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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末尾出去打工,沒什么好工作,何況花長在年紀大了。他在這里干一段時間,去那干一段時間,一天天,一月月的,熬下來,到了過年,花長在就拿回近兩千多塊錢。
沈強軍看著桌上那些錢,對花長在露出久違的笑,直吩咐朵朵炒幾個好菜去。朵朵也露出笑臉。的確兩千塊錢已是筆不小收入,整天忙得腳不沾鞋喂牛,兩三頭牛喂幾年最后也不過賣四五千塊錢。十多畝地,風(fēng)里來雨里去,忙活一年,去掉化肥農(nóng)藥交完提留款也就千把塊錢。打工真比種地強多了。那天花長在再次坐上了久違上座。那天晚上他跟女婿喝得有點多。那晚沈強軍一個勁給他敬酒,最后說,來年要跟他出去打工?;ㄩL在喝得迷糊,腦袋卻無比清醒,擺手,告訴他,外面錢不是好掙的,讓他還是跟朵朵在家踏實過日子。沈強軍臉拉了下來,但花長在還是沒向他說出自己這一年是怎樣過來的。這點,后來,花長在也偶爾后悔,那時他想,若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沈強軍,帶他出來打工,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后面那些事了?
那天晚上,花長在回到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了。腦海里人人事事翻騰著,一浪浪的。
花長在永遠都會記得外出打工第一份工作。那是在窯廠推土工作。窯廠生產(chǎn)紅磚,卡車上黏土卸下來,就要用獨輪車推到攪拌機里,攪拌,混合,脫坯,最后再放進窯里燒。花長在工作就是將土推到攪拌機離。不需要什么技術(shù),其實需要技術(shù)的他也不會。他用的獨輪車也不是農(nóng)村木制獨輪車,而是鐵皮的帶著工業(yè)味的小獨輪車,剛握到手里時,還忍不住蔑視地想,這屁股大的車,這樣輕松,怎么就干不了。真干起來時,他才知道這活多么要命,攪拌機一響,就推著獨輪車不停地往里面推土,不帶歇息的,因為土堆邊有人專門給你上土,回來時另輛車已裝滿,只管來回推。干了一上午,花長在就眼冒金星,再看攪拌機就覺得是怪獸了,怎么吃土都吃不夠。這時他才知道窯廠主當(dāng)初為何擔(dān)心他干不了了。別說他已五十多歲了,就連二三十歲年輕人干這個都咬牙攥拳。干急活,干推土急活,花長在也不是沒干過,那時還是公社時,南家灣冬天修大壩,紅旗飄展大干快干,也沒這么要命。眼下這社會真要命。那個活花長在咬牙干了四天,到第五天,說什么也不干了。他感覺再這樣下去,那把老骨頭就要跌進攪拌機里了。一天八塊錢工資可真不少。這錢有命掙沒命花。第五天,花長在就捏著三十二塊錢,背上鋪蓋,重新找活去了。還好,拖著老鄉(xiāng)關(guān)系,他又找到了第二份工作。那是個石灰窯的活。老鄉(xiāng)同樣也擔(dān)心他干不了,說,推石頭倒沒不那么急,就是石灰窯氣味比較大,恐怕難以忍受。
去掉吃喝和路費,不剩多少錢的花長在,當(dāng)時就拍胸脯說,味大沒事,他就愛聞那個味。
他想,只要干活不是要命的,其他都好說?;ㄩL在如愿以償進入石灰窯,干起了推石頭活。的確,老鄉(xiāng)說的沒錯,這活不是太趕,累還是累,至少有喘氣機會,這是他剛干時的感覺,等裝完石頭,燒了石灰,開窯時,才知道那老鄉(xiāng)說的話一點沒騙他,才知讓人受不了的氣味是怎么讓人受不了。
漫天硫磺味,嗆人嗆到淚流滿面,胸悶,氣短,那味道只讓他感覺,當(dāng)年日本人毒氣彈好像也不過如此,雖然他沒像三哥那樣上過戰(zhàn)場。這次,花長在沒有說不干,因為還沒等他撂挑子,窯廠氣味先把他撂下了?;ㄩL在一口氣沒上來,當(dāng)場就悶過氣去了。他是被人拖到樹蔭底下,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了意識?;ㄩL在醒來,二話不說,當(dāng)天工資都沒要,就又卷鋪蓋卷了。他想起自己當(dāng)時拍胸脯樣子,還說就愛聞那個味,是多可笑了。
花長在輾轉(zhuǎn)各種廠,無論到哪個廠,不是干不了就是人家不要,每份工作都干不長。那時興起了勞務(wù)市場。后來花長在算是在勞務(wù)市場臨時工作地方待了下來。
