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終于從同泰寺回來了。任誰都想不到的是,他是前朝后宮去請了三四遍都請不回來,最后大臣們沒辦法拿了一億錢去把他贖回來的。這波操作可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騷到隨便蕭令姿趕多大的硫酸淋回來都攆不上了。
回來之后,由于他在同泰寺已經(jīng)剃了頭,戴著冕冠的樣子實在太可笑,他又再三推脫稱病不肯上朝。中宮倒是體貼不計較,還貼心地命幾個宮女一人絞一束頭發(fā),親自給他做了一頂假發(fā)勉強支應(yīng)著出門。不過,前朝后宮,可不是誰都跟丁氏這樣好脾氣的。
蕭令姿在興慶殿成天吃吃睡睡躺著發(fā)呆養(yǎng)了一個多月的傷,終于再次讓和尚這件事給激活過來了。她以前只是討厭這些和尚,現(xiàn)在他們忽悠得她親哥哥差點成了和尚,她就不由自主地要化討厭為憎恨了。
之前有個萬壽寺,出了個妖僧迦羅延?,F(xiàn)在萬壽寺倒了又冒出來個同泰寺。這些和尚還真就是愛纏著當(dāng)今天子陰魂不散。照著蕭令姿的脾氣,誰敢拿她親哥哥開涮就是在找她的茬,尤其是這些該死的和尚。趕巧,她也另憋了這一個月的脾氣沒地方撒了。
只是目前這個情況,她不大好意思去問中宮要出宮的手令。雖然這次事大,可中宮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軟脾氣,盡管她也惱那些和尚陰魂不散,但要是知道蕭令姿出宮是為了找同泰寺的和尚晦氣,絕對會變成苦口婆心勸說她放棄這么做。皇城墻根下她習(xí)慣出入的狗洞又因為上次品棋大會闖禍被封住了。最后,剩下那個她再也不想見到的人……
上次他那樣當(dāng)眾羞辱,只怕這次也是不會幫忙的。更何況,找茬這種事,就算沒有永嘉居那次的事情,他要是知道了也多會像中宮那樣勸她忍下去。畢竟,現(xiàn)在韋家已經(jīng)不在建康,沒有應(yīng)援在后了。
蕭令姿決定要先試試自己單獨喬裝闖關(guān)。讓人意外的是,就在她扮成內(nèi)侍打算跟著清晨的運水車出宮,卻遇到侍衛(wèi)交班上崗盤問的時候,不知道披香殿的月桂忽然從哪兒冒出來說丟了貴重東西,要侍衛(wèi)們過去幫忙找。趁著這頭一團亂,蕭令姿果然順利跟著運水的車隊出了宮禁。之后再回頭想想,披香殿的月桂居然會出手幫忙,大概率也不會是有什么良心發(fā)現(xiàn)的好意的。
不過,這不重要。比起出得了宮禁去同泰寺永絕后患來,披香殿的那點想要坐收漁利的花花腸子,蕭令姿還不放在眼里。
鑒于皇帝跑去出家這種爆炸性的大新聞,同泰寺現(xiàn)在的香火比起當(dāng)初的萬壽寺還要鼎盛,網(wǎng)紅打卡的人流量簡直賽過景區(qū)黃金周。然而,蕭令姿這回可不像一年前那樣,就會傻乎乎地跟著人家屁股后面排隊了。年長了一歲,又經(jīng)歷了許多風(fēng)浪,再經(jīng)過這一個月的沉淀,她仿佛一下子又成長了許多。一見到同泰寺里白天人這么多,便轉(zhuǎn)頭就走,一路折返空蕩蕩的韋家,又弄了一身夜行衣來,準備夜探同泰寺。
這回孤身一人,沒有累贅跟著,進退倒也方便多了。
三更之后,蕭令姿果然漏夜前來。她借輕功潛入同泰寺時,寺里的大部分和尚都已經(jīng)睡下了,整個寺院里只有寥寥幾處房舍還亮著光。這個同泰寺與當(dāng)初的萬壽寺不同,雖比不得萬壽寺有南梁第一的宏大規(guī)模,但勝在地段處于市中心人流量比較集中的地方,多數(shù)人貪圖方便,也造就了它今天一半的聲名。
