你還想講個話什么的?”
戰(zhàn)之昭:……
砰!
一聲巨響,卷云翻飛,旋出巨花。
金色符印輝映天際,與滄瀾天的裂痕一并盤亙云端,符文漫天翻飛,旋出巨大的雙生羅盤,召出這一切的人,定定立在戰(zhàn)場之中,血色彌漫,他那一身銀袍卻纖塵不染。
“這……他什么時候開始修煉的卜術(shù)!還是禁術(shù)!”
戰(zhàn)之昭不可思議望向柳漾,后者心虛地笑笑:“不不不,這不是卜術(shù)……你看錯了!”
“柳漾!”戰(zhàn)之昭惱羞成怒,高喝一聲:“我只是棋技不好,不代表我腦子也不好!你告訴我這不是卜術(shù)?”
“……”
身邊的元厄湊到她耳邊,瞧著她這副神情,無奈冷笑一聲:“怎么辦,我不想你看到他,現(xiàn)在不想,以后也不想?!?p> “恕難從命。”
蘭羨爾笑笑,眼神卻從未離開過對面。
那一刻,她完全將自己置身于最危險之處,只因為,她知道他在身后,于是,她能義無反顧向前走去。
他在等她,她也是。
彼此心里太過篤定,所以,一切盡成了波瀾不驚的歸路。
“我%……%……這玩意還真有用!”
眾人圍著白玉石棺驚呼道,一見這臟乎乎的東西能腐蝕白玉棺,便再也不嫌惡心,齊齊擼起袖子,往上涂抹。
一銀一紅,銀劍紅刃相持難下,兩雙含著碎光的眸子正面對視。
“真是可惜,你這卜術(shù)修的如此精湛,白白廢了你這上好的命格!”
對面的銀袍人面色冷清,冰砌的眸子里滿是殺意:“你便是因為這個,才殘害我母親?”
元厄面色猛然一怔。
隨即笑道:“是又如何?你們這群天生好命的人,只能被我踩在腳下,一個也活不了!哈哈哈!”
忽然,這笑聲一滯。
他只覺有什么從眼睛里淌出,劃過他的臉頰,輕輕一觸,刺目的鮮紅赫然出現(xiàn)。
“誰?是誰?”
他恍然轉(zhuǎn)頭,看向了不遠(yuǎn)處冷眼漠視的蘭羨爾,不可置信地笑笑:“是你?”
那人懶散地抱著寬大的紫色袖袍,隨即,明媚一笑:“是我。”
“哈,阿輕,你可真是越來越不聽話了……”他說著,只覺身上這副身體逐漸瓦解,不急反笑兩聲:“阿輕,你忘了?我可是神,不死不滅,與天地永恒的神,你認(rèn)為僅憑你們,就能殺了我?真是天真……”
語畢,“夜臨”的身體徹底垮下來,只露出一團(tuán)模糊的黑影,黑影消失之際,化為一道落落的人形。
就在這時。
吼!
北邊星洲一方,傳來震天徹底,接連不斷的獸吼。
“這……這是……”
柳漾一眾三人正疑惑之時,戰(zhàn)將立馬上前來報:“首殿,北少殿,玄玉殿下自北率領(lǐng)星洲軍,云荒軍趕來,身后還跟著一眾白衫人?!?p> 白衫人?
獸人?!
戰(zhàn)之昭難掩驚詫,點了點頭,三人面面相覷,還沒說什么,又一個戰(zhàn)將趕來上報:“首殿,南邊神月少殿下率兵前來?!?p> 戰(zhàn)之昭皺了皺眉,不由厲聲抱怨道:“他們是以為我天澤戰(zhàn)氏解決不了嗎?我雖然棋技不好,可是上過的戰(zhàn)場比他們走過的路都多……”
眾人:“……”
這一聲獸吼,終于撕扯開了元厄臉上的完美無瑕的笑,逐漸變得猙獰起來:“哈哈哈……連死的也不聽話了……哈哈哈……告訴我這是為什么,阿輕?”
他一把抓過她,丟下傀儡大軍,再一眼便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
“我的阿輕,你很得意吧,你的愿望完成了,哈哈哈!”
周圍光影變幻,一下子從金光散漫跌入了漠然黑夜,他笑得張狂而悲涼:“阿輕,我多怨恨你,看見你第一眼便是如此,我恨你的自由,你的無所顧忌,我所懼怕的,我所膽怯的,我所后悔的,你卻都敢去做……”
語畢,他停了下來,緊緊盯著她,除去那副猙獰的癲狂,也是一張俊秀的臉龐,他低笑兩聲:“我恨極了你的這副樣子,卻也愛極了你這副樣子?!?p> 眼前,星輝粲然,銀河飛瀉在天際一角,光影變幻,白痕正盛。
似乎一切都未落幕,可卻不得不到盡頭。
絢爛的星輝突然劈開一道銀光,利落的銀袍戰(zhàn)盔破空而來,眸光清冷,在看到了她之后,卻只有永恒的柔和。
“喂!你這棋盤靠不靠譜??!”
