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搬磚
十來分鐘之后,女同學再一次去而復返。
這會沒有過來,而是隔著老遠大大方方喊道:
“羅小羽……,
羅小羽,…………
羅小羽,………………”
第一遍,周小羽激靈一下,沒有反應過來,
第二遍,周小羽聽得清楚,裝作沒聽見,
第三遍,周小羽抱著一摞清理干凈的磚塊,往羅小川的磚跺上碼放,返回原地,已經是一臉黑線。前兩遍沒有回應,第三遍回應不回應,至關重要。
繼續(xù)裝聾作啞,難纏的女同學沖過來,不知道又會上演什么神劇。
但是回應吧,前矛后盾。
剛才都充耳不聞,這會響應就是露怯。
好馬不吃回頭草呢?
開弓沒有回頭箭呢?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羅小山的滿臉波詭云譎,還有羅小川寒霜裹面的凜然瘆人。
……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回應就不回應……腰桿怎么這么軟,彎直自如……周小羽郁悶不已,重生以來,怎么總喜歡騎老虎背,這會一點小心思,又把自己撂虎背上,上下難堪,左右不是,進退維谷。
“耳朵里塞驢毛了,人家都喊三遍了!”羅小川仰頭,沖著老三厲聲呵斥。
“哦,我聽見了,這不搬磚呢嘛!”甩鍋給板磚,幸虧板磚沒心沒肺,否則抽頭就一頓。
周小羽屁顛屁顛地向女同學小跑了過去。
還沒到跟前,女同學瞅著腳下的小樹溝,一躍而過,胸波蕩漾,一只手里攥的白手套就招搖著恍惚了周小羽的雙眼。
“給你,我們發(fā)的勞保手套,我也用不上,你拿去!”女同學平和地說道,腰身一扭,舉起手攥手套的胳膊,幾乎與肩平行。
迎面小跑,居然沒有撞個滿懷,看來淚目之后,女同學情緒調整的不錯,很好地控制了速度。
周小羽接過手套,看一眼俏麗的女同學,頷首想說聲謝謝,又沒說,只說道:“再沒啥事,我干活去了!”說著,轉身就走。
女同學柔聲道:“去吧,我們六點準時下班,盯著些時間,我,我來找你!”
周小羽沒有回頭,舉起胳膊,揮動幾下手套,快步走去。
脊梁骨告訴他,女同學心滿意足地癡目凝望幾秒,轉身快步離去。
……
不得不說,仍然不見鬼影的工頭劉世超,管理起一幫沒什么組織紀律概念的莊戶人,還是有幾把刷子的。
雖然“監(jiān)工”不在,但這幾個干活的人,沒一個偷懶,清理出來的磚頭,基本沒有需要返工的,只是碼放的磚垛并不是很齊整,有好幾垛有坍塌的危險。至于那個“臨時負責人”,先前估計是因為平白無故被人打斷干活的節(jié)奏,心氣遇挫,手底下一時毛糙,才把一塊本可二次使用的磚塊失手摔成兩半,徹底淪為除了墊腳就別無他用的廢材,目下看來,實屬意外。
就這些人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來看,一個個揮舞著岑亮的瓦刀,翻轉著手中的磚塊,兩手配合有致,叮叮咣咣,于午后寂靜的廠區(qū),居然交匯出抑揚頓挫的混響,鏗鏘醒耳。
尤其是大哥羅小川,慢放動作,簡明扼要地給老二羅小山示范了一次,看著他笨手笨腳練習著清理幾塊后,又撿明顯的不到之處,糾正一番。過會再看他的勞動成果,覺得基本出師,教無可教,就又訓誡他:別心急,掌握正確的方法后,多敲打幾塊磚操練操練,習慣了正確的方式方法后,再加快速度,事倍功半。老二點頭,惟命是從。
這幫人里面,老大羅小川的活干的可圈可點,手底下利索,節(jié)奏感強,清理出來的磚塊,方方整整,急水沖刷一下,混雜在新磚里面,眼毒的人也未必挑的出。一定要給這些人劃分個等級,大哥羅小川堪稱“大廚”,絲毫不辱高白帽。
多余的瓦刀只有一個,老二已經捷足先登,周小羽只得很有顏色地幫大哥二哥碼磚垛。
清理磚塊每人每天是有保底任務的,每個人日清1600塊是基本量,超額部分有獎勵,但不得積攢添補次日任務量。劉世超說,這叫現(xiàn)黃的麥子現(xiàn)割,超額部分的獎勵不隔夜。當日的任務缺口,卻是會殃及加重次日任務的,當日缺口50塊以下,次日任務加100,缺的太多,前面該拿的工分錢糧一分不少,活計竣工后報送所在生產隊,不賴你先前的付出。
至于人嘛,嘿嘿,立馬卷起鋪蓋滾蛋,雖然外出搞副業(yè)也是苦力活,但是爭先恐后的人很多,不好好干,完不成任務,渾水摸魚,還想著和村里種地一樣吃大鍋飯,沒門!
