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少琛收到消息趕回縣衙,剛進門便撞上個姑娘。他剛扶穩(wěn)她,后者大方地抬起頭向他打招呼。
“你好!”她說。用的是北方官話。
這姑娘面容嬌俏,一張笑臉明媚燦爛,路少琛心里頓時蕩漾開去,把過來的目的忘了個精光。
“你好啊!”北方官話路少琛也能講些,他回以致意,并且斜靠在門邊,努力作出一個看起來瀟灑的姿勢。
“你也是這縣衙的公差嗎?”小姑娘問道。
“那是!”他抹一把臉,整了整衣襟,好讓自己看起來更體面,“小妹妹,不知你是來報案的呢,還是找人的呢……”
“都不是,我是被燕大哥帶過來的?!?p> 聽對方這么回答,路少琛一個激靈恢復了正形:“燕大哥?你是說燕祁云?”
她點點頭。
路少琛再抹一把臉,這回顯得有些遺憾了:“你是跟祁云一起來的那個姑娘啊……那他在里面嗎?”
“燕大哥在里面和荀大人談事情呢。你找他嗎?”
“嘶……來來來,過來,”路少琛把她拉到一邊,嘬著牙花為難地詢問,“你一口一個燕大哥,又是跟他一起進城的,那你跟他,你……”他不能明說,好在對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直言不諱道:“他現(xiàn)在是我的!”
那姑娘語出驚人,路少琛嚇了一跳:“???!什么?!他已經(jīng)是你的了?這說明什么……這不太好說……”
那姑娘笑嘻嘻道:“這有什么不好說嘛!我喜歡燕大哥,他一路上都保護我,就可惜人刻板嚴肅了點,但我就喜歡他嚴肅的樣子!”
老實說,在路少琛人生的三十年中,無論是他碰到的、還是他腦子里想象出來的女孩子,都是溫柔婉約、含蓄嬌羞……沒有一個是會這樣說話的!他重新打量了那姑娘一遍,忍不住道:“哇,妹妹你真是奔放豪邁!”
她順勢接口道:“過獎了,我叫龍小鳳,龍鳳呈祥的龍,龍鳳呈祥的鳳,你呢,你叫什么???”
“我姓路,名少琛!”他拍了拍胸膛,“你可以叫我琛哥,他們都那么叫滴~”
“哦,琛哥,你叫我小鳳就行了?!?p> “好的小鳳~”
就在這時,燕祁云從里面出來,喊了他一聲:“少琛!”
路少琛回過頭:九年不見,燕祁云黑了些,壯了些,眉頭鎖得更深重些——其他似乎沒什么大變化。路少琛本來有一肚子話想說,但當看到這個兒時的好兄弟真出現(xiàn)在面前時,又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祁云啊祁云,你回來前也不寄個信提前說一聲……”他想感慨兩句,客套客套,但不知怎么的還是攬住他肩膀直奔了主題,“嘖嘖嘖,你是艷福不淺……待會塔吉安娜過來看到,你可就慘了!”
“塔吉……她過得好嗎?”
小鳳在一旁看著,她發(fā)現(xiàn)聽到那個名字時,燕祁云似有頹意,一直以來維持著的雄風立刻打了折扣。她忽然覺得他們的對話自己聽了會不高興,于是便自覺走得遠些。
“她跟你同年,二十九歲了還沒嫁人,你覺得她過得好嗎?”
燕祁云聽出路少琛言辭間是對他有所責備的。他移開目光:“她不是漢人,不遵循我們的傳統(tǒng),你不要亂操心?!?p> “這不是操心不操心,而是你,你和她到底是個什么說法?當年你們吵了一架你就走了,她這里等了九年,誰知你個沒良心的帶回來個小嬌妻啊你!”
燕祁云乍聽又冒出了火氣:“那小姑娘是離家出走的,得找人送回去,跟我沒有那種關系好吧!”
路少琛狐疑地盯著他:“那她怎么說她喜歡你,你還屬于她?”
“她成天胡說八道!”
話音未落,從街那頭過來了一匹白色的駿馬,路少琛遠遠一望,拍了拍燕祁云的肩膀:“哎,塔吉安娜過來了,你自己想辦法處理吧,兄弟我沒法幫你,再見!”
“喂!”
