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與過去告別1
每次的花間集,一定是乘興而去,盡興而歸。
人都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這次花間集,最讓人大跌眼鏡的是楊艷麗。平時,是一個賢惠的家庭主婦形象,甚至對老公有點愚賢、言聽計從,在任何人群中,也都是人云亦云,從來都沒有自己的主見,也不來不會表達自己的想法和觀點,所以,楊玉清會覺得跟她相處的時候,讓人覺得膈應(yīng)。怎么說呢,就是明明兩個人在一起,卻感覺天懸地隔,山高水遠(yuǎn);明明兩個人正在說話、交流,但你永遠(yuǎn)只會覺得自己是在自說自話;明明看起來和氣平靜,但你總會感覺在她平靜的外表下滿藏著憤怒與攻擊。所以,跟她在一起,既壓抑又疲累,還會惴惴不安地?fù)?dān)心,擔(dān)心她的隱而不發(fā)在蠢蠢欲動。
這次的花間集中,當(dāng)煙花盡放、滿目繁華的時候,又跳又叫最歡快的人,是楊艷麗;在燒烤場拎著啤酒瓶,和戶外露營團的男人們吹牛拼酒、海闊天空閑聊,最鬧騰的也是楊艷麗;最后,大家都困倦了,回帳篷睡覺,繼續(xù)在海邊滔滔不絕,和幾個初次相逢的爺們,天南海北胡侃的還是楊艷麗。
回程的路上,林小西笑她轉(zhuǎn)性了。
“我也想真正地活一回,最真實地活一回?!睏钇G麗語出驚人。
“做你自己本來的樣子,活一回,是嗎?”林小西反問。
“是的,做我自己?!睏钇G麗忽然嚎啕大哭。
楊玉清陪在一旁,輕輕摟著她的肩膀,林小西遞過來紙巾。
“小西,為什么從來沒看見你哭過?”哭了個痛痛快快,楊艷麗忽然問。
“哪個成年人沒有過長夜痛哭?只不過后來,眼淚變成了別的東西,比如抽煙時的煙霧,偶爾喝醉時的嘔吐,打拳時的汗水……但其實,痛痛快快哭一場,是多痛快的一件事啊。最怕的就是,不敢哭了,不會哭了?!绷中∥饕粋€字一個字說著,似乎每句話,都是一段艱辛的歷程。
“是的,不管表面上看起來怎么樣,都不容易?!睏钇G麗平靜下來。
“活著,就是一件艱辛的事情?!睏钣袂逶谛睦镆哺袊@,往事,恍如隔世,漫上心頭,只是,像是在看電影,看的是別人的故事與劇情。
送完楊艷麗回家,楊玉清提出回自己的單身宿舍住。
“理由?”林小西表情不變,簡潔地問。
“第一,我知道尹哲要回來了,不方便,再說他回來,總不可能因為我不住家里住酒店吧。第二,我可以向你保證,絕不會有任何你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我能夠照應(yīng)好我自己。第三,我想獨處一段時間,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睏钣袂逡豢跉庹f完。
“行,朕準(zhǔn)奏?!绷中∥髑纹さ卣f。她太了解楊玉清了,能真真切切感覺到,的確沒有擔(dān)心的事情會發(fā)生。
“臣妾謝主隆恩?!睏钣袂逡舱{(diào)皮地回應(yīng)她,兩個人呵呵地笑。
幫楊玉清搬好隨身行禮,安頓好,林小西才離開。
關(guān)上門,一轉(zhuǎn)身,面對塞滿屋子的舊人舊事,驚惶和刺痛的感覺,又如潮水漫過心頭,好在,只在一閃念,很快就過去了。
久未住人的房間,都是塵封的灰塵和味道。楊玉清擼起袖子,安靜有序地開始收拾,以往任何心境不好的時候,也會做大掃除,做完之后,煥然一新的那一刻,那種享受,無可比擬。
楊玉清早晚都向林小西發(fā)個問候,不為別的,只為讓她安定、放心,心無旁騖地好好享受和尹哲的二人世界。
正常上班之余,楊玉清琢磨著怎么布置一下房間。她對居室環(huán)境要求特別高,必須干凈、舒適、溫馨、還得符合審美。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彼美献拥倪@句話自嘲。
