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神魔兩族按兵不動，幾乎沒有正面廝殺，反而在這里整日督促氣血旺盛的年輕人早出晚歸，勞心費力，對年老之人更為不利。
或許我應該強制袁笠離開，赤陽關溫暖宜人的氣候能讓他多活幾年。金戾嘴巴張到一半，看見袁笠的眼神仿若萬年不化的冰川，堅硬而倔強。要想讓冰川屈服唯有將其擊碎，金戾閉上嘴巴，無聲地嘆了口氣。
“既然你心意已定，本將軍便不為難你了?！毙枰D移話題，否則我又要動搖了。金戾的視線越過袁笠，審視著他帶來的滿懷期待和好奇的黑騎兵。然而入眼只有一團黑色，他看不清這些人的模樣?！霸?，這群血氣方剛的少年兒郎委實不錯，不過跟本將軍當年比起來還是有不小差距的啊。哈哈——”
這句強自說出的玩笑一點兒都好笑，金戾覺得自己好像喝下一大碗穿心蓮，嘴巴，喉嚨，心中滿是苦澀。他的目光又回到袁笠臉上，希望他能改變主意，解除自己的苦楚。袁笠避開他的視線，看了看坐在馬背上的金楠，聲若蚊蟲?！皩④?，這位就是您收的義子金楠小將軍？”
感受到袁笠的目光，金楠趕忙翻下馬背，挺直腰桿立在馬旁。金戾回頭，聲若洪鐘?！伴獌?，快過來拜見袁老將軍?！?p> 金楠疾步走到袁笠面前，一躬到地，語調(diào)滿含敬意?！靶∽咏痖葸^袁老將軍?！?p> 他認識自己？袁笠向金戾尋求答案，后者微微點了點頭。金將軍一直記掛著我呢，袁笠心中一暖，慌忙扶起金楠，仔細打量著他。望著金楠年輕的面孔，恍惚間，袁笠發(fā)現(xiàn)金戾剛加入神軍時的影子。“像，像，太像了！”
被人這么盯著讓靦腆的金楠羞紅了臉，他抿了抿嘴，小聲問道：“老將軍，您說像，像什么？”
袁笠呵呵笑了，金楠更加窘迫了。
“愈發(fā)像了?！痹肄D向金戾，“將軍，金小將軍的神色跟您年輕的時候太像了，尤其是他紅著臉說話的樣子跟您簡直一模一樣?！?p> 金楠偷偷地瞥了瞥金戾，父親年輕的時候說話也臉紅？他無法想象外形粗獷豪放的父親竟是個羞澀之人。心有所覺，金戾干咳一聲，幾無可見的紅暈爬上他的臉龐，光禿禿的腦殼似乎也在反射紅色的光輝。
“袁笠，本將軍父子二人趕了大半天路，肚子有些餓了，你打算讓本將軍餓到什么時候？”
“父親，咱們不是剛吃過午飯嗎？”金楠小聲咕噥著，被金戾兇巴巴地瞪了一眼，趕緊閉上嘴。
袁笠對金戾這種笨拙的借口似乎早就習以為常，他頷首行禮?！澳F(xiàn)在便為將軍大人帶路，前往軍中大營，宰殺幾頭野獸，好好歡迎將軍父子?！?p> 一眾人等翻身上馬，黑甲將士組成的洪流為金戾和袁笠分開一道縫隙，等他們過去，復又匯聚在一起，以比來時更威猛的氣勢激蕩起沖天的生氣，朝著遠方的天際奔流而去。
金楠第一次與黑騎兵——預備軍隊——并肩奔馳，整齊劃一的號子，節(jié)律一致的馬蹄落地聲，將士們凝重的表情，一切的一切點燃了他的血液，一種油然而生的豪情刺激著他。他用盡全身力氣跟隨黑騎兵們呼喊吼叫，恨不能將心臟吼出胸腔。他的聲音之大，氣勢之壯，引得兩邊的黑騎兵頻頻注目，繼而相互較起勁來。
于是一道高過一道的嘶吼此起彼伏，一聲高過一聲，誰都不想認輸。漸漸地，嘹亮高亢的吼聲變得沙啞起來，變得稀稀落落起來。最后只剩下金楠和一名跟他年齡相仿的少年不肯放棄。
那名少年鉚足了勁，憋紅了臉，脖子上鼓起的青筋宛如一條條小蛇，嘴巴張開吐出的不是震徹蒼穹的吼叫而喑啞的嘶嘶聲。聲音擠出嘴巴的那一刻，少年便緊張地看向金楠，只要后者發(fā)出正常的聲音，他就輸了。
金楠飽飽的吸了口氣，肚皮貼到后背，胸膛鼓脹如喝飽奶的小豬肚子。我只需吐出胸中之氣就能成為最后的勝利者，卻可能因此失去與他們結交的機會。友誼比勝利更可貴，眼中閃過一抹果決，金楠猛然咳嗽起來，他敗給了那名少年。
咳嗽停息，金楠轉向那名少年，坦然一笑，聲調(diào)沙啞卻猶可辨識?！澳阙A了，我輸了。”
少年愣了一瞬間，搖了搖頭，對著金楠咧嘴一笑，笑容真誠而率真，嘴中說出的卻是無人能懂的嘶嘶聲。他赧然一笑，抬起手臂，用力拍了拍胸前的鎧甲，然后沖金楠豎起大拇指。
友誼果然比勝利更可貴，更讓人愉悅，金楠做著同樣的動作，拍打著胸口，朝那少年豎起大拇指。二人相視一眼，張大嘴巴，卻笑不出聲來。同行的黑騎兵將他們二人簇擁在中心，無聲地大笑起來。
走在最前面的金戾和袁笠從頭到尾觀賞了這一幕。少年們開顏歡笑的時候，袁笠驅(qū)策戰(zhàn)馬離金戾更近了一些，悄聲說：“將軍，金小將軍明明可以成為最后的勝利者，卻將之拱手讓人，似乎與我族少年的脾性有些不同啊。”
金戾的眉頭微微皺起，語調(diào)卻不慍不火?！霸遥阆胝f什么？”
“將軍，在您帶著金小將軍來到我族之后，末將就從他人口中聽說了這件事。這么些年，末將時常想起這件事，不免有些擔憂?！?p> 粗大的眉毛擠到兩眼之間，金戾的語氣有些不悅了?！澳憔烤瓜胝f什么？”
察覺到金戾似乎動了火氣讓袁笠遲疑了一下，但他還是一五一十說出心中的憂慮。他寧愿惹金戾動怒，也不想看到他發(fā)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危險，比如來自背后的刀子?！皩④姡∧⒅毖?，金小將軍的體內(nèi)流淌的終究是神族之人的血液，萬一有朝一日他……他背叛了將軍，在將軍毫無防范的情況下進行致命偷襲，將軍豈不危矣？”
金戾看著袁笠，眼前卻浮現(xiàn)出朱伯的面孔。他明白袁笠之所以懷疑金楠是因為擔心自己，為了自己好，為此他不惜冒著讓自己發(fā)火的風險。袁笠之于金戾的關心正如朱伯之于汐諾，之于楠兒。想到這里，心中的怒意沒有出口就消弭于無形，金戾的嘴角露出一絲自信的笑容?！伴獌翰粫ξ?，永遠不會?！?p> 袁笠凝視著金戾的眼神，默默地點了點頭，眼中的疑慮卻未消減半分。
萬事難料，又有什么是永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