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利借著裁衣鋪的茅房擺脫了那個棋瘋子,蕭令姿往韋府去的這一路簡直是奪路狂奔,就怕一不留神又會趕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人或者事情。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此次韋瑞班師回朝,提前回來的人只有韋陵一個。韋瑞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了,與袁英近半年的交鋒著實耗費了他太多心神,以至于往回走沒兩日就得了風寒。韋岸不放心父親,便留在了父親身邊照料,讓兄長韋陵一個人先行回來。
韋家四兄弟中,韋方和韋正年長,已經(jīng)外放做官多年。老三韋陵個性文雅,喜讀書,通五經(jīng),好書法,常被人背后笑是韋家硬茬子里蹦出來的棉花球。而老四韋岸則剛剛跟他相反,從小好斗,小到棋盤里,大到校場上,成天就是跟人在那里打架打滾。在府中跟蕭令姿打成一團,在校場就跟下階軍官們比劃,為此也沒少挨韋瑞的家法和軍棍。只是這幾年,也不知是不是跟著韋瑞到前線沖殺打架打膩了,反倒能夠靜下心來學學用兵之道,體諒一下老父親這些年的不容易。
今日蕭令姿見不到韋岸,原先的興奮之情一下子下了一半??此贌o聊賴地坐在那里發(fā)呆,韋陵還和小時候那樣一張臉紅到脖子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叫了她一聲敏則妹妹。蕭令姿巴眨著雙眼好奇地盯著他看了許久,他又半句說不出來,臉上那陣紅看起來就快煮爛了。
在蕭令姿的眼里,這個韋陵從小就是這樣愛裝的人。小時候,他總是一本正經(jīng)地在那里站著練字,蕭令姿偶爾也會去逗他,但他可不像韋岸那樣一點就炸,然后跟蕭令姿打鬧成一團。韋陵那脾氣可好得很,就是不愛說話,總是喜歡目不斜視地從蕭令姿眼前走過去就算了。但若是蕭令姿打不過韋岸,喊他韋陵哥哥的時候,他又篤定紅著一張臉來把韋岸拉開。所以,蕭令姿看不太懂他,這到底算不算是跟她親近,有些體己話也不大跟他講得自在。
韋岸不在,韋陵又悶聲不響,就跟你去朋友家,只有他媽在一樣,左右也是閑的無聊。于是,手邊的一盞茶還沒喝兩口,蕭令姿便起身告辭了。湛盧劍被交到了韋陵手里,托他轉(zhuǎn)送給韋岸,蕭令姿倒甚是放心的。
再次回到興慶殿,張月娘已經(jīng)手里捧著那二十張家庭作業(yè)站在院子里迎接了。跪在她腳邊頂著水盆的依舊是銀鈴,只是今天她作的是蕭令姿那身長公主的華貴打扮。很顯然,今天倒霉的不止蕭令姿一個。
“長公主回來了!”張月娘照著宮中禮節(jié)向蕭令姿行禮,眼神卻并沒有往日里那種親近。
蕭令姿看這情形,立刻知道事情要壞,于是趕快湊到她旁邊去嬌聲發(fā)嗲道:“嗯~~月娘~~人家下次不敢了嘛~~”
不過,張月娘可不吃這套,照舊一身宮裝站得板正。她原是韋瑞夫人在世時,專門指派去照顧蕭令姿的掌事大丫鬟。那是在韋府時就有通身氣派的,不論是見識,處事,人情往來,一概都是她的長處。更何況蕭令姿還是她從十幾歲開始帶大的。
“婢子不敢!”張月娘四個字直接擋下了蕭令姿所有的糖衣炮彈,繼而正聲低頭看著銀鈴道,“長公主是至尊親妹,何曾有錯?錯的分明是銀鈴!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穿戴長公主的衣飾在殿內(nèi)招搖!看來叫你頂盆是無用了!今日日落之后,要再掌嘴二十記讓你長長記性!”
