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像?”畫兒眉目間三分清淡與我如出一轍,這般語氣也和我貼切的很,都是半絲客氣也無氣死人不償命的口氣,便是問的話也是我想問的。
“你不愛我?!?p> 畫兒顫了一顫,沉默了片刻,道:“我是書畫成靈,沒有心,不會愛人。”
我愣了一下,書畫成靈這句話我認可,沒有心這句話我也認,但是“不會愛人”這四個字我卻要打個大大的紅叉,沒有心的靈體動情不易,但還是會愛人的。
“那當如何?”
“我要吃掉你的心?!?p> 黑夜?jié)u漸過去,晨曦的第一縷天光打進書房,照的書房里暖洋洋的,我卻遍體生寒,畫兒說,她要吃掉壇一的心。
我聽過這句話,在畫兒對著鏡子自言自語的時候,她用石黛橫掃峨眉,以胭脂輕點紅唇,畫了張顧盼生姿的美人妝,我以為她是想得了壇一的愛意,卻未曾想,只是字面意思,她想要的,是壇一的心臟。
她說,她要吃掉壇一的心臟。
“呵。”壇一冷笑了下,沒回她這話。
畫兒不再裝了,眉目溫順下來,是之前那副嫻靜的樣子,我看著她這張臉配著這幅我養(yǎng)不成的性子心里喜歡得緊,可卻萬萬沒想到,她會藏了這樣的想法。
“神君眉間心上只容得下這一個人,我便做這個人的模樣脾性,只是神君,我如今愛不了你,便唯有借外力愛你,試想,誰的心會不愛自己的主人呢?”
我知真實緣由非她說的這樣,可卻也明白這番話最動壇一心性,這位畫兒姑娘,果真不愧是壇一最熾烈的一抹感情傾瀉所塑造的靈體,當真了解他。
“你想成仙?”壇一兩指敲桌,問的漫不經心。
“姑且算吧,畢竟我乃執(zhí)念成靈,活不長久,也唯有這一個辦法了,更何況,神君不也求個長長久久嗎?”
神君的心臟是至純之物,食之可登時羽化成仙,我皺了眉頭,覺得這位畫兒姑娘野心真是不小。
“主上三思!”中書穿了破破爛爛的衣服推門闖進來,許是剛被罰過,氣息不穩(wěn),站著都很費勁。
我特意留心了畫兒的神色,她眉眼冷淡,不見絲毫感情,我心里很難受,覺得一個人若為了成仙這般抑制自己的感情,委實憋屈,我倒寧愿這位畫兒姑娘能去同中書表明心跡,哪怕被拒,也不會有遺憾,可她這般抑了心思,便是以后真的成神成仙活個與天地爭長短的地久天長,又有何意義?
壇一揮退了中書,只看著畫兒,眉目間又有了戾氣:“且讓我想想?!?p> 畫兒柔柔應了聲是,回了屋子。
我沒同她走,只是待在壇一這里,看著他的眉宇陷入沉思,我猶記得初見他時他的模樣,當真是六界第一份的好顏色,眉目間的大道正氣讓我頗為欣賞,那時我不知他還有這段過往,不知他也曾陷入心魔苦苦掙扎,只道他有個好父親,可如今,卻只是心疼。我想,我大抵是真的動了心。
之后的日子變快了,我知是鏡外西王母有意加快時間流速,也知這意味著鏡外的壇一該醒了。可我舍不得這份平常日子,我其實也有自己的私心,我是個極慫的人,或言,我是個極自私的人,我很怕鏡外的六萬年大劫,與之相比,我更愛這鏡內細水流長,哪怕陪在壇一身邊的不是我。
壇一是在兩千兩百年后妥協(xié)的,我沒想到他能堅持這么久,畫兒怕是也沒想到,兩千年,七十三萬個日夜,八百七十六萬個時辰,日日煎熬,時時思念,偶爾他連看一眼畫兒都要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卻還是堅持了這么久,我日日以魂體跟在他身邊,我知他有多痛苦,知他有多掙扎,可他還是守著那絲底線,絕不妥協(xié)。
我知,這也意味著,他始終明白,畫兒非他心里之人,他分得清,才能守得住。
他三萬三千歲生日這晚,畫兒穿了身青衣入了他的書房,哦,這兩千多年壇一把臥室給了畫兒,自己搬來書房住。
彼時壇一躺在床上,正受魔障煎熬,他這兩千年來日日如此,當年中書所喂的一口千年火靈血只抑制了他的戾氣十天,之后便再為抑不住了,他夜夜不得好眠,我知。
“神君?!碑媰簡舅?,我如今已經習慣了畫兒在他身邊出沒,并非是我有容人之量能容她與我未來共侍一夫,而是我知,她不愛壇一。
“滾?!?p> “神君,”畫兒沒走,她打了個哆嗦,說話卻很堅定,“我不愛你。”
這次輪到我打個哆嗦了,我看著畫兒,恨得牙癢癢。
“滾!”
