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真賴在床上,半天不想起床,像陜北農閑時的老漢,蜷縮在窯洞頂上,曬著冬日的陽光,等著幸福來敲門。
他已經醒了一會兒,隨著年齡增大,最近又心事重重,他的睡眠越來越少。他躺著拼命思索,想找到一點今天可以做的事,最后放棄了。好像唯一能做的,就是再躺會兒。
手機懂事地震動了,總算給他找了點事,他看了看表,九點過了。接著看手機,林智淵的電話,一個激靈坐起來,接起了電話:“主任您好!”
“許總,忙什么呢?”
“啊,剛吃完飯,準備一會兒去辦公室?!?p> “哦,還挺忙,今晚有事嗎?”
“有點小事,不過主任你過來了,我怎么著都要推掉,主任你安排吧?!?p> “是??!我到成都出差,正好今晚有時間,許總找個地方,咱們喝一口?”
“那必須的,我訂好地方,發(fā)位置給你,主任你住哪里?”
“我住人民中路附近,你就近訂一個地方吧!”
“好,沒問題?!?p> 放下電話,沒有任何理由再睡了,他走到窗戶邊,一把拉開窗簾,窗外陽光燦爛,是成都的春天。
又是人間四月天,他想起去年四月的那一天,跟她一起外出,那真是美好的一天,一個美麗故事的開端。
他嘆了一口氣,開始琢磨晚上定什么地方。
按照老規(guī)矩,他還是早早來到飯店先安排好菜,等林智淵忙完過來。他算著林智淵應該住在騾馬市附近,這附近酒店多,就定了老玉帶橋旁邊的陳麻婆豆腐,一家純粹的川菜飯館,林智淵應該喜歡。
六點半,林智淵準時到了,一年多不見,他幾乎沒什么變化,倒是指著許問真說:“嘿,許總,你還瘦了一點,顯得更精神了?!?p> 許問真心里說:都快神經了,嘴上卻笑著說:“老啦!主任你看菜怎么樣,有沒有要加的?!?p> 林智淵一看菜量挺足,差不多夠兩三個人吃的,就說:“夠了,不要浪費?!?p> 又隨口問道:“許總女兒快高考了吧?“
“快了,今年九月高三,明年高考!主任你閨女大學畢業(yè)了吧!考研還是上班了?“
“留BJ上班了,她說先上兩年班,再看吧,管她呢?自己做主吧?!?p> 許問真趕緊問:“留BJ,那你要不要考慮給她買房的事?“
“我考慮得過來嗎?BJ房價那么貴,看她自己折騰吧,有本事自己買,沒本事就回家?!?p> 許問真松了一口氣,為自己萬一不能給閨女買房預留一個榜樣。
他就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五糧液,準備打開。林智淵卻制止了,說:“不著急,許總,還有一個人?!?p> “還有一個人?誰,老劉嗎?“
“不是,這個人跟你的關系,可比你跟老劉熟悉多了?!绷种菧Y還在想怎么說,卻看見許問真臉上已經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正看著門口,知道已經不用自己介紹了,便也看向了門口。
許問真已經站起來了,他神情恍惚,仿佛回到了去年四月,那個柳絮滿天的清晨。
燈火輝煌的飯店,悄然隱去,時空凝結成了綠白相間的結界,世界只剩下自己,和門口那個美麗的女人。
蘇文娜靜靜出現在門口,那俏笑的眉眼,是自己穿過她的黑發(fā),曾經撫摸過的臉——那朵盛開的桃花;一襲黑色的大衣,沉靜美麗,翩翩宛如仙子;優(yōu)雅的高跟鞋上,優(yōu)雅地站著我思念的你!
她站在那里,歪著腦袋,看著自己調皮地笑,還是那么動人,還是那么美麗,還是那么高雅。
“蘇總,進來坐??!”林智淵一聲邀請,把許問真拉回了現實,他張口問道:“怎么是你?”卻發(fā)現已經聲音哽咽,胸口酸熱,趕緊控制住了。
“為什么不能是我。”蘇文娜笑盈盈地走到桌前,隨手把兩瓶五糧液和一瓶紅酒放在了桌子上。
許問真趕緊吩咐服務員開酒、上菜,順便平復了自己的情緒。
“許總,今天這個局是我安排的,你不會怪老夫吧?!绷种菧Y邊說邊把酒給他斟上。
蘇文娜在許問真旁邊坐下,又把椅子往他身邊靠了靠,他又聞到了她身上那迷人的芬芳。
“怎么會,主任,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我求之不得?。 比缓?,他又轉向蘇文娜,對她溫暖地一笑:“能再見你一次,我今生有幸!”