趁著夜深人靜,蕭令姿盡速往寺里轉(zhuǎn)了兩圈,大致摸熟了這個同泰寺的各處院落房舍,倒也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古怪之處??墒牵珠L在這里耳根清凈了不過一個月,就被洗腦得皇帝都不想干了卻是事實。要說這是什么佛祖感召,沒有人從中作梗,是個人也不會信的吧。
于是她又順著亮光往還有人在活動的房舍里探過去,果然在最角落最透亮的那間屋子里讓她看到了一個,她打死都不會想到還會再見到的人——迦羅延。彼時,他正在屋子里侍弄著一些書籍圖紙和瓶瓶罐罐,不知道又在神叨叨弄什么幺蛾子。
這賊禿驢上次挑戰(zhàn)中秋節(jié)本地IP不成,反而讓萬壽寺的小禿驢們連累躺槍,被梁武帝下旨趕出了建康城。不是已經(jīng)說了讓他有多遠滾多遠,不準再回健康的嗎?沒想到,他竟然驢膽包天,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還暗搓搓躲在同泰寺繼續(xù)找茬迷惑梁武帝。
蕭令姿正欲趁機進去結(jié)果了這賊禿的性命一了百了,不防遠處又傳來了許多急促的腳步聲,于是她又機警地往暗處陰影里躲了回去,只小心翼翼借著角落里的窗戶縫隙往里探看。這回來的一行有六個人。進屋最前面的是同泰寺的兩個和尚,一概都是四十來歲的樣子。他們身后還引著一個披著黑色長斗篷的人。從蕭令姿這個角度看,由身形可以判斷應(yīng)該是個男人。而他的身后還跟著三個人,穿的都是尋常人的衣服,看著像是從哪里找來的無關(guān)吃瓜群眾。
不知道這一大波人大半夜的又是要搞什么神鬼?
這些人進門之后,便開始跟屋里的迦羅延行禮說話,彼此間卻又像是有什么機密要務(wù)似的,一概都說得很輕。蕭令姿在屋外隔得遠了些,壓根不清他們說的是什么,只能遠遠看見他們說了片刻之后,那三個吃瓜群眾就被前面的兩個和尚引到了迦羅延面前。
迦羅延前后仔細打量了他們兩圈,隨后就從自己的衣袖里掏出來三個白色的小瓷罐,一人給了他們一罐。然后這三個人就微笑著打開了蓋子,把罐子里的不知道什么東西給吃了。最后,沒一炷香的時間,這三個人就先后一陣掙扎倒下去了。
看著地上的三個人像剛剛被宰的雞鴨般抽筋似的抽了一會兒,之后就口里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慢慢一動不動了,迦羅延和同泰寺的兩個和尚不自禁地搖了搖頭。那個穿著黑斗篷的男人隨即俯下身去,嫌棄地用兩根手指翻過那三個人的尸首看。見他們七孔流血,雙目暴突,還渾身淤紫,他不由得懊惱地隨手一揚,翻下了蓋在自己頭上的斗篷帽兜。
是他,楊玄寶。
見到這個穿斗篷的男人的廬山真面目,蕭令姿猛地心頭一驚,整個人幾乎被嚇呆了。要說迦羅延這賊禿驢是討厭,同泰寺這些和尚幫著迷惑梁武帝不干正經(jīng)事也不是啥好東西。但楊玄寶是朝中的大臣,且還是梁武帝欽點的能臣,下個棋都是出類拔萃,能混個不大不小的太守回來做。就這樣的人物,居然跑來跟迦羅延有一腿,而且還大半夜帶著人過來送死。
想到楊玄寶這個人,想到那三個白瓷罐子,再聯(lián)想到在這里清靜了一個月,被忽悠得皇帝都差點不想干了的梁武帝。蕭令姿簡直不敢再往下想,她只覺得自己腦子里陣陣驚雷炸響過,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所以,迦羅延跟楊玄寶其實是一伙的嗎?這賊禿驢敢在梁武帝眼皮子底下抗旨不遵,也是因為有人在給他打掩護嗎?他們躲在這同泰寺,是要準備用那些白瓷罐子來對付梁武帝嗎?那么,這就只說明一件事,就是這個賊禿驢更該死了!