頂著水盆到天黑,還要再打二十個耳光?銀鈴這下可算是慘了。蕭令姿看張月娘不像是開玩笑的,于是趕快扯過她手里的那疊家庭作業(yè),求饒道:“別別別,我們換,馬上把衣服換回來,你怎么罰她都行,就別打她!這個,這個褚大人的題,我也做,一定好好做?!?p> “長公主……”銀鈴看蕭令姿一如既往地替她求情,不禁委屈地哭出聲來。
銀鈴是蕭令姿的生母念著這個女兒比其他兄姐都要年幼太多,特意從人販子那里買來給她養(yǎng)在身邊作伴的,念著蕭母的那點情分,蕭令姿也總是疼著這個“母親的禮物”,張月娘通常也是拿捏銀鈴這丫頭,卻不敢太過分的。這回要打,也是因著內(nèi)廷里已經(jīng)有閑話傳出來,雖然有內(nèi)侍總管打下了殺威棒在前,但興慶殿的人也不好太不自省了。
雖然有著蕭令姿求情,免了那二十記耳光,但銀鈴這天的晚飯也是讓罰沒了。蕭令姿認認真真地在棋盤邊上研究做題,張月娘一直在她身旁看著,倒也實在是讓她騰不出手來暗搓搓給銀鈴送些吃食。
第二日,銀鈴餓得直向張月娘告饒,又跪又拜又認錯了一回,這事才算了了。然而,看著她那撒歡似的吃相,蕭令姿可半點高興不起來。因為,班主任馬上就要檢查作業(yè)了,而她的作業(yè)都是在上面胡亂畫的。更何況,她昨天還把班主任給修理了一把……
褚嬴到了興慶殿之后,便一直坐在棋盤邊的老位子上,雙眼目不斜視地盯著對面的蕭令姿。既不檢查作業(yè),也不行禮或者訓話。二十道死活題就這樣在棋盤上放了許久,一動都沒有動過。
蕭令姿對著他,想到昨天的事情和眼前這二十道敷衍亂畫的題,心里總歸是虛的。于是一直默不作聲地低著頭,兩只手用力抓著自己的衣角。
“長公主!”對坐了將近一炷香的時間,褚嬴終于正聲開了口,“長公主可知昨日你做了什么?”
果然,一開口就直奔主題了。蕭令姿捏著衣角一直搓的手猛地一緊,然后忽地抬起頭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著她這一臉假得不能再假的笑,褚嬴昨天被她甩在裁衣鋪里付不了賬不讓走的羞憤和委屈就像火山噴發(fā)一樣,一股腦沖到腦門上,憤然直起上半身,居高臨下瞪著蕭令姿道:“蕭令姿??!你明知我想跟韋將軍下棋,卻偏偏戲耍我,不讓我下,是為薄情!你明明答應(yīng)了帶我去韋府,卻中途反悔將我撇下,是為寡義!似你這等薄情寡義之人,若在宮外是會被吊起來打的!你知不知道?!”
蕭令姿原還以為他會說些什么大道理,卻不想他還真為了一盤棋氣得發(fā)飆,硬把薄情寡義這口大鍋甩了過來。蕭令姿被他這氣勢壓得目瞪口呆在那里半晌,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遂兩手撐在棋盤上,也直起上半身,硬剛過去道:“那還不是因為你,非得在大街上死纏著我不放!我才出此下策!”
褚嬴看她理不直氣還壯,一下子火也上來了,“你自己穿成那樣出的宮,還怨我在街上遇見你?”
“你還說?!”蕭令姿這下也火了,舊賬翻起來一篇篇利落得很,“你自己告假休沐,還不穿衣服上街!簡直寡廉鮮恥!還追上來連累本公主!”
“你……我何時不穿衣服上街?!只不過……只不過……”褚嬴一時想不到詞來形容自己相親落跑時的狼狽樣子。
蕭令姿這回倒是接得快,道:“對~只不過你褚大人少穿了那么幾件,夏日里衣服薄,連胸口的痣都露出來了?。。 ?p> “你!??!”褚嬴聽她說得這樣坦蕩,頓時整個人都氣到發(fā)抖,只恨自己生在草芥寒門,非得忍住手里的這把扇子,不能真的用力打在她頭上,“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竟口出此言?究竟知不知道何謂羞恥?”
“輪不到你這樣的來教訓我!”
