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臉銀白絡(luò)腮胡的男人,坐在門邊的位置,張大的嘴巴和鼻孔,以及鼻孔內(nèi)伸長的鼻毛,對著車廂腹腔頂部,呼啦著并不悅耳的鼾聲。他可不管被多少人圍著,成為他們?nèi)绾尾豢叭胙鄣娘L(fēng)景。
兩位穿著制服的女士站在他身前,戴的是同款貝雷帽,肩搭著肩,胸對著胸,交換著化妝品的意見。最靠近她倆的小姐安靜得多,戴著嘻哈帽,聽著音樂,有節(jié)奏地抖動著有幾個破洞的牛仔褲下白皙的腿……
出門一定要戴好帽子!我謹(jǐn)記向日葵的叮囑,扶了扶頭頂上的藍(lán)色棒球帽。
車廂內(nèi)有成百上千個人,每個人都戴著樣式不盡相同的帽子。她的交代確有道理,因?yàn)槊弊邮巧矸莸南笳?,也是正常人共同擁有的?biāo)志,我也湊合著能算一個。
我想提醒呼嚕大叔他的草帽掉了,可害怕一開口,口水會飛進(jìn)他的嘴里。這沒法子,身后哪個家伙正吃蔥油餅?zāi)兀喼笔菍χ业亩湓诮?,空頂帽的帽檐正頂著我的脖子,回頭的空隙都不留給我。
向日葵單薄的身子把我圈在門邊的角落,解釋說,重慶的輕軌就這樣,總要擠死再急死個人。
傍晚六點(diǎn),向日葵為我套上小了一號的白色運(yùn)動衛(wèi)衣褲,我興奮得要把全世界的活物號召過來,告訴他們,終于有人愿意帶我逃出牢籠,去見識山美水美人更美的重慶城。
她對我的苦苦央求原本是拒絕的,理由是除非自己不想干了,否則不要嘗試違逆冰川玫瑰的叮囑?,F(xiàn)在可好,玫瑰長了翅膀,昨天夜里飛去西班牙,老胡的幾根尾巴也被向日葵三言兩語應(yīng)付,再沒有人管得了我了!
現(xiàn)在那股興奮勁兒全沒了,幾百種帽子和味道搞得我眼花繚亂頭暈?zāi)垦?。尤其是那濃濃的生人味兒,令我心驚膽寒、瑟瑟發(fā)抖。
我想回醫(yī)院的牢房,那兒更讓我舒坦。
可向日葵說,列車中途不能掉頭,還說馬上就到站了。我沒細(xì)數(shù),反正這話已經(jīng)聽了好多遍了。
她說要帶我去觀音橋,輕軌列車一會兒穿山洞,一會兒穿屋子,一會在公路邊與汽車賽跑。橋倒見過,要么高架,要么長江,沒看見觀音菩薩。
隔三兩分鐘,列車的確會停,但一站又一站都不是我們要的終點(diǎn)。無非戴著安全帽的下去幾個,再換一批戴學(xué)士帽的上來。無論誰,都令我心煩意亂。
生人味兒非逼我吐出來的時候,她拉著我手說到了。這里一定有廟會啥的,或者有個世界上最大的帽子制造廠,十幾節(jié)列車一下空了大半。我還在為它的寂寞擔(dān)心,剛領(lǐng)新帽子的十萬八千個人推搡著又?jǐn)D進(jìn)列車的肚子,把它喂得飽飽的。
從地下回到地上,找遍了整個商業(yè)廣場,依然沒見到觀音和橋的影子。
“待在這里別動,我去方便一下?!?p> 向日葵就像奶媽一樣吩咐我別亂跑,我像孩子一樣使勁點(diǎn)頭。她還不了解我這個孩子,沒她在,我連一步都不敢動的,這里的生人味兒更重!