路少琛溜之大吉,剩下燕祁云不得不面對接下來可能面臨的詰問。九年不見,塔吉安娜已不復當年青澀的少女模樣,她一族比起漢人容貌更會老得快一些,但當她騎著白馬出現(xiàn)時,依舊如燕祁云記憶中的那般風情萬種。她騎著白馬緩緩走近,身著一身白色紗裙,金色的卷發(fā)瀑布般披散在肩頭,在夕陽的照拂下,與滿天紅霞交相輝映。
一個胡人,金發(fā)碧眼,雖然美麗,到底與周遭的漢人還是格格不入的。街上的人對她唯恐避之不及,好似躲避瘟神。九年了,這個地方的人同樣一點也沒變。
他已經(jīng)做好了被詰問的打算,但是她斜了他一眼,馬匹在小鳳跟前停下。
“我聽說燕祁云新帶回了個小媳婦,是你?”
她居高臨下,一個胡人竟也會說漢人官話。小鳳毫不示弱,仰著頭向她問好:“你好,請問,你就是塔吉安娜嗎?”
“是。”
“請問你和他是什么關系?”
“我嘛……”她再瞥一眼燕祁云,饒有興致地勾起唇角,“不瞞你說,我是他的青梅竹馬,還差點跟他談婚論嫁……”
燕祁云臉騰地一紅,一幅無從辯解的模樣。
小鳳聞言,氣沖沖地回過頭:“哦,你有未婚妻!”
燕祁云無視了小鳳的詰問,只是定定地凝視著塔吉安娜,那一雙眼中是小鳳之前從沒見過的柔情百轉。
但那胡人女子慢悠悠地解釋:“那倒不是,準確來說,我是他的……前女友?!?p> 燕祁云吃了一驚,他再回望塔吉安娜時,她的神情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我……”他意圖解釋些什么,但并沒有來得及。
“噓,不要多說了,我都明白,”她做了個手勢,便向小鳳柔聲道,“你放心,我跟他已經(jīng)分手了九年,只是經(jīng)過看一眼,不是來跟他重燃舊情的。”
小鳳趕緊挪到他身旁,湊到他耳畔小聲向他打聽:“喂,她長得這么好看,你為什么要和她分手啊?”
說到這件事,燕祁云眉間的溝壑更深了。他局促不安,不知該怎么說明這一切。他就是這樣一個笨拙的男人。
“分手是我提出的,”但塔吉安娜替他解釋,用眼神止住了他的話頭,“因為他的個性——我果然還是不喜歡太過刻板耿直的人。”
小鳳道:“你不喜歡我喜歡啊,他現(xiàn)在是我的,你不可以回搶!”說罷伸出手臂,仗著身材嬌小,把自己掛到了燕祁云的脖子上,再被燕祁云尷尬地拍下去。
他從頭到尾無法辯解,也不知該辯解什么。這個男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塔吉安娜向小鳳眨了下眼睛:“我不搶,你放心?!?p> “你說了兩遍要我放心,可你的眼珠子還賊溜溜地在他身上打轉!”
“因為他也不是沒有優(yōu)點啊,”塔吉安娜輕佻地吹了聲口哨,“祁云,九年不見,你的身形越發(fā)標致了呢?!?p> 小鳳贊同:“這點我同意,她說得沒錯!”
塔吉安娜呵呵笑出了聲:“哦,你的新女友真有意思。我喜歡她?!?p> “你跟我來!”他拽過小鳳,急于逃離這種尷尬的境地,但就在從塔吉安娜身前經(jīng)過的一瞬間,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你……抱歉……借過!”
他沒能看向她的眼睛,他對她的愧疚這輩子也說不清。
她等著他的背影逐漸遠去,然后直起腰,駕起馬,朝著相反的方向繼續(xù)前行。
一南一北,他和她注定背道而馳。
……
九年間,木瀆縣的變化真的很大。前來定居的人越來越多,房子也多了不少。他帶著小鳳在巷子里繞了半天,才找到自己原來的家。幸好,他家還在這里。
這里已被造成整齊劃一的街道,而在九年前,這里還是個鄉(xiāng)下地方,周圍就是片荒地。時代不同了。
“娘!武爺!我回來……”
他叩響了門,發(fā)現(xiàn)門沒關,從屋里先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接著迎出來一個激動的婦人。
“祁云,祁云你回來了,太好了……哎呀,這姑娘是……”她操著夾生的北方官話,但目光熱切,當她看到小鳳時,那目光更添了十分神彩,幾乎就要當場冒金光了!