楊玄寶是朝中的大臣,蕭令姿到底還知道自己不好隨便動手殺他。可迦羅延不是。他敢抗旨不遵,留在建康城躲著就是欽犯。于是,等到楊玄寶和兩個同泰寺的和尚別過迦羅延出了門,蕭令姿便當(dāng)機立斷打開窗戶撲了進去,不等那賊禿驢回過神來,她就電光火石般揮劍一個箭步朝他身邊沖過去,一劍割開了他的喉嚨。
迦羅延凄厲地嚎了一聲,鮮血隨即便從他脖子上飆了出來。倒下去的一瞬間,他又就勢撲倒了桌邊的燭臺。蕭令姿原還想趁他死了往屋子里搜羅點證據(jù),好到梁武帝那里告狀。不料,外面的楊玄寶不知怎么竟還沒有走遠,正與那兩個和尚說話。一見迦羅延屋子里一陣響動之后燈滅了,楊玄寶立即心知不好,再度領(lǐng)著外面的一眾隨從折返回來。
蕭令姿聽見外面有腳步聲,知道事情要壞,只怪自己剛才一時急怒,沒等他們走遠就忍不住動了手。她知道這時候自己該立刻離開,但沒有拿到楊玄寶包藏禍心的證據(jù)她又不甘心。稍一遲疑,楊玄寶已經(jīng)領(lǐng)著人沖進來了。
迦羅延倒在地上跟旁邊的三具尸體一樣已經(jīng)沒了活氣,巧的是他死時也是這樣暴突著雙眼,像是跟他們一樣不能瞑目的。而那個把他放了一地血的黑衣兇手,此刻竟還大搖大擺地站在尸體旁邊不知道在找什么。楊玄寶驚詫之余,又狠狠地一揮手示意身后跟著的一眾隨從們立刻將兇手拿下。
蕭令姿不肯服氣,又是私自偷跑出宮來的,還撞破了他們的好事,自然不能拉下面罩表明身份??墒撬麄儺吘谷硕啵才鲇捕ㄊ侵挥谐蕴澋姆?。眼看著楊玄寶手下的人個個舉著刀潮水般涌過來,蕭令姿逼不得已只有放棄搜羅證據(jù),先顧自飛身跳窗逃走。楊玄寶這頭哪里肯饒,情急之下竟命令手下務(wù)必追到,格殺勿論。
于是,這一場發(fā)生在同泰寺的深夜大逃殺就此展開。
蕭令姿剛剛離開迦羅延的屋子沒幾步,才發(fā)覺這同泰寺果真藏龍臥虎。除了那些和尚之外,四周竟還藏著一眾不明來歷的打手。他們有的是和楊玄寶剛才手下的那些人穿著相同,看著應(yīng)該是楊玄寶的人。有的是穿著更加體面一些的衣料,右邊袖臂上繡滿了詭異的火焰,摸不清來路,看著就不像是楊玄寶用得起的人。還有的干脆就是尋常大街上挑夫幫工打扮的粗壯平民漢子。整個同泰寺瞬間像是被炸得活過來了,到處都有人,到處都在亮著火把,到處都在喊著抓人。
楊玄寶將整個同泰寺圍得鐵桶一般。反正不管是不是他手下的人,現(xiàn)在迦羅延死了,兇手只有一個,總之不會是聽蕭令姿的。蕭令姿暫時閃躲到了墻角陰影里,悄悄觀察著外面那些人的動靜,整個人渾身上下都在冒冷汗。雖然她幼時待過將軍府,平時也總仗著會點功夫就天不怕地不怕,可到底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亂軍之中斬敵首級的陣仗,更遑論要她來去如入無人之境。彼時,她才意識到韋岸三番兩次勸她的話是對的。她就只是個會點花拳繡腿的小丫頭而已,不是武林高手,更不是天下無敵的。
不過,世上從來沒有地方買后悔藥。
蕭令姿眼見躲著不是辦法,坐以待斃早晚得讓他們包圍,還不如在自己被他們追得筋疲力盡之前,就此放手一搏。是生是死,到時也有個爽快的說法,總好過落到他們手里,受盡折磨還得死得不明不白。于是,蕭令姿也不躲了,就此看準最近逃跑的路線,一路借著輕功閃轉(zhuǎn)騰挪。她告訴自己任何時候不能停下腳步,更不能與任何人戀戰(zhàn)糾纏??赡切┤斯婢拖袷俏钚氈菑牡模灰娏怂F(xiàn)身就紛紛圍殺上來。
