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73、84┄┄

　　三天前，村里發(fā)生了一件詭異之事。

　　三羅子從隊長家廚房屋頂?shù)臒焽枭?，醉眼癡迷，嘴唇翕動，翻身躍下，跌了個四仰八叉不省人事。

　　事發(fā)突然，隊長李偉功來不及多想，迅速召集身強力壯的村民，組成十人接力隊，全靠人力把三羅子抬到了十幾里之外的衛(wèi)生院。

　　有人提議，遣人去隊部拉牲口套馬車，李偉功大手一揮，已然來不及，況且那畢竟是牲口掌舵，馭手再沉穩(wěn)能耐，也難保這天寒地凍路面濕滑沒有閃失，只是囑咐，馬車隨后再來。

　　衛(wèi)生院里，唯一的醫(yī)生韓柏光忙活了一陣子，面目平靜地看著三羅子父母及其他人，溫聲說：

　　“像是睡著了。”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近五米高處墜落，居然是睡著了。這韓柏光真不愧是“謅大夫”。

　　韓柏光知道自己劣名在外，積重難返，此時正名無濟于事，索性說道：

　　“三天之后如若不醒，就準備后事吧！”此言一出，猶如驚雷。

　　先是三羅子他媽肖麗蓉突然癱軟倒地，身旁三羅子他爹羅洪武攙扶著老伴來著，結(jié)果突感渾身一松，一樣軟弱無力，胳膊小腿均不聽使喚，也跟貼著婆娘的身子雙雙癱軟在地。

　　狹小的醫(yī)護室里哭天搶地的嚎哭聲原地爆炸，韓柏光摸摸鼻頭皺皺眉，無可奈何，但是看到面露兇光的三羅子大哥二哥，覺得還是應(yīng)該進一步解釋一下，免得這哥倆不明就里出手傷人怎么辦？

　　那個時代，醫(yī)患糾紛的概念還沒成型，傷殘醫(yī)生的案件基本都按一般斗毆塞責(zé)處理了。

　　如此這般，怕是屆時還得自我療傷，自個墊醫(yī)藥費還不能報銷呀！

　　韓柏光干咳了一聲，接著說：

　　“不要急，更不要沖動，先把老人安頓好。

　　你們來看看，病人渾身上下沒有致命傷口，僅僅是額頭和膝蓋部位蹭破了指甲皮蓋大小的幾塊油皮，血都不曾滲出?！?p>　　韓柏光身子緊挨著床邊，繞著床邊擠出一圈道，再次撩起三羅子上衣，而后又捋起袖管褲腿，示意眾人湊近一點，務(wù)必眼見為實。

　　“還有，你們過來看看，他的眼睛，瞳孔不曾放大，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想必大家都知道，人如果沒了生命特征，瞳孔會放大，但是三羅子沒有，

　　更奇怪的是他的脈搏，來，羅老大羅老二，你們哥倆過來！”

　　大羅和二羅對視一眼，木然順從，向病床靠近一點。這個時候，三羅子老爹老媽相互依偎著，漸漸熄了悲聲。

　　眾人不知韓柏光所謂何意，但是十來個人已經(jīng)把病床周邊圍堵的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有意無意地斬斷了韓柏光臨危脫逃的可能性。

　　“大家安靜一下，讓老大老二數(shù)一數(shù)病人脈搏跳動次數(shù)?！表n柏光鼓勵的目光投向老大老二。

　　像個醫(yī)生一樣數(shù)病人脈搏跳動次數(shù)，對于這哥倆可是頭一遭，當下就有點手足無措。

　　韓柏光微笑中飽含期許，深情鼓勵道：

　　“沒事，過來，過來，看著我，跟我學(xué)?！表n柏光舉起右手，然后揚起左手，二拇指和中指并攏，擱在右手腕脈搏上。繼續(xù)說：

　　“就這樣，不要分心，靜下心來，微微閉上眼睛，感受那指尖鋪捉到的跳動，對，跳動，磅礴有力的跳動，默念，1、2、3┈┈”韓柏光循循善誘，老大老二亦步亦趨，終歸是按照指引，丫丫學(xué)步得有點像模像樣了。