她心口一暖,漫長的陰霾后,終于迎來了第一縷陽光,便緊緊地盯著他說:“我也是。”
林智淵在旁邊看著,嘆息了一聲,說:“其實這個局是賴斯理委托我安排的,他跟我說了你們的故事,老夫特別感動??!我佩服你們的勇氣,既佩服你們敢愛,更佩服你們敢斷。來,我們先干了這一杯?!闭f完他先站了起來。
許問真已經恢復了平靜,他先給蘇文娜杯里倒了一點紅酒,然后自己也端杯站了起來。
蘇文娜舉杯站起來的同時,又往許問真身邊靠了靠。
三個人杯子一碰,林智淵和許問真一口干掉了,蘇文娜喝了一小口,把椅子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了,許問真就感覺她幾乎已經是挨身坐在自己身邊了。
蘇文娜聽林智淵提起賴斯理,忙說到:“問真,賴斯理托我向你道歉,你答應我,要原諒他?!?p> 許問真奇怪地問:“什么事?”
“你先答應我!”
“好吧,我跟他也算是兄弟了,沒什么不可以原諒的?!?p> “康凱旋掌握你的那些證據,都是賴斯理發(fā)現后,偷偷給他的?!?p> 許問真沉默了,謎底倒是解開了,但這件事對自己影響太大了,他敢肯定,公司HR把自己放上黑名單,原因肯定就是賴斯理提供的那些證據。
蘇文娜見她不說話,就說:“你答應我,原諒他的。”
許問真苦笑了一下,舉杯邀林智淵共飲了一杯。
然后又跟蘇文娜碰了一下杯,說:“你讓我原諒他,我就原諒他吧,你替他喝一杯酒,跟他說,下次來成都,請老子吃飯?!?p> 蘇文娜咯咯笑了,甜蜜地喝了杯紅酒,說:“我一定帶到?!?p> 然后她又對林智淵說:“主任,我敬你,謝謝你今天安排我們見面?!?p> 林智淵就說:“我比你們大幾歲,算老大哥吧,這不叫幫忙,算是緣分吧。唉,老聽你們說康凱旋,能講講他的故事嗎?”
蘇文娜一聽,也來了興致:“對啊,把你這幾個月潛伏的故事講講,給主任下酒?!?p> 許問真精神一振,也興致勃勃地說:“古人真有讀詩下酒的,主任肯定都知道。那康凱旋的故事嘛,我們聽聽他這幾個月上過的課吧?!?p> 然后,他就笑著把那些故事一一講給他們聽,什么“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險”,什么“圍師必闕”,“打左轉向燈,向右轉“,”欲戴其冠,先承其重“,”有一種忠誠叫甘冒風險,有一種失職叫堅持原則“,”知行合一,心懷光明“。
他知道蘇文娜古文底子薄,還邊說邊解釋。
林智淵聽得哈哈大笑,每聽一個故事,便跟他喝一杯酒,最后,許問真把送給康凱旋那首詩也讀給他們聽了:
曾經想仗劍走天涯
我花歸來百花殺
不曾想江湖太兇險
赤身裸體菊花殘
林智淵聽完更是樂不可支,非得跟他干三杯,許問真也只能陪了。
蘇文娜咯咯笑著說:“我就知道你吃不了虧,你做臥底還這么高調,這么從容不迫、揮灑自如?!?p> 林智淵看著他們兩個,突然問:“許總,你上次說為蘇總寫詩,寫好了嗎?“
蘇文娜一聽,原來他們還在背后議論過我,趕忙看著許問真,想聽他怎么回答。
許問真卻嘆了一口氣:“雜務繁忙,已經寫不出詩了,主任你呢,你有新作嗎?也念出來給我們佐酒啊!“
蘇文娜聽他這么說,甜蜜地笑了:我們的秘密,怎么能讓別人知道呢?就像我用什么香水,外人有資格知道嗎?
林智淵嘆了一口氣,也說到:“一樣,寫不出來了,真怪,寫詩像吐血似的,身體好的時候,一口也吐不出來,可一旦有了毛病,一吐就是一大口?!?p> 許問真聽他這么說,笑得差點沒背過氣去,趕忙舉杯,為他的妙語干了一杯。
蘇文娜也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指著許問真說:“他說寫詩像打擺子,必須天氣,身體都合適了才打得出來。你們詩人都這么病態(tài)嗎?”