蕭令姿跑不過他們,與就近圍過來的那些楊玄寶的隨從打了兩個回合,又一腳踹開了同樣跑過來的民夫。令她有些意外的是,楊玄寶身邊隨從打扮的人和民夫差不多,倒還不算是什么江湖高手,頂多也就是當(dāng)初她在弈道居里拿桃花枝狠抽過的那些摳腳大漢的水準。這下小丫頭又喜上心頭,腳步也沒有那么緊張急切了。憑著這些人的功夫,她倒是大可跟他們玩玩,弄個不好或許還能回頭抓住楊玄寶的小辮子。
然而,治孤時盲目自大得意忘形從來都是兵家大忌。這是蕭令姿在棋盤上洗別人時最大的毛病。褚嬴以前教的時候就提醒過她,甚至為此還用御尺狠狠打過她。這回一個月不教,老毛病就又犯了??山裉斓倪@一局,并不是在棋盤上……
蕭令姿剛剛借著迷蹤步用手里的軟劍割破兩個人的臉皮,轉(zhuǎn)頭就被后面趕上來的一名高大男子一掌拍在了肩上,直打得她整個人往后轉(zhuǎn)了兩圈,眼睛里天旋地轉(zhuǎn),差點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勉強站穩(wěn)身子之后,蕭令姿一手捂著自己生疼的肩頭定睛去看,但見來人是個三十歲出頭,身形高大魁梧的男子,身上穿的是黑色官造云錦窄袖長衫,右邊袖臂上通體繡滿了詭異的金色火焰,一看就跟楊玄寶身邊帶的那群菜雞完全不一樣。
這是個真正的高手。
蕭令姿剛才被那群菜雞追得一時大意,一門心思還顧著想要抓楊玄寶的漏,竟把這些火焰袖忘記了。緊接著,楊玄寶手底下那群菜雞們紛紛后退了,反而圍上來了許多跟那男子一樣的火焰袖??粗麄儌€個身形高偉,雙目冰冷有神,蕭令姿這下心里有些發(fā)虛,不敢再像剛才對菜雞時那樣造次。她默默握緊了手里的軟劍,暗自沉了一口氣,這回就算要逃恐怕也難免要跟他們交手幾回合了。
火焰袖們見那黑衣人眼中已有殊死一戰(zhàn)之意,這頭便也會意地一字排開亮出了刀鋒。蕭令姿看他們的架勢,再憑剛才那一掌的力道,已經(jīng)心知不是他們的對手,自然也不想吃虧了。于是靈機一轉(zhuǎn),故意拉開了要打的架勢,忽地從地上掃起一腳土,用力揮掌一撣,趁勢朝他們?yōu)⑦^去。火焰袖們原還以為這黑衣人會像剛才似的明刀明槍著來,一時沒有防備,果然本能地一起往后閃避。蕭令姿便趁勢轉(zhuǎn)身就借輕功飛身往寺外走。
不料,這些火焰袖們可不似那些菜雞吃她這套。轉(zhuǎn)頭見黑衣人借輕功跑了,其中輕功好的幾個便也齊齊飛身追過去。剛才打了她一掌的那個火焰袖可是更絕,揮手便自袖中發(fā)出一支袖箭,直奔蕭令姿后背而去。
蕭令姿半空中聽見耳后有風(fēng),已然知道有人偷襲,遂一個飛燕回翔側(cè)過身子想要閃避??上?,她畢竟與人纏斗了許久有些吃力,閃身時慢了半拍,袖箭鋒利,便徑直鉆進了她的左臂。蕭令姿吃痛地低吟了一聲,整個人一時失重跌了下去。好在她本身輕功還算快,跌下去時人已經(jīng)踏過了同泰寺的山門?;鹧嫘鋫円姞睿瑓s是越發(fā)追得起勁兒,竟也越過山門往外面追出來,一股死活不論就是要抓到她的氣焰。
終于,在同泰寺外面去往韋家的那條小路上,火焰袖們循著那一路的血跡追上了她。而她,大概情急之下在潛意識里還是只會循著以往求生的記憶去逃,一時竟不能記起,那個曾經(jīng)一直庇護著她的韋家已經(jīng)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