　　韓柏光頷首微笑，頻頻點頭，贊許這哥倆做得很棒。

　　病房內(nèi)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眾人都被代入其中。

　　突然，老二驚呼道：

　　“韓大夫，我腕子上的跳動不見了，摸不到了！”

　　在旁眾人一臉茫然，求救目光齊刷刷聚到韓柏光身上。

　　韓柏光若無其事，嗔怪著說道：

　　“哎，治病救人不好學(xué)呀，你看，仔細看?！表n柏光再次高舉雙手，聲情并茂地示范?！皟筛割^肚要擱在脈搏上，不是壓，是擱，不要用力，就是那么輕輕擱在手筋附近下陷的部位附近，那地方就是脈搏，感受跳動，一下，兩下。”

　　羅老二再次感觸到了跳動，紅著臉有點不好意思。

　　剛才的錯愕，讓他額頭滲出細密汗珠。

　　羅老大和羅老二癡迷雙眼，感受著自己強勁有力的脈搏，一時間雙唇翕動，面目沉醉，如果不叫停，八成是要一直數(shù)下去了。

　　“好了，停下來，記住要領(lǐng)，現(xiàn)在我們要臨床施診了！”韓柏光看到臨場教學(xué)已然收效，適時打斷他們。

　　現(xiàn)在，病房中恢復(fù)了病房應(yīng)該有的“肅靜”氛圍。羅老大羅老二聽話的按照韓柏光安排，分立病床兩側(cè)，靜候大夫進一步指令。

　　韓柏光很滿意這哥倆的表現(xiàn)，對在場其他“觀眾”基本可以當閑雜人等對待了，只是此時還不能為了進一步深化“肅靜”氛圍立馬要求他們散去，得繼續(xù)讓他們見證他作為醫(yī)生的診斷究竟是胡扯八道還是證據(jù)確鑿。

　　“老大老二，平心靜氣，把剛才給自己數(shù)脈搏跳動次數(shù)的方法，在你家三羅子胳膊上再做一遍，不要緊張，就當是你們?nèi)匀唤o自己做那樣?！?p>　　老大老二倒也沒再遲疑，一人一只胳膊，把粗糙的兩指輕擱在三羅子手腕上。

　　韓柏光繼續(xù)指點，“記住要領(lǐng)，一定要心平氣靜，閉上眼睛，你們只管數(shù)，不要隨意停下來，我喊停再停，好么？”

　　兩人沖著韓柏光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開始把脈數(shù)數(shù)。

　　雙目微閉，默念數(shù)字，滿臉虔誠，讓在場眾人一個個都屏斂聲息，相比初來時七嘴八舌，現(xiàn)在安靜的一塌糊涂。

　　“停---”許是韓柏光擔(dān)心斷然喊停，會驚嚇到聚精會神的哥倆，把到手的數(shù)字給嚇跑，有意把一個“停”字拉得老長。

　　“老大，先說”

　　“73下?！崩洗竺摽诙?。

　　“老二，說。”

　　老二嘴皮鼓勁，卻沒有開口，惶惑的目光看看大夫，看看老大，又看看爹娘，難于啟齒的窘樣，瞬間凝固了剛剛緩和的緊張氣氛。

　　韓柏光剛才是眼望天花板的，見老二支吾不言，便低頭面目和藹地輕聲問道：

　　“咋地了？數(shù)忘了？”

　　“忘了沒關(guān)系，你哥已經(jīng)數(shù)出來了，73下，說明你家三小子脈搏跳動是┄┄”韓柏光話沒說完，

　　羅老二開口了，

　　敢情是憋得太久，出口的數(shù)字自帶力道，呼嘯而出，

　　“84下，我沒忘，我數(shù)出來了，是84下?！绷_老二一口氣說完，不再言語，目光無助地看著面前蓋在老三身上洗舊發(fā)白的軍綠被面出神發(fā)呆。

　　“73、84，閻王---”