“怎么了,又怎么了?”兩個人在正殿里吵翻了天,張月娘急匆匆地趕步進來。
兩個人正在互掐的同時,大約也是心知肚明這是些不足為他人道之事的,見有人進來了,趕忙各自閉了嘴正經(jīng)坐回原處,卻又氣鼓鼓地相互白了一眼。
張月娘不明所以,看了這兩人半晌,忽而回想起宮中那些閑話,不禁暗自發(fā)笑。這兩個人,哪里是能生出什么穢亂之事來的,分明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說不清的。
張月娘輕輕往蕭令姿肩頭拍了拍,又朝棋盤上的那些死活題努了努嘴,示意蕭令姿還是不要無謂爭吵,正事要緊。蕭令姿倒是聽她的話,暗沉一口氣,毫無誠意地沖褚嬴低了低頭,道:“褚大人!是我不對!褚大人見諒!”
褚嬴默默地翻了翻白眼,長處一口氣道:“算了……下臣也不是愛計較的人?!?p> 看這兩人又無事了,張月娘才又下去殿外忙自己的事情了。褚嬴隨手拉過棋盤上的那二十張死活題,正要像往常一樣逐張給她批改講解,卻見上面胡寫亂畫,其中一張右下角居然還能畫出一串厭氧生物來,他心頭剛剛下去的那把火頓時又上來配合他那副驚呆的表情了。
“蕭令姿?。∧阍趺茨茏龀鲞@種東西?!!”死活題做成這樣,褚嬴這回可是真的舉起紅頭折扇要打了。
“哎!褚大人剛剛才說不計較的!”蕭令姿自知這事兒理虧,趕快推出一只手去找個理由擋駕。
“……呵……對……不計較……”褚嬴咬牙切齒地回敬她這份假笑,心下里卻靈機一轉(zhuǎn),另有了制住她的計策:“長公主如此怠慢,看來褚嬴只好向至尊請辭了!”
“哈?!”見他起了身,又向自己作揖行禮,蕭令姿簡直喜出望外,不防褚嬴又邊走邊道:
“至尊若是問起,下臣便只好據(jù)實相告了。長公主昨日出宮暗通韋家,來去自如……”
“站住!”看他搖著扇子,一臉自得地要轉(zhuǎn)身往外走,不像是在說笑的樣子,蕭令姿立時變了臉色,一聲厲喝,竟整個人往他身上撲了上去。
褚嬴原還是想作弄她的,卻被她突然而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腳下一個踉蹌?wù)麄€人被她撲倒在地上。蕭令姿卻仿佛已經(jīng)習慣了這套動作似的,一見他跌倒,便趕緊支起上半身,敞開雙腿騎坐在他身上,用一只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你敢要挾我?!”蕭令姿惡狠狠地用手指指著他,口里卻故意壓低了聲音道,“信不信我真殺了你,把你埋到小竹園里誰都找不到!?”
說來褚嬴也是已經(jīng)習慣了她這種雷聲大雨點小的作風,于是默默翻了翻白眼,伸過拿著折扇的手,無語地指了指自己被她捂住的嘴。蕭令姿猛地一愣,這才松了手。
“長公主說笑了!下臣此次乃是奉召入宮,少時出了興慶殿,還需到皇極殿伴駕的?!瘪屹惺褵o恐地笑著躺在那里還向她作揖,“若是下臣在興慶殿失了蹤,至尊那里長公主也不好交代吧……”
“你……”蕭令姿突然覺得這個呆子最近是在興慶殿混的久了,好像也開始學得狡猾起來了。不過現(xiàn)在沒有辦法,他說得對,他等下要去皇極殿伴駕,這事兒就算是蕭令姿先被他掐在手里了。蕭令姿一時想不到手段,于是只好認栽,道:“……那你想怎樣?”
“下臣平生除了與人對弈別無愛好,現(xiàn)下唯有一事,但憑長公主成全!”
說來說去還不就是帶他進將軍府下棋這檔子事情。蕭令姿坐在他身上,兩眼上斜想了許久,才道:“行!我的褚大人,我?guī)闳ミ€不行嗎?”
“哈?!什么時候?”褚嬴喜出望外。
“總得等慶功宴之后吧!”蕭令姿有時候真想不通他到底是聰明還是呆,“昨日回宮我都聽內(nèi)廷的人講了,就在五日后!”
“五日?!”褚嬴默默想了想,沖她篤定道:“好!五日就五日!”