坐在廣場最角落的花壇上,觀看一群老阿姨老大姐跳舞。她們都纏著頭巾,只將將遮住額頭上的皺紋,倒敢讓臉見人。恕我直言,自信和美貌只在自己心里對等。
如果大膽的走到燈光底下,混進(jìn)兩側(cè)的行人隊(duì)伍,山城美女如云立馬能眼見為實(shí)。
我不敢。
沒有哪個像我,他們的腿和眼睛和我不一樣,是灌滿勇氣的。
不過美女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兒,無非戴著更絢麗的帽子,腿長一些,腰細(xì)一些,胸部豐滿些??删汀斑@么回事兒”擁有無邊的魔力,操控著男人們的腿和眼。
廣場舞音樂由抒情風(fēng)換成DJ風(fēng)又換成另一種聽不懂的風(fēng),向日葵還是沒回來,我的屁股開始疼。
試著走進(jìn)成排灌木的林蔭里,影子在陰影之外陪著我走。他們并沒有我想象中那般可怕,因?yàn)楦緵]有人注意我。每個人都陶醉在舞蹈、美女、音樂、美食等種種熱鬧中,就算外星人突然降臨把我抓到外太空搞解剖研究,也沒人會發(fā)現(xiàn)。
有個奇怪的家伙吸引我的目光。
他又黑又瘦,像只直立行走的猴子,雙臂掛在肩上,綿軟無力的雙手插在褲袋里。大了兩號的單薄藍(lán)白格子襯衫,松垮垮地罩在骨架上。油膩的長發(fā)和焦黃的臉毫無遮擋,深埋的頭一定是在尋找丟失的帽子。
“林?”
他好像聽不到我說話。
他就站在我的影子里,領(lǐng)著我往前走。
噴泉后面的假山上,“觀音橋”三個字就在那里。流浪歌手彈奏吉他,唱起那首歌:“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走啊,走啊,走啊走,走過了多少年華……”
掏空了口袋。
最后的兩塊錢就給他吧,他興許能湊到一頓飽飯。
繼續(xù)走,擠過飄香棒棒雞的長龍踩到了誰的腳。
沒關(guān)系的,沒人會注意到自己。
北辰天街大樓的幕墻內(nèi),捧著哈根達(dá)斯的小女孩癡癡地望著,好像在沖著自己笑。
別理她,自己沒有帽子,會嚇到她的。
大學(xué)生?這不是帽子,帽子是吃飯的家伙。
瞧見古琦店內(nèi)櫥窗邊,挽著時尚女郎的紳士沒有,他戴的叫畫家帽,那才是吃飯的家伙。
這就回去了嗎,樓下的夜宵攤位人太多,要不要繞道走?
不用麻煩了吧,他們看不見自己的,直接回屋,繼續(xù)躺著。
這樣躺著也不行啊,還能撐幾天?肚子三天沒進(jìn)東西了,撐不了多久的。真的一個能求助的朋友或相識都沒有了?
有的,會予以幫助的沒臉再開口,能開口的不會幫……
他挎著黑色的筆記本電腦包,循著街頭的小廣告,將陪伴多年的伙伴換成了五張薄薄的百元鈔票。在松哥的燒烤攤,吃完最后一份重慶的回鍋肉炒飯,決定當(dāng)夜就離開。
他把懦弱與無能全都捆綁成一團(tuán),塞進(jìn)唯一的背包里。深陷在回憶過去中,非得在現(xiàn)在從別人或自己身上挑出點(diǎn)兒毛病,然后非要在過去從別人或自己身上挑出點(diǎn)兒好的(沒那么差的)。也不用太耗費(fèi)心力,因?yàn)榫拖癯俗|車從泰山頂上一路向下般領(lǐng)受著刑罰度日,只要記憶不死,永遠(yuǎn)能在上一秒找到更快樂的自我(孤苦稍遜一分的自我),以此來維系余生。
回憶里的甜蜜被壓榨將盡,供以維生的養(yǎng)料指不定哪一刻就好斷源。
美好的回憶終于榨干了,只剩下孤獨(dú)。連送別的輕軌列車也反常地空蕩蕩,有幾百張椅子可以隨便坐,他卻靠在駕駛室外。離車頭越近,似乎能越快離開。
輕軌駛過漫長的長江大橋,江面的燈火和兩岸的霓虹無法驅(qū)散江面稠密的黑暗。朝天門碼頭的招牌就在不遠(yuǎn)處,從這里跳下去,會隨著長江水流向大海,還是流進(jìn)嘉陵江的海灣?
火車站最后一班列車已經(jīng)開走,我陪著他在空蕩的候車廳度過了一夜。醒來時,各種各樣的帽子又出現(xiàn)在大廳里,那個沒戴帽子的家伙已經(jīng)不在了。
將帽檐拉低,我走出候車廳,不打算再回醫(yī)院的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