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我再也沒看見那個年輕道士,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正軌。
我先用涼水洗了洗臉,在鏡子前與自己對視了一秒,然后打開電動剃須刀進行日常洗漱。
我的眼睛或許真的出了問題,可能是感染。我上下掰了掰眼皮,能看到很多血絲。
我來到車庫,才突然記起我的車已經壞了。
于是我只能回家脫掉制服,換上一件休閑外套。
哦我忘記介紹了,我是一名警察。
不要怪我疏忽,我只是不喜歡在人面前介紹我自己的職業(yè)而已。并不是我討厭這個名字,更不是因為我怕其他人聽到這個名字后有什么不好的誤解——僅僅是因為這個名字總會讓我快速進入另一種狀態(tài)而已。
這種工作上的狀態(tài),老實說:很累。
無論是身體狀態(tài),還是無時無刻不緊繃著的心理狀態(tài),都能帶給我很大的壓力。
許久沒坐過公交了,我艱難地擠到后排,期間還不小心咯到一個人,對他說了幾聲對不起。
看來今天是要遲到了。
“啊,周隊您回來了,怎么今天還戴著領帶?”
我點點頭坐在辦公椅上,一手扯下領帶扔到桌子上:“我也不知道。”
“南邊的任務怎么樣?是不是風景特別好看?”
“我的車壞在那邊了,也不知道局里給不給報銷?!?p> 他遞給我一杯熱水,嚴肅問道:“很棘手嗎?”
“算是吧……”雖然我交了一份報告,但我不想對同事說太多,他們平時的壓力也不小:“都解決了,問題不大?!?p> “聽說當地還犧牲了一位同志?!?p> “是啊……不過不是因為戰(zhàn)斗,而是因為意外?!?p>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題解決了就行?!?p> 生硬而不冷漠、疲乏而不疲憊,是我們警察的標準語氣。
我熟練地準備好辦公用品,抬頭問他:“我走了一個多月,有沒有什么大事?”
“您不再多休息休息了?”
“我已經休息很久了?!?p> 他看著我動了動嘴唇,似乎想問些什么,最終還是嘆口氣翻出記錄對我說道:“老樣子,一周三四個大案,小案子十來二十個,這還不算所里報上來的。殺人搶劫盜竊強奸、酒駕致死搞毒致死什么都有。好的一點是,自從咱們把南城那幫人販子抓了之后,就暫時沒有拐賣事件了。關于人命案也基本都是現場解決,要么隔天就能蹲到嫌疑人。還沒解決的都有人去忙了。對了,交通口有個人貪污被逮了,然后咱們接到的投訴就高了三倍。”
“這倒是新鮮事,被暗訪的人抓到了?”
“明察、暗訪、群眾舉報都是借口,很少有因為這種事就被送進去的,估計是有什么咱們不知道的原因。上面打架,咱們不好討論?!?p> “看來有人要倒霉了。不管這些,這兩天有沒有案子?”
“我看看……前天有個人自殺,昨天凌晨小劉、小趙還有技偵科的人去現場勘查,自殺特征明顯,估計今天就能結案?!?p> “什么原因?”
“聽他們初步報告,是一個在按摩會所打工的小妹,因為嫌棄客人腳臭扭過頭,被客人用熱水燙、辱罵毆打之后還被開除,所以才……”
“這世界還真他媽是什么人渣都有。”我也不是很生氣,要是因為這就氣不可遏,那我估計早就被氣死了。
我點上一根煙,沉默很久之后,聽到有人敲門。
“進。下面有點吵,發(fā)生什么了?”
“周隊,您回來了。下邊剛帶進來一個兔崽子,等會還得把他送到少管所?!?p> “打架?”
“要是打架就好了?!?p> 我的助手指著他的袖口說:“你袖子上有血跡。不會是殺人吧,他多大了?”
“我靠這小兔崽子,肯定是他故意抹上的,這身制服我才剛洗過。”他踢了下凳子,又擺了擺手:“十四。不是殺人,不過我估計這小子以后肯定不得了。”
助手問他:“怎么說?”
“他殺了只貓……虐殺,還裝在袋子里讓同學看?!?p> “臥槽!”助手叫道:“他有病吧!”
“那誰知道,肯定是心理有問題。少管所關不了他幾天,最好能把他送進精神病院隔離,省得他禍害其他孩子?!?p> 我掐滅煙頭,對他說:“把那小子帶上來。”
“不用,周隊。就是他路過的一個同學報的警,我們一接到電話就連忙趕過去,他身上還全是血呢。”
“帶他上來。小蘇,你和他一起去,讓他一個人進來就行。”
助手小蘇勸我道:“周隊,您可別弄出事?!?p> “放心,我準備教育教育他,不動手。”
“那行。”
袖口有血的人還想說話,被小蘇使眼色拉了出去。
我真的不準備動手。
我就是想看看他。
真心準備教育教育他。
不一會那個小孩就上來了,小蘇讓他進來后,關上了門。
小孩聽到關門聲回頭看了一眼,對我笑道:“我沒想到警察局的辦公室這么好,就是被你給糟蹋了。怎么,準備對我用刑?”
“你小說看多了?”我虛眼看著他:“我見過的殺人犯比你見過的貓還多,用得著在這跟你動手?”
他奇怪地看著我:“那你為什么讓我上來?”
我沒有回答他:“你好像根本就不怕?”
“我殺人都沒事,不就是殺了只貓嘛?!彼筮诌值刈谖覍γ?,翹起二郎腿,又把帶血的手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你們這都不讓人洗手嗎?”