“嗯!”蕭令姿也同時沖他重重地點了點頭,“五日后,皇城東墻根下狗洞外……”
“不見不散?。 瘪屹嵵氐卦傧蛩饕?,道:“多謝長公主玉成!”
兩個人正互掐完在這里約時間地點,不防外面的張月娘正端著茶水果子進來了,一眼便看見蕭令姿像兒時與韋岸打鬧那般整個人騎在褚嬴身上,驚呼道:“長公主!!你們在做什么?”
蕭令姿和褚嬴聽見她的聲音,猛地一個抬頭一個轉(zhuǎn)頭過來看她,腦子里都不約而同想著剛才約的事情該不會已經(jīng)被她聽了去。可張月娘哪有那個心思理會,趕忙一個箭步?jīng)_過去,連手里的杯盞都來不及放下,就把蕭令姿從褚嬴身上拉了起來。
褚嬴這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與蕭令姿那個互掐的姿勢實在不雅,于是趕快起身整理衣襟。張月娘把蕭令姿拉過一旁,放下了手里的杯盞,一面為她整理衣裙,一面又道:“長公主如今你年歲也不小了,這里又是內(nèi)廷,宮規(guī)森嚴,可不能再像兒時在韋府與四公子那般嬉鬧了。褚大人也是!褚大人年長長公主這么多,又是教導長公主的師傅,怎可與長公主如此胡鬧?今日這樣若是讓旁人看見了,少不得又要惹出事端來?!?p> 提到內(nèi)廷和宮規(guī),瓊?cè)A殿外那滿地的血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褚嬴的腦海里。聽著張月娘若有所指的話,看著蕭令姿紅著臉低頭站在那里任她擺弄的樣子,褚嬴恍然明白過來,于是趕快正身朝她們行禮道:“是褚嬴失禮了!還請長公主恕罪?!?p> 尊卑貴賤,高低有別。小孩子可以不懂,大人又怎么能不懂呢?
五日之約眨眼即到。韋瑞手捧龍環(huán)御刀前去拜見了梁武帝。一番君臣敘禮百官拜賀之后,皇極殿的盛宴便開始了。殿內(nèi),是梁武帝與韋瑞親如兄弟,三公九卿在旁助力;殿外,是三省六曹各級官員喝酒助興。王侯將相,名門望族,各各之間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那些寒門出身的微末小官,則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比如,褚嬴。
這是褚嬴第一次參加這樣盛大的國宴。也是他第一次體會到貴族門閥和寒門仕子之間的云泥之別。不論梁武帝有多喜歡下棋,平日里有多喜歡召他入宮伴駕,在這樣重要的日子里,他都是不會想到他的。他甚至連皇極殿的大門口都夠不上進去的資格。
回想起那天對蕭令姿說的關(guān)于進不了將軍府的話,褚嬴今天似乎有著更深的失落。
他是在御街上和文武百官一起迎接凱旋時,第一次見到韋瑞的。那是一個沙場老將,年紀雖然大,須發(fā)也已花白,可精神頭卻一點也不遜于青壯年。一身鎧甲發(fā)著銀光閃閃,梁武帝欽賜的龍環(huán)御刀鋒芒畢露,那樣的威勢普天之下怕是再難有第二個。
走在韋瑞身旁的那個白袍小將,年紀輕輕,卻手提銀槍,器宇軒昂,奶白的臉上看似稚氣未脫,一雙虎眼里卻神藏有物。這便是此次在韋瑞身邊斬獲頭功的少年將軍,蕭令姿那位青梅竹馬的發(fā)小——韋岸。
京兆韋氏,三輔大姓。與蘭陵蕭氏,瑯琊王氏一樣都是門閥大族。
今日蕭令姿的長姐義興長公主也跟著她的駙馬王林一道來了,還帶了他們的長子王全。說是要來拜見蕭衍這個皇帝舅父,其實是王家見王全大了,要拿他來與蕭氏親上加親。
義興長公主蕭令嬟是與梁武帝年歲最近的胞妹,早年便嫁給了瑯琊王氏聯(lián)姻。如今既來求,梁武帝哪有不依,隨意便指了自己膝下年剛及笄的永嘉公主給他,一樁兩姓皆大歡喜的事情眨眼便成。
想想蕭令姿那樣的身份,大概她將來也會成為另一樁門閥之間皆大歡喜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