老大許久不回家,亞歷山大的任務,是最直接的原因。
不能加班嗎?
你以為是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干活,干不完了,打著月亮也能割麥插秧。
這是工廠!
輕機廠上下班時間固定,上班大門開,下班大門鎖,除了中午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搞副業(yè)的人可以在廠區(qū)逗留干活或小憩,下午六點一到,半個小時內一概清理出廠。
好在,工廠里有好幾個車間一天兩班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搞副業(yè)的才能借光,禮拜天節(jié)假日,照樣干活掙工分??傊?,不是廠里的正式職工,天大的理由,也不容單獨滯留廠區(qū),否則,出了雞零狗碎的腌臜事,活剮了爾等,也于事無補。
今天有了弟兄倆的幫忙,羅小川五點不到,基本定額已經完成,還超出一百多塊。老二羅小山上手挺快,雖然速度趕不上其他人,但是悶聲不語一心干活的敬業(yè)態(tài)度,想來假以時日,超英趕美,應該不成問題。
既然不是大鍋飯,誰的任務誰完成,周小羽也就沒想著助人為樂,一心只把大哥二哥清理好的磚塊,仔細堆碼成垛。
剛開始,潛意識里想著不甘人后,應該在大哥面前給眾人顯擺一下,他這個上了四年高中無疾而終的廢材,也有廣撒潛能贏得聲威的亮點,更重要的是,周小羽企圖通過挑不出什么疏漏的勞動成果,融化一下大哥自從見面就一直寒霜不落的嘴臉。剛才,女同學送過來的三雙白色線手套,周小羽討好又似炫耀地要給他,還沒給利索,就被他瞪眼剜剮好幾下,硬生生的把周小羽抖擻的饋贈,蠻橫地逼回了褲兜里。
周小羽自己也很知趣的沒有戴手套,大家都沒戴,自己戴個白手套,搬著粉塵包裹的板磚,刺目扎眼不說,簡直是暴殄天物。
至于老二,聚精會神,忘我勞作,全然沒有察覺“先來后到”的老大和老三之間,暗自較勁,一點即燃的滾滾烽煙。
一開始,周小羽想著力爭上游,雖然只他一個人司職搬磚碼垛,但是青白楊的精神不能丟。于是,他不知深淺,一摞磚足足碼了十塊,繃展修長的胳臂,手指夠到了最底下一塊磚,下巴頜抵在了最上面一塊磚面上,掂量一下,蓄力搬起騰挪完全可以,氣沉丹田,收腹仰首,弓腰一搬,突然才發(fā)現(xiàn),最下面一塊墊底的磚直接貼在地面上,手指頭試探了幾下,也無法在磚面和地面之間寸進分毫。
特么的,剛才氣吞山河的凌云壯志,如墮冰窟。
一鼓作氣沒有搬起,再試一下,心氣喪盡。
沒有人注意他,所有的尷尬和頹喪,連一塊塊磚頭都悶聲不睬。
萬般無奈,只得退一步,輕松搬起最上面的五塊,起身往廢墟之外的磚跺去碼。留下的五塊磚,不小心,蹭翻了最上面的一塊,半摞磚就哐啷啷倒了。
周小羽回頭一看,就對上了羅小川覺察抬頭的目光,嘴角一抽,面目擰巴,但是沒有發(fā)話。
見老三放下轉頭回返,羅小川站起來了,地下撂一塊,然后就麻利的在上面橫放五塊,看著一旁窘迫無助的老三,下巴一抻,道:“書念得沒意思,磚搬的沒顏色,找起對象倒是無師自通!”聲嗓不大,只供周小羽一個人聆聽。
“我——”周小羽很不服氣的張口辯白。
“你什么你,快點碼你的磚去!”羅小川果斷截住了老三的話茬,“老大不小了,啥事都讓人操心!”