燕祁云無奈地又解釋一遍:“娘,這姑娘是離家出走的,過兩天就會被送回家,你不要想歪了!”
“沒有沒有,怎么會,”那婦人的神色便稍稍黯淡了下來,不過看起來她還是心存希望,“其實如果愿意,常住也行,常住也行?。 ?p> 小鳳眼珠子一轉,親昵地上前挽住那婦人的胳膊:“伯母你好,我叫龍小鳳,您叫我小鳳就行。我是愿意常住,就看燕大哥肯不肯……”這一番話哄得燕祁云的母親笑開了花,立刻胳膊肘往外拐,數(shù)落起兒子:“祁云啊,你看人家姑娘多乖巧多有禮貌,你看看你要把人家送走……”
燕祁云深覺頭又大了,一邊把兩個女人推進門,一邊勸說道:“娘,先進去說話,別在外面大聲嚷嚷……”
即便他解釋再三,他母親邊回屋還邊雙手合十地嘟囔:“祖宗保佑,這次是個正經(jīng)的漢家姑娘,不是個胡人……”
他見龍小鳳圍著他母親噓寒問暖,自覺是再也插不上嘴了,唯有叉著腰站在院里百無聊賴,好在沒等多久,這家里的另一個男人回來了,又是一番熱鬧。
這回進門的是個身板結實的老頭,小鳳聽著白大娘的嘮叨回頭細細觀察白家的人口,記住他們的脾氣和容貌。
那老頭道:“祁云!我聽地主說你回來了,方才出去買塊肉,怎么樣,在湘西待了六年,京城待了三年,最后還是家里好吧?”
院中有一陣詭異的沉默,隨后她聽到燕祁云嘆了口氣:“武爺,以后不要再提湘西了……”
他的態(tài)度并沒有引起白三道的注意,后者只道:“哦……好好好,那就不提公務,我今天親自下廚,做幾道好菜!”便一頭鉆進了廚房。
這一天晚飯的桌上后來還出現(xiàn)了兩個人,白三道的另外兩個孩子白小飛和白小竹,分別只有十二歲和五歲。她了解到白家還有一個大女兒白瑞雪,已經(jīng)出嫁到蘇州府的大戶人家里,白家已經(jīng)差人送信過去了,大概隔兩天她也會回來一趟。
在這個家里,姓燕的就只有燕祁云一個。
“武爺是我的繼父。我父親去世后,是他一直照顧我娘,把我養(yǎng)大,還教我功夫?!蓖盹堖^后,燕祁云單獨給小鳳整理出一間空房,為她鋪床時這么向她解釋。
她喃喃道:“哦,原來你功夫那么好,是他教的?”
“你今晚睡這間,”他整理好床鋪后又失了好聲氣,“我警告你,在荀大人決定送你回家之前,你不許到處亂跑,也不許到處胡說跟我有什么關系,等大人改變主意自會有人送你回家,聽到?jīng)]有!”
“我聽著,你說了一個月了,我聽得耳朵都要生繭子了,”她裝腔作勢地摳摳耳朵,“我是自然不會到處亂跑溜走的,然后呢,我賭大人以后也不會送我回家的。以后我就把你家當我家,常住這兒啦!”
他無奈道:“我再說一遍,我不會喜歡你的,你不要老當耳邊風!”
“你喜不喜歡我不重要,我喜歡你就可以了啊,”她自信地拍拍他的胸,“我從不在我不感興趣的事物上浪費時間,你是第一個讓我感興趣的人,這是你的榮幸!”
但燕祁云不買賬:“你太小了,根本搞不清楚情情愛愛是怎么回事!你以為你喜歡我,只不過是個錯覺!而且我長你十三歲,都能當你爹了!”
“那又怎么樣,我伯父新討的妾室比他小了二十歲呢?!?p> “那她滿十七了嗎?”
“呃……”她一噎。越國新法規(guī)定,女子滿十七才算成年、才能成親。小鳳只有十六歲,按照法律,她還只是個小孩子,根本沒有求愛的資格。
燕祁云教訓起她來:“你編了一通謊話忽悠荀大人,是我來不及戳穿你,你不要得意忘形!”