　　少頃，圍觀人中有人默誦出聲，話未說囫圇，立馬感到刮骨剜肉的尖銳目光嗖嗖嗖直往身上扎，即可噤若寒蟬閉口不語。

　　什么鬼？

　　一語成讖。

　　農(nóng)村人信奉這個，帶詛咒的話憋在肚子里不出口，沒人當回事，一旦出口，八成會被局中人當做災(zāi)禍即將臨頭的事實盤踞心間，縈繞不去。

　　揣著個炸彈，那還不把日子度成年。

　　炸彈沒爆，人估計都枯槁沒形了。

　　“我說韓大夫，咋回事，同一個人，這手腕子上的跳動咋就不一樣了？”說話的正是隊長李偉功，他向前一步，把那個可能禍從口出的村民擋在身后。

　　貌似斥責(zé)質(zhì)問，實則果斷解圍。

　　韓柏光看一眼是李偉功，含笑回敬，算是向李偉功的急中生智致以衷心感謝。

　　“李隊長，大家不懂醫(yī)，我給大家解釋一下！”韓柏光雙手下壓，接著說道：

　　“是這樣的，我剛才在這兄弟倆數(shù)脈搏的時候，心里面掐了一分鐘，也就是60秒，正常成年人脈搏跳動次數(shù)每分鐘在60下和100下之間都是正常的，

　　三羅子現(xiàn)在還沒醒來，處于安靜狀態(tài)，這樣的脈搏次數(shù)在上限和下限之間，完全正常，至于左手和右手跳動次數(shù)不同，無外乎幾個情況，

　　一來，可能是這哥倆畢竟初次上手，手生，不熟練，多數(shù)一下少數(shù)一下在所難免，但是這也就是誤差，不是錯數(shù)；

　　再者，還是這哥倆，可能初次干醫(yī)生這活，有點緊張，數(shù)數(shù)的時候可能把自己的心跳次數(shù)數(shù)進去也未可知，但是啦，這同樣是誤差，不是錯誤。

　　人的這脈搏跳動次數(shù)和心律是一樣的，我此前聽診了心律，和剛才哥倆報的數(shù)字，錯前不錯后，充分說明病人的心律和脈搏完全是正常的!”

　　韓柏光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見沒人打斷，看來是“肅靜”氣氛又修復(fù)如初了。

　　得再鞏固一下。

　　韓柏光話鋒一轉(zhuǎn)，扭頭看看羅老大，問道：

　　“老大，還有個關(guān)鍵，你剛才數(shù)數(shù)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病人的脈搏跳動是，

　　‘嗵、嗵、嗵’，

　　一下一下連貫的，

　　還是？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時斷時續(xù)的，強幾下，又弱幾下，甚至還會斷開那么一小會？

　　這是關(guān)鍵，好好回味一下，這種情況有沒有？

　　告訴大家，你的感受?！?p>　　老大思索一下，肯定地說：

　　“一下一下，連貫的。”

　　“老二呢？”韓柏光接著問羅老二，

　　這一回，老二沒再愣怔，斬釘截鐵地說：

　　“我弟弟的脈搏是連貫的，一下一下跳的，沒有時斷時續(xù)那種情況?！?p>　　“你確定？”

　　“我確定?！崩隙刂攸c點頭，好孩子一般回望大夫和隊長。

　　韓柏光如釋重負，

　　抬頭看著大家，接著說道：

　　“李隊長，大伙兒，情形就是這樣，我這個“謅大夫”沒胡說，病人的脈搏頻率均勻，也就是沒有所謂心律不齊的隱疾征兆，跳動次數(shù)在正常范圍之內(nèi)，三小子就像是睡著了！

　　一聽韓柏光主動獻丑，肅然矗立的眾人稍稍放松了一下，凝固瓷實的氛圍也借此松散些許。

　　韓柏光繼續(xù)說道：

　　“大家再看看我們這個國家，此前不也是多災(zāi)多難，現(xiàn)在呢，紅旗滿地插嘛？

　　我看呀，這么大一個國家，運道都開始逐漸昌盛，我們每個人必將能托著國家之福，日子會越來越好的，三小子這娃我聽說過，少有的聰明伶俐，吉人自有天相，定會洪福齊天，三天后，沒準就一咕嚕翻身起床了！”

　　一番高大上的安慰話，效果果真瞬間飆升。

　　眾人面面相覷，彼此交換了此言不差的眼神，隨后，充盈眼眸的陰翳開始消散，鎖眉的愁云也是緩緩消散了。

　　可是啦

　　羅洪武和肖麗蓉兩口子心里的疙瘩還是找不到解開的扣，

　　昏迷不醒的畢竟不是阿貓阿狗，

　　那是自己的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