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水蒼茫，紅旗獵獵。繞過鯤鵬一般的船身，頂著鋼鐵的小島，曾經(jīng)強勁的海風在船尾也只能輕輕晃動那面紅旗。
巨輪隆隆移動，我的心臟就像那臺巨大的發(fā)動機，隨著巨輪的音符顫抖。
“前進二，速度減為8節(jié)?！贝L下達指令。
油輪緩緩慢下，如同蹣跚的老人，在航道上蠕動著。在我們背后，是一條裝滿了集裝箱的巨輪，剛剛還在劈波斬浪的她，現(xiàn)在也如同小腳老嫗，一步也快不得。
“船長，進入航道都要這么慢嗎？”
船長看了我一眼，無奈道：“郭總你看，左右兩邊都是那些魚排，航道又有一個大彎，如果不小心碰上，就虧大了。”
“這些魚排很值錢嗎？”
“哼！其實不值錢，但我們的船期值錢。他跑上來把我們攔住，獅子大開口，你不給也得給。你看后面那條集裝箱船，剛剛還飚二十多節(jié)呢，現(xiàn)在還不是乖乖的跟著?！?p> 原來如此。
二十多節(jié)的速度驟然降低到八節(jié)，足足慢了三分之二，這意味著寶貴的船期損失。
“船長！”二副報告，“我們比計劃慢了十五分鐘，如果繼續(xù)這樣下去，潮水可能不夠?！?p> “過了彎道以后，在直線段加速，然后借助拖輪減速。”船長令道。
“船長，錯過潮水會怎么樣？”我好奇地問。
“在港池里擱淺，然后事故調(diào)查，一天賠個幾十萬吧?！贝L似乎也失去了耐心，“郭總你先回船東房間吧，如果被港務(wù)監(jiān)督的無人機拍到你在駕駛臺，是要罰款的?！?p> 好吧，正好餓了。
我是半個月前登上這艘巨型油輪的。既然已經(jīng)成為高翔公司的雇員，我覺得自己有必要把整個流程都走一遍。所以，我乘坐了最貴的交通工具，一艘價值20億的巨型油輪。票價，免費。
油輪是一臺非常復雜的超級機器。船長必須計算好速度和航線，在恰到好處的時間到達某個點，如果開得太快會費油，如果開得太慢租船費很貴。到達目的地之后，身為代理商的我需要趕緊聯(lián)絡(luò)港務(wù)部門安排進港時間，通常這取決于潮汐。然后就要在漲潮的那兩個小時里快速到達碼頭，接著靠近港池里去，否則吃水極大的油輪就有可能擱淺，成為一座真正的“鋼鐵小島”。
巨輪居住區(qū)上下五層，我就住在最豪華的船東房間，一間只有不到二十平米，比三星級賓館還不如的鋼鐵小房子里。隨著巨輪轉(zhuǎn)向，我也可以感覺到房間逐漸傾斜，最終停留在某個角度上，巨輪的發(fā)動機隆隆巨響，黑煙不斷從窗外飄過，這是主機加速的特征。
這下子可真要浪費不少油料。
又航行一段，兩艘拖輪逐步靠近，等他們靠近到某個點的時候，船長開始減速，油輪巨大的動能讓減速非常緩慢，同時這個時候船舵的效果也會降低。等油輪逐漸降低到某個速度，拖輪開始拋纜繩，用碗口粗的纜繩調(diào)整巨輪的航向。
船長這才肆無忌憚的減速，沒有了螺旋槳的水流，船舵的效力大幅下降，現(xiàn)在整艘巨輪都必須依靠拖輪的力量進靠碼頭。
“甲板部前后準備?！睌U音器中傳來船長的聲音?！扒袚Q工作頻道10?！?p> “歡迎回家，船長?！备哳l通話器傳來了碼頭調(diào)度員的聲音。
看來是到家了。
“郭總，高總已經(jīng)在碼頭外面等您了，下船后請直接往電動車停車點走?！彼址浅６Y貌的通知我。
“謝謝?！?p> 離開碼頭，高云翔已經(jīng)把車子停在門禁外。沒有車頂和車門的“牧馬人”豪氣干云，就像他的主人一樣，直率而簡單。
“怎么樣？憋瘋了吧?！备咴葡栊覟臉返湣?p> 半個月沒有信號，也看不到陸地，甚至連味道不同的飯菜都吃不上的日子，對于一般人來說確實艱苦異常。不過我已經(jīng)過了二十多年苦日子，平時也沒什么手機流量，倒也覺得沒什么。
“先去公司還是先回家?！?p> 我樂了：“你來接我，你問我先回公司還是先回家？”
“當然是公司當家了嘛。”高云翔一腳油門，我們吹著風就到了一間小小的沿街店鋪。上頭四個掉漆的描邊大字，“高翔代理”。
“其實代理只是我們家的一門小生意，從物流衍生出來的，爸爸就把他交給我打理?！?p> “令尊看來挺信任你的?！蔽掖蛉さ?。
“才不是，他只相信我姐?！备咴葡鑾е易哌M去，公司極小，只有那位助手和一個文員。無論哪個人，都沒有同我打招呼的意思，他們只是在忙著手頭上的工作，好像我們兩個都是空氣。
“你姐？”