“那你為什么不跟大人說我槍斃山賊的事情?只要你告訴她,我涉及過人命,那么我就一定會被押送回原籍,你也就解脫了。”
他一滯:“這就別提了,以后……也不要跟任何人說,聽到?jīng)]有。”
“為什么?”她愉快地逼視向他,“雖然依照法律我是不犯法,但殺了人必須報官,是不是犯法還是應由官府判決才能蓋棺定論。你一個小捕快卻將此事瞞下,知不知道這是在包庇我???”
燕祁云耐著性子道:“你威脅我???喂,搞清楚,我是在幫你哎!”
“不難猜,為了我好,對不對?”她摟住他的胳膊,“這種話我以前聽得多了,但你是第一個愿意為我知法犯法的人,我的眼光不會有錯!捫心自問,你到底是不是喜歡我???”
“沒有!我說過一千次了,”燕祁云抽回胳膊,盡量與她保持距離,“我?guī)湍阕匀挥形业睦碛伞!?p> “什么理由?”
他面上一閃而過的黯然落入小鳳眼中。隨后他干巴巴地轉移了話題。
“我其實也不是想幫你,只是對大人沒說實話罷了,這不是撒謊?!?p> “我也一樣??!燕大哥,每個人心里都有些不能為外人所見的小秘密,我有,我看得出你也有。但是難道只許你隱瞞,不許我遮掩嗎?”說著說著,她的神情難得凝重起來,“你知道嗎,我不是每句都是謊話的。我真的在我家見過被溺死在井里的人,整個人都脹大了,你是捕快,見多識廣,應該想象得到。”
燕祁云搖搖頭:“偶有人失足墜入井中,這談不上動輒把女子沉塘,少混為一談!”
小鳳道:“那要是我告訴你,在我家中,這樣的事每年都會發(fā)生個好幾回呢?”
燕祁云不解:“那就不是意外……我在京城從沒聽說過這樣的案子!你們家人怎么沒報官嗎?”
她揪起一簇發(fā)梢,在手指上打了個轉:“死的都是奴婢,奴婢的命不值錢,我家里人才不會報官呢。更何況,其中好些人,難保就是我家里人逼死的?!?p> “這是草菅人命!”
——果然,這么說就能激起他對她家人的怒意了。這個男人正直熱心,還很好騙。
“對了,我家里人正是草菅人命的主,”她加重了語氣,“你在京城待了三年,難道還不清楚京城里的大戶有多少是這樣的人嗎?”
她滿意地發(fā)現(xiàn),這一言將燕祁云問住了。
“現(xiàn)在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逃出來了吧?沒錯,我正是生于這樣的大戶,越是大戶越有見不得光的東西要深埋。我討厭那種氛圍。燕大哥,你能理解嗎?”
燕祁云對她的態(tài)度終于有所緩和:“雖然你不肯告訴我你家到底是哪一戶,但我會托人在京城暗中留意,如果證實你說的是真的,你可以留下。”
她心中暗喜。
“所以……我才會喜歡像燕大哥你這樣純粹的好人,”她猛地在他臉頰上親一口,“贊美你!”
然后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將他推出房門外:“我睡了!明早見!”
“啪”地一聲,房門合上,燕祁云這才想到狠狠地擦下臉。
“咳!”他不知該抱怨什么好,“真是……”
……
縣城郊外,上方山后山亂葬崗。起先是一只手探出土,接著坐起了一個人。
“咳……咳咳……”這個人撥開滿臉的土,咳嗽了半天,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月色當空,將這座墳場照得依稀可辨。這個人掙扎著從土中完全爬出,又躺在地上休息了許久,這才終于恢復了行動的能力。當這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能走動的第一刻,其便朝著某個方向踉蹌著奔去。其目標就在不遠處,一棵在夏日盛開的巨大櫻樹下。
在零星飄落的櫻花瓣中,其逐漸放緩腳步,小心翼翼地查看樹下的痕跡:那樹根處好似生了病,長出了一枚三尺長的白色圓形物。這個人扒開那個圓形之物,從中流淌出一些粘稠的液體,里面是空的。
這是一個蛋,而蛋里的東西已被孵化多時,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惡……”
這個人放下蛋殼,往一身襤褸的布料上擦掉沾上手的粘液。顯然現(xiàn)在追究一個空蛋殼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要找到里面孵化出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這個人將目光投向了山下燈火蔥蘢的縣城。
一個有著兩萬人口的縣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蛋里的東西最喜歡人多的地方,它的藏身之處不言而喻。
“你回來了啊?!边@個人喃喃道。
然后其抱起胳膊,重重補了一句:“我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