勞務(wù)市場上活更雜,干什么活就看雇主,砌墻,拆遷,搬家,種地,包裝,養(yǎng)殖,至于泥、石、瓦、木、電焊工等等,他不會干,碰到這樣活,只能當(dāng)小工,給老師傅打下手。老師傅都一抓一大把,小工不用說了,何況小工一般也只要一兩個就夠了。雇主都喜歡挑年輕的,畢竟花同樣誰愿意錢招個糟老頭子干活。本來勞務(wù)市場就人滿為患,上了年紀的花長在就混得更艱難了。每天活不同,遇到的人各色,每天都逼自己適應(yīng),時時隨機應(yīng)變,處處陪笑臉,會會提著小心??蓻]法子花長在沒其他可干的。
花長在剛到勞務(wù)市場時,差點干不下去,一連很幾天都攬不到活。別人都勸他,這年紀就別受這份洋罪干這個了,趕緊回家看孫子去。花長在能在勞務(wù)市場攬到工,還多虧后來碰上了另外一年輕人。說年輕,其實也快四十了,精瘦,吸溜著鼻涕,是他點醒了花長在。遠處來了個人,精瘦男原本跟他正說話,立刻就發(fā)了瘋跑過去了,就此那天應(yīng)上了那壘墻的活。又一天,來了個雇主要幾個木匠,這次精瘦男跑得有些慢了,也或許那天市場上木匠多,呼啦雇主車上就上滿了木匠,雇主點了點,就往下拉人,拉到精瘦男時,精瘦男說什么都不肯下來,無論雇主說得怎樣難聽,手扒著車廂,就像下車就要挨宰似的,其他人也如此,最后雇主到底多拉了個人回去了。當(dāng)然,這精瘦男也有被人家拉下來時候,拉下來,他也不太氣惱,只訕訕罵句,點子真背,然后又投入下個搶活浪潮中了。再后來,有個包工頭來招電工,說是要接工地上電路,必須真正懂電,本來要四個,那么多人,只有三個應(yīng)了,包工頭又吆喝了,那精瘦男思量了下,便上前說,他會,他會,包工頭看了他,又反問他是否真會,他斬釘截鐵上了車,臨走時,還跟花長在擠眉弄眼。第二天他們倆再見時,花長在很佩服地問他怎么什么都會。他吸溜下鼻子說,毛啊,他也是莊戶人家,什么手藝也沒學(xué)過?;ㄩL在睜大了眼睛。他仿佛看透了花長在心思,接著說,就說昨天那電工活為何也敢應(yīng)下?不會現(xiàn)場學(xué),真學(xué)不會,人家能雇四五個老師傅,肯定也要打下手的,去了真不會他還再拉你回來不成,無非多雇個小工的事,別管耽擱不耽擱人家事,能賺到錢就成,干這個要臉沒用……花長在不止眼睛張大,嘴巴也張得老大,張大后細細琢磨只覺也有道理,后來就果然攬到活了。
當(dāng)然,有時那精瘦男攬活寶典也有失靈時候。有次人家要六個小工。這活沒技術(shù)。忠善的花長在知道耽誤不了人家事,就大膽往人家手扶拖拉機上鉆。主人家看人多了,就往下拉。盡管花長在學(xué)烏龜模樣,使勁縮頭,可人家到底還是看到了他半是花白頭發(fā),說什么都不要,硬硬地把他從車上往下拉?;ㄩL在望著人家說,上都上來了,干活指定不比別人少,一邊抓住車廂不松手,人家說,干活再多也不行,趕緊下去,不下?不下那咱都不走了。這招很管用。后來那些攬工漢耗不住了,有人說,有人勸,有人呵斥,更有人動手,熙熙攘攘的把花長在弄下車了。那天時運有些背,花長在一連被拉下來六次,都沒“下戶”?;ㄩL在就是這樣攬活的,那近兩千塊錢也是這樣賺來的。所以當(dāng)沈強軍說出想跟他出來打工時,花長在是不同意且也不愿說出這些的。
為了能在勞務(wù)市場上混下去,后來花長在特意染了頭發(fā),還鑲了假牙。即便這樣,花長在也常被人家看出年紀而拉下,時常在勞務(wù)市場寒風(fēng)蕭瑟中站一個早晨,無人問津。一天不開張,吃住都要開銷之前收入,還有陰天下雨,若不緊著攬工,一年到頭可能混個吃喝就不錯了。因為花長在每天早晨最犯愁的就是給自個找個主兒。勞務(wù)市場上的人,就像牲口,一頭牛,每天早晨都期著主人來把自己牽走。有時花長在想,自己還不如一頭牛,牛不用求爺爺告奶奶舔著臉求人把自己牽走。
上面是“下戶”難,下了戶,干活也很難,很累,畢竟人家花錢了,自然往狠了使喚。那時人不再是牛了,而是條狗,被人家呼來喝去。老百姓人家的活還好點,都是苦哈哈,還有點良心,勞務(wù)市場上最難干的活,就是那些包工頭的活。精瘦男說,二老板,只要落到二老板手里,放心好了,這一天比落到二鬼子、落到后娘手里都舒服,他們用人是沒人性的。精瘦男不愧是當(dāng)?shù)鼗燠E勞務(wù)市場七八年老油條,各種事都門清,沒事就跟花長在講里面道道。幸好花長在到勞務(wù)市場不久就認識了精瘦男,算是“本地幫”了,要不然他這“游擊戶”早被本地幫或其他幫刺撓走了……沒活時,花長在也常想,以前人們?nèi)兆与m窮,至少不受這樣氣,這是打工嗎,這不就是原來說的剝削嗎?下不了戶提心吊膽哭著求著下戶,這不就是自己找罪受,自己都剝削自己,自己都拿自己沒人味。呵。等到朵朵懷孕,花長在心想,回家看外孫去,說什么都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