“我在這給你留個案底,過一段時間就能把你送進精神病院強制隔離?!?p> 他愣了一下,抬頭看著我。
我笑了一下:“我說過,我見過的殺人犯多了,什么樣的案子、什么樣的尸體、什么樣的殺人犯我沒見過?就你?根本就不值得我動手?!?p> 他咽了口口水,規(guī)矩了很多:“那你叫我來這里是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會那么做?!?p> 他沒有說話。
“怎么,這個問題對你來說太難了?因為你根本就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沒關系,你只要把你動手時怎么想的告訴我就行,我不會說你幼稚的?!?p> 他有些羞怒又有些膽怯地看著我。
真是個小屁孩。
得好好管管。
“行,既然你不說,那我問你,你答就行了,聽到了嗎?聽到就點點頭?!?p> 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你父母對你好嗎?”
他驚訝地看著我,見我直直盯著他,老實說道:“也不是好不好,他們根本就不管我?!?p> “行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你……”
“趕緊滾蛋吧,管你的人等會就到,他們打你的時候我們不插手,就算是幫你了?!?p> 他似乎想梗起脖子反抗我,不過終于是一聲不吭地走了。
不過是為了引起父母和同學老師的注意而已。就他這慫樣,估計以后也不敢鬧出什么事來。
我直接強橫地碾碎了他的心,讓他有個心理陰影,也算是在他心里建立一道防線,以后不敢再做什么更出格的事情。
什么防患于未然,我做不到那種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情,盡點力也就行了。
不過是個小屁孩而已。
最關鍵的是——他沒有任何殺人的心。
我見過無數有殺人心的嫌犯,他們每一個都有把對方撕成碎片的執(zhí)念。
這種人輪也輪不到他,只要以后好好管管就行了。
我更不是心理醫(yī)生,沒必要小心翼翼地去引誘他的想法。
就這樣吧,我要操心的事情可比他重要。
不過這也說明一個人有個愛好是多么有益于社會的事情——有的孩子沒父母管就潛心研究愛好最終一鳴驚人成為社會棟梁,有的孩子則因為沒父母管就成為殺貓兇手,人心的事,還真是千人千變。
主要是因為生活環(huán)境不一樣吧,所接觸到的也就不一樣。接觸到的不一樣,那么他做的、想的、甚至客觀結果就全都不一樣。知識點與接觸到的經驗線形成他獨特的思維面,對待不同事物的思維面又組成了他這個認知的個體。
有時候我會覺得人生特別短——隨便在腦子里想想就過去了。
所以我的人生就是用記憶來衡量的嗎?
或許知識點和經驗線組成的記憶,就是我這個人了。
又或許基于事實和記憶所做出的思考,就是我的思維方式了。
人與人的不同,或許往往就在這里開始。
這或許就很完美地解釋了記憶、思維與人之間的關系。
也或許很完美地詮釋了好好學習、知行合一的重要性。
想到這里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如果我去當老師,或許也是一個能為孩子們做認知啟蒙的良師吧……
或許……
我腦中莫名其妙浮現出年輕道士在樓下瘋狂大笑的場景。
如鯁在喉,揮之不去。
我搖搖頭,深深吸了口氣。
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啊。
教育和威脅,都可以改變人心。至于其效果,則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正如我對那個小孩做的——誰也不能說我做的就是錯的。
但也不一定對。不過我并不會對此負責。
他有對那只貓負責嗎?
如果陷入叢林的是他……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那個孩子又跑了回來。
小蘇喘著氣說道:“周隊,他走到一半突然笑了起來,然后就跑過來了?!?p> 我讓小蘇離開,孩子沒有坐,而是站在桌前與我對視。
他突然笑了:“我發(fā)現你說的很對。你也的確嚇到我了?!?p> 我沒有說話。
“我不會認輸?!?p> 他降低聲音,把頭伸過桌面,像威脅一樣笑著小聲說道:“別忘了,你威脅的是一個不到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p> 我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
我說過,我不會為此而負責。
只是此刻,我突然很想和那個討喜的年輕道士聊聊天。
如果是他的話,估計會笑著對我說:“雖然孩子最需要的是夸獎和認可,但畢竟是孩子嘛,打一頓就好了?!?p> 我笑了出來。
的確,打一頓就好了——我差點忘了,他比我更不負責任。
不負責任有不負責任的做法,總比什么都不做的父母要強。
只希望他的家長能好好管教他吧,不要再放縱他了。
至少這次,絕對不能再縱容他。
孩子問我:“你為什么要笑?”
我靠在椅背上神色自若地笑著:“關你屁事。”
孩子突然瞪大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大聲對我吼道:“你究竟為什么要找我過來?!你……你……”
剛剛還很囂張的威脅我來著。
你瞧,果然是個慫貨。
“我不會放過你!”
我無視孩子的叫聲,起身打開門,看著小蘇問道:“家長來了嗎?”
“來了。”
“他們打孩子的時候別攔著?!?p> “你憑什么……”
我回頭看他:“我憑什么什么?”
“你……”
“話都說不清楚,還是回去好好學習吧?!?p> 我把他拎出辦公室,對小蘇說:“交給監(jiān)護人?!?p> 小蘇點頭拉著孩子走了。
孩子回頭憤恨地看著我,就像一頭小獅子。
甘羅十四能拜相,這要是放在古代,估計至少也會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名將吧。
不過更可能活不過第二天。
可惜這是現代,幸好這是現代。
“你究竟為什么恨我?我對你做了什么嗎?”我繼續(xù)朝他說道:“如果你說‘我不管,我就是恨你’,那我可就太鄙視你了。這不是一個能虐殺小貓的人說出來的話?!?p> 孩子似乎被我問住了。
我揉了揉太陽穴,心想這都是些什么事啊……
這個世界,真的應該好好感謝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