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住在遺忘海邊的小島上，共同擁有一間非常隱蔽的小屋，我們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和行為習慣。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幾乎沒有交流——至少在語言上。
那是在正式交談的前一天，一切都如往?！?p> 我光著腳丫站在木質(zhì)地板上，光溜溜的身子充分享受陽光，每一個細胞都是暖洋洋的，舒服極了。
等意識和身體都回到正常狀態(tài)（白日里的狀態(tài)），開始收拾床鋪。
被子要疊得四四方方的，棱角必須是直角，不能有一絲圓弧，要擺在床面中心，精確來講是離床沿65公分，離墻面也是65公分，而到床頭和床尾的距離都是75公分。枕頭必須處于靠床沿半邊的中心，噢，不對，這個就在大概一個小時前還枕著我腦袋的枕頭，過一會兒要枕著別人的頭顱，所以應(yīng)該放在靠墻側(cè)的中心才對。
一番精工，一切終于在各自該在的地方整齊地擺放。
挨著檐下走廊，在露天里用木瓢從水缸里舀水充當淋浴，身體又變得清清爽爽干干凈凈。從房間左邊的衣櫥里挑選干凈的襯衫，今天選擇的是和藍天白云很般配的藏青色。
在對著鏡子整理衣領(lǐng)時，屋外不遠處的隧道傳來腳步聲，屋子另一個主人回來了。
“晚上好，林。”
我往平底鍋里倒進一小勺子豬油，將燃氣灶打燃，背對著門打招呼，早已習慣了在每個早晨對他說晚上好。
“嗯。”
門邊發(fā)出石頭與靴底磕碰聲。
油開始在鍋里沸騰，隨著攪勻的蛋汁倒入，呲呲呲響。在等待蛋汁結(jié)餅的時間里，林把另一只靴子磕向石頭，沒有開口的打算。他一貫如此——至少在遇到他的這近一個月時間里——總是微蹙著眉頭，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像是在找尋著些什么。
“請用晚餐。無添加的牛奶，奶油面包片，新鮮的煎蛋，作為晚餐再合適不過?！蔽疫B同一滿杯純牛奶，三塊面包片和新出鍋的煎蛋端到方木桌上，希望得到夸獎，“你說對吧？”
林將長筒靴隨意地丟在門邊，挽著褲腿赤腳進屋，果然得到的回應(yīng)還是只有一個“嗯”。他把手湊到干凈不了多少的褲子上，敷衍地蹭兩下，徒手抓起面包片往嘴里塞。
在我將一杯38.5度的溫水喝光前，所有食物被他一掃而光。
時間來到十一點整，林回來后的一個小時。拋下餐桌上的狼藉，地磚上林的腳印，門前抖落的泥土，還有帶回泥土的那雙長筒靴，我按照約定必須立馬出門，需要把這屋子的使用權(quán)完全交給林，一刻也不能耽誤。
我盡可能顯出足夠的誠意和禮貌提醒道：“嗯……睡前沖個冷水澡，疲勞會消失得很快。還有……床單沒有地板那樣容易清理?！?p> 看看自己滿身的灰塵和污漬，接著環(huán)視地板上自己留下的黑色腳印，林又給了一個“嗯”。
套上透明塑料雨衣走到小屋前高聳的山峰下，沿著藤梯攀爬。屋頂平齊的位置有個黑漆漆的山洞，勇敢地在黑暗中邁進三米左右，可以向右拐，那里有一條人造現(xiàn)代化隧道。
睜大眼睛，在完全的黑暗中穩(wěn)步邁進。雖然這段路走過很多次，可那種身體發(fā)涼，除了心跳全世界寂靜無聲的感覺總是那樣濃烈。
一……二……三……四……五……
一步一步前行，心里默數(shù)著步數(shù)。盡量保持一樣的姿態(tài)邁步、擺手，讓每次移動的距離相等，當心里數(shù)到九時，需要停一停。如果還以同樣的幅度抬腿跨步，腳會在半空中踢到堅硬的巖體。
八……九！
停下調(diào)整節(jié)奏，左腳挪動半步，接著右腳與之貼齊，巖壁果然在食指伸出的地方出現(xiàn)。再次停頓——現(xiàn)在就草草右轉(zhuǎn)邁步的話，額頭會和另一面巖壁親密相吻——將雙掌緊貼著褲腿縫，抬頭挺胸平視前方（依然只有黑暗），保持立正姿勢學著螃蟹橫向移動。夾縫的寬度像是依照我的身型制定的，我剛剛能在其間穿行。一股濃烈的巖土氣息鉆進鼻腔，鼻尖該是和面前的巖壁只差毫厘，能感受到后背藍色襯衫與巖體輕微的摩擦。