“以后你會知道的。她其實人很好，就是太忙不愛理我。”高云翔翻出一沓資料，重重的擺在桌子上，“這就是我們要搞定的部門?！?p> “海關(guān)、邊防檢查、VTS中心、港口調(diào)度、碼頭方、港務(wù)監(jiān)督……我的天吶！”
“因為船期吃緊，所以必須在完貨之前跑通這幾個部門。否則耽誤船期，就是我們的利潤損失了。里面就是辦事流程，現(xiàn)在都是公開的?！?p> 我嘆了一口氣：“這不是我的專業(yè)范疇，可能需要點時間?！?p> “不不不！真正重要的并不是這一點。公開的東西總是沒有利潤的，我們的利潤來自大客戶。所以跟客戶吃飯，陪他們玩才是最關(guān)鍵的?！?p> 呵呵，我怎么覺得這事兒你最合適呢。
看著我的表情，高云翔意識到了什么，我這種人也許天生就不適合同人打交道。但是木已成舟，我剛剛替他拿下了上百萬的傭金，總不至于現(xiàn)在就翻臉。
“我會努力的，老板。”
這，是我正式成為代理商的第一天。
兩小時后的政務(wù)服務(wù)中心。
“這是國內(nèi)貨不用來海關(guān)?！敝品米臃浅６Y貌的把我請了出去。
“對不起，請問邊檢在什么地方？”
“國內(nèi)貨也不用過邊檢?！?p> “那……我要過什么？”
“后面還有人排隊呢?！毙〗憬銗懒?，軟軟的回了我一句。
如果沒有那個攝像頭的話，她也許會回得更干脆和直白一點。
沒錯，所有人的眼神都告訴我一個字：“滾！”
拖著那雙已經(jīng)快殘廢的腳，我死豬一樣躺在長椅上。已經(jīng)跑了兩個小時，連點頭緒都沒有。但是幾秒鐘之后，我還是用盡全身的力氣站起來，不能倒下！年薪十二萬的工作，在欽江這個十八線小城市根本不可能找到。
“下午好，這里是港務(wù)監(jiān)督處么？”
接待我的仍然是一名女性監(jiān)督官，這家的女孩子可比海關(guān)的漂亮多了，不同于露涵這樣的長腿北方女孩，這位監(jiān)督官明顯是南方女人，嬌小玲瓏，蘋果般的圓臉透著一股二次元的可愛表情。蘇曦，看名字就是美女。
“辦什么業(yè)務(wù)呢？”
“額……簽證。”
小姐姐咯咯一笑：“從去年1月開始簽證就已經(jīng)取消了，改為網(wǎng)上電子報港?！?p> “那……交港建費呢？”
“哦，出門向左，有個高翔公司的代收點，去那交?！?p> 高……翔……公……司……
我總算知道那個文員整天敲著電腦是在干什么。沒錯，我要重新再跑一圈。
“謝謝?！蔽沂帐昂眯那?，正準備離開，小姐姐卻好像仍不想放過我。
“先生，記得回來把第三聯(lián)上繳核對?！?p> 看著她甜美的笑容，我的疲憊總算減輕了一些：“就是再跑一趟唄，放心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的?！?p> 又是兩個小時后，我終于啃著饅頭進入了港口管理局的大門。做代理，跑著交錢是一部分業(yè)務(wù)，預約則是另外一部分。
我需要為這艘油輪預約兩條拖輪，同時預約航道的使用時間，這需要到兩個不同的部門報備。而這兩個部門不在政務(wù)服務(wù)中心！
“我需要兩艘拖輪。離港用?！?p> “請遞交出港計劃?！敝品凶永淅涞幕卮?。
“哈？”
“就是VTS中心批準你使用航道的計劃。”
沒錯，我把順序搞反了。
“請問，VTS中心在哪里？”
“千度地圖搜固元大酒店，就在對面?！?p> 我吞下最后一片饅頭，毅然向下一個目標走去。
“該死的高云翔，你爸讓你來熟悉業(yè)務(wù)，讓你去開拓市場，你全部丟給我，自己去打拳?！蔽乙槐樽咭槐榱R，但是一想到每個月10號會有一萬元進賬，又突然不罵了?！皝戆?！都沖我來！什么港釣，港奸，港姐，老子全收了！”
騎著公司的小電動車，我就像奔馳在晚霞中的快遞小哥，在這個灰塵漫天的港口肆意闖紅燈，在各種大型貨車中間尋找縫隙，在賣菜大媽的白眼中白駒過隙。
終于……
這里是最后一站，欽江港石化公司碼頭調(diào)度辦公室。
“晚上好。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氣不接下氣，下氣不接上氣，也許差不多斷氣了。
“郭先生好?！迸畼I(yè)務(wù)員熱情的接待了我，“很抱歉呢，由于12英寸輸油臂檢修，現(xiàn)在用10英寸輸油，所以離港時間要推遲大約……”
“郭先生你怎么了！”女業(yè)務(wù)驚叫起來。
而我，兩眼一黑，啥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