許問真也笑著說:“我們還算不上詩人,所以病態(tài)還不嚴重?!?p> 說笑了一會兒,林智淵突然正色問道:“許總,現在忙什么呢?“
“唉!“許問真嘆了一口氣,繼續(xù)說:”沒辦法,開了一間咨詢公司,做銷售培訓、銷售方案撰寫、伴隨客戶拜訪,按不同的標準收費吧?!?p> 林智淵追問道:“生意怎么樣?“
“馬馬虎虎吧,一切按計劃推進?!霸S問真笑著說。
蘇文娜就知道生意并不好,便關切地到:“需要資金嗎?“
“本公司不接受控股?!霸S問真又笑著說。
蘇文娜知道他有自己的驕傲,也就不再堅持了。
林智淵看看時間不早了,知道他們好不容易見面,肯定還有好多話要說,就說到:“蘇總,許總,時間不早了,我明天還要開會,酒肯定不能喝了,我們改天再聚好嗎?“
許問真就站起身要去買單,蘇文娜卻抱著他胳膊扯住了他:“用得著你買嗎?“他就知道,她已經買過了。
從飯店出來,林智淵打車先走了。許問真便問蘇文娜:“你住哪個酒店?我送你回去?!?p> “人民中路,喜來登?!?p> 許問真看著林智淵遠去的出租車,突然明白了,他并不住附近,而是為自己和蘇文娜創(chuàng)造一個機會。
你這是想讓我出家???還是想讓我出軌???老哥!
她見林智淵走遠,轉身對他說:“小哥,對不起,我錯怪你了?!?p> 他開心地笑了:“那有什么呀,都是我的計劃!倒是你,讓你受委屈了?!?p> 她抬起頭,可憐巴巴地說:“你能再抱抱我嗎?”
他心如針扎,輕輕把他攬入懷中,她便緊緊抱著他。
回酒店的路上,她很自然又挽起了他胳膊,他沒拒絕,或許,這是最后一次了吧。
許問真邊走邊問:“一季度生意還好嗎?有什么為難的嗎?“
“有你幫我,我怎么會為難?!?p> “兄弟們還好吧?“
“都還好,現在應該叫兄弟姐妹們了?!?p> 許問真就知道,李依依轉正了。
“對了,賴斯理為什么要告發(fā)我呢?“
“他看你欺負我,又背叛公司,氣不過,就把你的黑材料給了康凱旋?!?p> 許問真一下站住了,奇怪地說:“這哥們真逗,你要真氣不過,站出來跟我斗啊,何必假康凱旋之手。再說了,他很清楚,康凱旋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啊!為什么不告發(fā)他呢?”
蘇文娜嘆了一口氣:“你也別怪他,他有正義感,但家里負擔太重,他不能失去工作啊。你們兩個,他誰也惹不起,眼看著康凱旋死定了,就借他之手,把你也滅了?!?p> 許問真哭笑不得,都有謀略?。〖俚罍珉?,自己死得也太窩囊了。他負擔重,好像老子負擔不重似的。就不再說話,只是陪著她往前走。
她走得很慢,很怕這段不長的路走完了,他又消失了。
忽然,她輕輕問:“她還好嗎?”
他很自然想到閨女,溫馨地說:“她很好,現在正是最需要我的時候?!?p> 她心里一陣痛楚,卻說:“真為她高興。”
他也問她:“他呢?還沒回來嗎?”
她心里黯然,你既有她,我又何必讓你牽掛,便說道:“還好?!?p> 緩緩的腳步,短短的小路,酒店出現在眼前。
他說:“你來找我,我好高興!”
她說:“又找到你,我真幸運!”
他不忍扭頭離去,便說:“我陪你上樓吧,送你到房間?!?p> 她就挽著他胳膊繼續(xù)走。
長長的電梯,幽深的走廊,小心翼翼的腳步,她的房間到了。
他扶著她的肩,對她溫暖地笑了,卻聲音哽咽:“翠花,對不起,以后不能保護你了?!?p> 她緊緊抱著她,開始哭泣:“答應我,不要拒絕我電話?!?p> 他鼻子酸痛,心如刀絞,輕輕說:“嗯!”
然后推開她,轉身走了。
他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fā)上,沉默了一會兒,掏出手機,給她發(fā)了一個信息。然后刪了她的電話,拉黑她的微信。
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她打開房門,盡量讓自己平靜:你不能做我的小哥哥,讓我做你的大姐姐吧,她強迫自己笑了,眼淚卻止不住流了出來。
手機亮了,一條信息,他的:
我在百花潭,尋找春天
陽光燦爛,花舞人間
匆忙的人們,浮生日閑
我腳步慵懶,隨遇而安
轉過街角
我看見了花,就看見了你
我在大慈寺,佛前隨喜
太古里摩登的世界,眾生似你
在如潮的人海
我邂逅香奈兒的柔情
轉過街角
我聞見了香,就聞見了你
我在環(huán)球中心,四樓徘徊
左邊是滑冰場,右邊是電影院
我走過玻璃棧道,看見了水上樂園
轉過街角
我聽見了歌,就聽見了你
我在錦里,尋尋覓覓
大紅的燈籠,高高掛起
滿街的人影
我尋不見你
轉過街角
我遇見了她,就遇見了你
她一聲驚呼:“小哥哥!”忙打他電話,卻已經變成空號,打開微信,他的頭像旁邊,只剩下紅色的感嘆號。
她快步出門,追到電梯,追到樓下。
燈火輝煌的大廳,來來往往的人群,卻沒有他的身影。
喧囂的夜晚,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她的世界,空無一人,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