棋盤胡亂飛舞在半空中,星河變幻,險些將三人卷進(jìn)去。
“不行你來?。 ?p> 柳漾喝道,戰(zhàn)之昭冷眼看著兩人,深度懷疑自己相信錯了人:
“所以,你們到底知道我兒子在哪里嗎?”
云煙澤:“……”
柳漾:“……”
“哈,阿輕,他還是來了,就是要從我手中奪走你……這可怎么辦?”
元厄攥著她,后者依舊神情懨懨:“你已經(jīng)輸了?!?p> 她定定望向元厄,那雙漂亮得為非作歹的眼睛,此刻平靜如波。
“要是輸了,我們就一起死吧,好不好?”
元厄輕快一笑,似乎生死并沒有什么好在意的,對面的銀袍人聞言卻暴怒而起。
“哈?阿輕,你看看,他似乎不愿意放過你,那我們便一起殺了他,好嗎?”
熟悉的麻木感遍布全身,像是針腳細(xì)細(xì)密密戳過去,蘭羨爾雙手顫抖,趁元厄放松之時,踉蹌掙脫,抬起眼,牽強(qiáng)地扯出一個笑:“你休想?!?p> “羨爾!”
耳邊,傳來銀袍人一聲冷喝,可她卻毫不猶豫地將銀劍插進(jìn)身體,利落拔出,血液飛濺,她不肯將刀對準(zhǔn)戰(zhàn)澤西,情愿以這種方式暫時失去攻擊力。
隨即,她跌入一個懷抱,眼前,是她熟悉且感到安心的銀白色,是她所愛之人。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手覆上那汩汩血口,致命溫柔的氣息湊在她的耳畔,視如珍寶般摩挲兩下,不知是隱忍著多少慍怒:“別受傷……你知道的,我會發(fā)瘋……”
蘭羨爾見好就收道:“是……聽殿下的……”
說完,一把丟掉手中的劍,軟綿綿地扯過他,在緊抿的櫻唇上落下一吻。
她也想念他。
然而,就在此時,一眾人在棋盤上,恰巧觀望到這一幕。
柳漾:“我……找到你兒子了……”
云煙澤:“這丫頭……”
戰(zhàn)之昭:“我有眼睛!我自己會看!”
“……”
忽然,云煙澤破口而出道:“我¥%%#……#”
余下兩人循聲望去。
戰(zhàn)澤西滿含碎光的眼睛拼湊出極亮的色澤,周身布滿銀光,奪目耀眼,勝過星光。
“這……這就成神了?”
“就就就……這樣……這樣了一下!?”
云煙澤和柳漾兩人簡直激動到語無倫次。
星輝冷卻光華,灑下孤寂,在這絕美之境里,元厄的臉上頹然沒了笑意,嘴上卻強(qiáng)撐笑了兩聲:“果然……哈哈,這天命從未對我網(wǎng)開一面……哈哈哈”
望著面前兩人,他那笑聲越來越肆意,越來越癲狂。
“元厄?!?p> 蘭羨爾淺聲道,那人張狂的笑聲驟然停下:“你才是那個最不信命的人?!?p> 元厄頓住,僵直了臉色看向她:“你說什么?”
“你要知道,天地之間,沒有什么是永恒的,若是有,便只能是一樣?xùn)|西,那便是自由,哪怕生如蜉蝣,哪怕方寸之間,人們?nèi)阅苓x擇自由,仍能選擇救贖,你也一樣?!?p> “……”
兩相對視。
只覺蒼穹皆黯。
“哈哈哈……”
鐺!
紅刃掉落,癲狂的笑聲在一瞬之間戛然而止,眼前,遮天蔽日的冷輝徹天襲來,靈流爆裂,化為懸在星空的粒粒塵埃。
光影陷落,萬籟俱靜,盤亙天際的裂痕逐漸隱晦起了光芒。
終于,他們頭頂?shù)倪@片星河,不再操控著任何人的命運(yùn),不再神圣到不可企及,只是人們閑暇時刻抬起頭來,暗自贊嘆的一片絕美的景色。
蒼穹之末,他們執(zhí)手而立。
且聽風(fēng)聲,無問歸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