躡著身子移動大概一米，緊貼身子的右手率先碰到又一個阻礙。不必擔心，這是一扇活動的石門。
用手推開，久違的光亮映入眼簾，正式進入通往外界的隧道。將石門重新關(guān)上，衣物撫平，整理輕微蓬亂的發(fā)型，擦掉鼻梁的細小汗珠。足有兩米高的鏡面被鑲嵌在石門中，里面有一個一模一樣整整潔潔的我。我微笑，鏡子里的我禮貌地回以微笑，然后轉(zhuǎn)身踏上透明玻璃鋪就的地板。
噔——
鞋底奏響第一個音符，隧道頂部中央其余的白熾燈從這頭到那頭嗖嗖嗖依次點亮，很像推倒第一塊多米羅骨牌后的場景。多米羅骨牌推倒后于心靈的震動不算什么，真正的震撼是我又出現(xiàn)在一面同樣巨大的鏡子內(nèi)，而鏡子里面又出現(xiàn)一個他站在鏡子前邊，以此無限循環(huán)。
透明的玻璃棧道下面，山澗溪流澎湃奔流向海，高低起伏的浪尖閃著亮光。如果長時間注目流水，它會和拍擊夾道兩岸礁石的聲音配合，使人頭暈目眩。
繼續(xù)穿過隧道勢在必行，因為不能回頭，山坳里的屋子現(xiàn)在完完全全歸屬于林。他在，我不在；我在，他不在（除了約定的短暫時段）。
所以當林回來，我必須在一個小時內(nèi)離開，要離開就得穿過這條——怎么說呢，想找個恰當?shù)男稳菰~——不一般的隧道。
沿著隧道前行，最大的問題在于如何安放雙眼。向上是耀眼的白熾燈光，長時間與之對視會損傷眼睛。
向下是滾滾向前的奔流，眼光隨波逐流久了會失去對意識的控制。向前或者向后，要面對無數(shù)面鏡子中的自己，比損傷眼睛和暈船更難受。
閉上眼睛是不行的，因為我的左腳比右腳稍長幾公分，當腦袋左半球控制右腳移動，右半球控制左腳移動時，會逐漸失去平衡，一點點向右偏離隧道，難免又要撞上堅硬的巖壁。
艱難如此，仍然要走。
十分鐘后，燈光會自動熄滅，那時的恐怖可不是鬧著玩的。
匍匐，背身，閉眼，看上，看下，我試過很多種走法，遺憾的是都不太奏效。
上天似乎在說，嘿，抱歉，這是道必答題，鏡子那千千萬萬個自己，我不得不面對。
既然多種嘗試都徒勞，倒不如正常走，兩眼平視前方。當精神集中在走路上時，無數(shù)個鏡中的自己變得清晰。為了不讓自己陷入德羅斯特效應(yīng)永無休止的循環(huán)中，我盡可能壓低聲音哼著一首偶然聽到的歌曲。
近乎完美地哼完一遍，只在“想幫你撿起無謂的心碎”拖長的尾音后邊，因換氣不及跑了一次調(diào)。伸出手去推，玻璃門真實地出現(xiàn)在那里。燈光熄滅，無數(shù)個虛影瞬間幻滅。
走出隧道，玻璃門合上，斑斑點點光影透過藤條枝丫間的縫隙照進來，打在藍色襯衫外面的透明塑料雨衣膜上。
再次確認日期，今天不是清明節(jié)，不是重陽節(jié)，也不是大年初一（這非常關(guān)鍵）。確認無誤，撥開藤簾，來到外面的世界。
走出隧道，站在像小山坡一樣的土堆背風面，拿出隨身攜帶的小玻璃片照著鏡子，偏向左，偏向右，細細清理鼻頭微露的汗珠和兩頰的灰塵。再次偏向左，偏向右，確認一遍。眼睛報告說臉面干凈，環(huán)境安全，然后才謹慎地繞過高高的土堆，走上一條蜿蜒的小徑。
小徑兩旁雜亂無序地排布著大大小小或方或圓的土堆，估摸數(shù)量有二三十個，四周都長滿茂盛的雜草，枯黃的，黃綠的，多是些暗淡的顏色。緊挨著泥土小徑的草要淺得多，但更綠，更顯草的本色。
小徑最后一段路程，土堆沒有了，只有雜草叢生。回身觀望，確認初次遇到最大的土堆還在那里（它緊挨著山腳，儼然一座連體小峰）——我就是從它身后的山洞鉆出來的，而山洞后邊是德羅斯特隧道，隧道后面是我的家。
只有牢牢記住回家的路，才能放心大膽地去外面闖蕩。
小屋就在山體的某一處，可我試過各種角度觀察這座山峰，怎么也看不出一點端倪，它像是完全被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