說歸說,畢竟是一個褲腿里抖落下來的親兄弟,羅小川沒再去清理磚塊,就和老三一道碼磚跺。
其他人的基本量相繼完成,看看時間,一個個都手腳麻利地開始抱磚碼垛。
當工廠準時六點下班的電鈴聲想起的時候,一干人已經收拾好瓦刀拍打著身上的塵土,要往住處回走了。
周小羽站在那里,緊緊腰帶,摸索著察看領口的扣子是否系好,擰巴著脖子看背后是否還有沒有抖落干凈的塵土,屁股上看不見,只能怕打……很自然的與前面的隊伍拉開了距離。
快到樹溝跟前了,老大和老二感覺老三沒有跟上來,雙雙回頭,見他還在那里拍拍打打,又不是出了汗的驢子,哪有那么多的塵土抖擻呢?
“老三,你快點呀!”羅小山喊道。
“哥,你們稍等會呀!”周小羽回應道。
羅小川抬頭看一眼,搖搖頭,回走幾步,羅小山也跟近幾步。
這個時候,廠路上的人流漸漸熙攘了起來,車間下班的人陸續(xù)涌上了馬路。
羅小川不得已,繼續(xù)向老三跟前回走。
搞副業(yè)的人,這些天以來,要么提前離廠,要么最后出廠。他們很自然地避開下班人流高峰,錯峰出廠。
周小羽的拖后,讓羅小山當下決定,等會里面的工人走的差不多了,再出去。
三人湊在一起,一個給一個手拍清理身上的死角塵土。
“哥,今晚我們睡哪里呀?這會,最后一趟回去的班車已經走了吧!”羅小山似乎憂心忡忡地看著大哥說道。
羅小山嘿嘿嘿,笑幾聲,說道:“這會才想起班車走了,早干嘛來,不想回就不想回,這會裝的像是趕不回去,害怕挨罵呢!”
羅小山揉搓幾下亂蓬蓬的頭發(fā),嘿嘿笑道:“好不容易來一趟,來了就回去,盡折騰路上了!再說,我們不是幫你干活嗎,干著干著就忘了時間了!”
“蹲城里,就不花錢了?”
“這不是哥你在城里干活嘛,要不是來看你,我才不稀罕坐那搖晃地都快散架的班車呢!”羅小山笑呵呵地說道:“這城里的賊娃子真特么膽子大,我們帶的饃饃都差點被偷跑了!”
“饃饃,你們帶了媽做得饃饃?”羅小川陡然問道。
羅小山自知說漏嘴,支支吾吾不做聲,求救的眼光投向老三。
“大哥,我們把媽給你和二叔帶的饃饃賣了!”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反而不美,如實相告,任你處置。
“賣了多錢?”
周小羽頷首,立正了身姿,稍稍提高聲嗓說道:“二哥,你數(shù)的錢,你給大哥說!”
羅小山這才端起一直跨在脖子里的黃書包,抵在大哥胸前,驕傲地說道:“你猜猜!”
“猜什么猜?快說!”
“78塊錢!”
羅小川愕然道:“你們帶了多少饃饃,賣這么多錢?”
“三提包饃饃,我們中午吃了四五個,其他都賣了!”羅小山說著,好像是要抖抖提包,讓老大看看,結果兩手空空,不見了提包,猛得拍一下額頭,慌急著說道:“提包忘拿了!”
羅小山避過他們,向前面的磚跺跑了過去,脖子上的書包甩來甩去。
羅小川看著老二猴急的背影,笑道:“你二哥還是這么馬馬虎虎的!”轉頭,又對周小羽說道:“你們可是投機倒把呀!”
見大哥面目霜消雪融,周小羽小聲問道:“城里還是不讓隨便賣東西嗎?我見路邊可有擺攤的!”
“我每天都在工地上干活,也沒時間出去逛游,具體情況也不清楚!”羅小川幽然說道:“算了,賣了就賣了!”
“哥,我晚上有點事,你們住哪里,完事了,我再去你那里睡覺!”想來,大哥他們的臨時住處肯定和工地不遠。
“啥事?”
“和同學吃飯!”
“啥同學?”
這時候,只聽得從他們后面?zhèn)鱽硪粋€銀鈴般的喊聲:
“羅小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