“神君?!?p> “我不愛你。”
“滾??!”
……
我聽著這對話,知道壇一正在一點一點崩潰,可是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現(xiàn)不得身,他看不見我,我唯有皺著眉頭深呼吸以此平復自己的情緒。
直到畫兒字字清晰叫了第四十八遍神君,我看到壇一顫著肩膀,哭了,他把自己右手咬的都是鮮血,哽咽著對著虛空中我站的方向說:“你別不要我,我把心給你?!?p> 說著,他鮮血淋漓的右手凝了神力狠狠刺進自己左胸,我看到他從自己心房的位置拿出了一只跳動的心臟,左手親手斬斷上面連著的筋脈,雙手捧著送到虛空我的面前,然后自嘲一笑,對著我問:“你可要它?又可要我?”
我捂著嘴泣不成聲,覺得自己不該來這天機鏡一遭,真是受罪。
畫兒沉默了,也看著我的方向,那一刻我覺得,他們是能看到我的,可我心里也清楚,天機鏡可看一個人生前身后事,卻無法改變,也就是說,五萬一千年前,他當真是捧著一顆熾熱跳動的心,面對著虛空,姿態(tài)卑微地問過。
畫兒看著那顆跳動的心,亦是落了兩滴清淚,她伸手拿過那顆心,說,“我要?!?p> 我見畫兒眉目間三分清冷與我如出一轍,我知道,她這是在替我回答,又看著她眼角的淚珠,不知怎么的,原本心里那些對她不好的猜想頃刻間竟是散了,我的心告訴我,她是個好靈,可是……我皺眉不解,我是天地清氣化形成仙,我哪來的心呢?
畫兒運了靈力溫養(yǎng)著那顆心,一步一步走出書房,我不敢再看壇一渾身浴血的慘狀,索性跟著畫兒,繞到她跟前,我才知,她已經哭得快昏了過去,可萬事如她所愿,如今離一步登仙只差咫尺,她又在難過些什么。
畫兒回了臥室,坐在妝臺前開始描眉,那顆心被她用靈力鎖住封印在妝盒里溫養(yǎng)著,她笑,眼角眉梢的胭脂被哭得暈開了卻還在笑。
“我得了他的心。”
“我不愛他?!?p> 我不知該說什么,只覺得畫兒在做一件回不了頭的事情,我想阻止她,卻半分也動不得,原來,我不過是這鏡中世界的過客,這種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無力感,我想,我再也不想進天機鏡了。
畫兒換了身粉色羅裙,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細細洗凈染了滿手的鮮血,然后推開門,去了中書的房間,我看著中書開了門,一身黑衣金紋神情嚴肅地看著畫兒,對她道:“所為何事?”
我從不知這四個字能說出這般冰冷的意味。
畫兒雙手捻起裙子轉了個圈,笑容嫻靜地問中書:“我好看嗎?”
我從未看過畫兒穿粉色這般嬌艷的裙子,多是白色或是淡紫,想來是壇一喜歡,偶爾會穿我常穿的淺藍和青色,想來是她知我喜歡。
中書寒著臉,道:“太艷了?!?p> 畫兒也不氣,只是笑著,微微紅了臉:“那我以后便不穿了?!?p> 中書皺著眉頭,道:“隨你?!?p> 畫兒便滿足了,任他在自己面前大力關上房門,任自己嬌嫩好看的鼻子砰一下撞在木門上,可倒底還是有些不甘心的吧,她低了頭,小聲抱怨:“真不溫柔!”
之后,她回了臥室,對著妝臺又悠悠說了一句:“他不愛我?!?p> 我看見畫兒從妝盒里取出那顆心,一口吞了下去,她身上突然金光大作,天道之印初成,我聞得耳邊有喜鵲歡快的叫,又隱隱見得小院之內百花齊放,我知,畫兒這是成了仙,且仙位不低,是個上仙。
可我也見畫兒左眼落了一滴清淚,轉瞬又被那金光灼干了,我想,大抵是我的錯覺。
金光消弭的那一刻,屋子里突然起了聲響,是畫兒的聲音,兩千兩百年前,我曾聽過一遍。
“你真美?!?p> “你放心,我會得了他的心。”
“我是執(zhí)念化靈……”
……
最后三句是她今晚說的。
“我得了他的心?!?p> “我不愛他?!?p> “他不愛我?!?p> 畫兒安安靜靜地把這些聽完,然后嫻靜的笑,對著妝臺給自己下了鎖心咒。
這種咒語只有神仙能下,且只能對有心的人下,下過之后便再不會愛任何人,甚至包括自己,是極狠毒的咒語,曾有神仙不愿渡情劫給自己下過,之后此生,孤獨終老。
咒語金光散去的那一刻,天亮了。
可我知,畫兒的天,再也不會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