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和現(xiàn)在無關(guān)的東西全部扔掉,這些東西都是無用的了,用一個標(biāo)準(zhǔn)衡量:現(xiàn)在用不用得上?是不是每個月都會用?不是的話就扔掉。像是倉鼠一樣囤積的滿屋舊物,剎時被風(fēng)卷殘云的消滅。揀拾起來,攥在手里還會有習(xí)慣性的不舍:萬一哪天想翻來看看呢?連個念想都沒有了嗎?不理會自己的猶豫,特地找學(xué)校超市的老板討要了幾個大紙箱,一古腦往里扔,扔完馬上搬到樓下的垃圾桶倒掉,生怕自己會后悔。
整個屋子原本小巧緊密,這下子,終于顯些空蕩出來,讓人看起來都松快了不少。
在收拾屋子之前,楊玉清惡補了一段時間“斷舍離”的書、報、刊等各種讀物,從人到中年,要做減法輕裝上陣,到萬物的磁場不利囤積舊物,再到極簡主義的源頭和生活方式,楊玉清“一入侯門深似?!?,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開始改造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樂此不疲。
清理完舊物,楊玉清還覺得不過癮,又開始對自己的私人物品下手。要精減到什么地步呢?能隨時用一只大行禮箱裝完所有家當(dāng),說走就走。這是她的目標(biāo)。
她搬離王永富那里時,陸陸續(xù)續(xù)搬了很多次家,平時不覺得,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那么多東西。
首先對衣物下手吧,她想,女人的衣服永遠(yuǎn)是最繁多麻煩的。怎么入手呢?從衣服的種類來講,她不想再要那么多可穿搭變換、時尚而經(jīng)典、還是大牌的衣物了,“棉麻的四季各一套,運動的四季各一套,平時適合職業(yè)性的上班族衣服四季各四套,鞋子春夏秋冬各一雙,加上一雙布鞋一雙運動鞋就好了。包包一個上班用的一個布包一個旅行雙肩包?!边@樣計劃好清單,把衣物統(tǒng)統(tǒng)攤放出來,床上堆積如山,然后故技重演,不要的狠狠心扔到紙箱,要的掛放起來。一頓操作下來,衣柜急劇瘦身。
這樣玩得欲罷不能,又順便把兒子的衣物清理了一下。王跳跳從小到大在學(xué)校都是校服,便裝很少,不費什么事就都弄妥了。
還有護膚品,確定了經(jīng)典好用、性價比高的牌子,只留基礎(chǔ)的三件套,和簡單必要的彩妝,其余統(tǒng)統(tǒng)送人,直接打包送了學(xué)校的清潔工。
最完好無損的可能就是書了,這些年每年24本書的閱讀量,基本都是文學(xué)、哲學(xué)的方向。無論哪一本拿在手上又放下,實在舍不得扔。好在衣柜的大部分都可以改造成書柜。
就這樣,屋子從滿滿當(dāng)當(dāng)變得清清爽爽、煥然一新。
每天出門忽然也簡潔了很多,不用多費事,穿上衣服鞋子就能馬上出門,偶爾周五心情放松一點了,穿身棉麻去上班,又自在又舒服。
很快,這種精簡在波及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外出吃飯,除了常去的西餐店,基本上楊玉清的建議都是酸菜魚。哪怕是零食,除了偶爾無窮解解饞,她的選擇只有一樣:樂事署片,黃瓜味的。
以前從來沒對錢上過心的,現(xiàn)在開始學(xué)著記每個月的流水賬。之前楊玉清也宅,但是是那種零零碎碎的宅,除了在家庭生活中,顯得無所事事,沒有什么熱愛或追求。
現(xiàn)在她還是宅,宅變成了一種沉浸或沉迷。那些心理學(xué)方向的書,她重頭溫習(xí)過來,半生實踐的經(jīng)驗,很自然地同化了這些純理論的東西,上學(xué)的時候覺得枯燥抽象,現(xiàn)在居然興致勃勃、津津有味。
外在環(huán)境和內(nèi)在心境是互相影響、動態(tài)生成的,這一點楊玉清有切身體會。自從開始著手清理、改變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和方式,她真的覺得整個人有一種爬出滿是失敗和創(chuàng)傷的老繭的輕松,宛若新生。
這樣寧靜而充實地過了一段,林小西偶爾在一起約飯的時候,總會驚嘆著說:“清清,你臉上有光了?!?p> 是時候直面最難面對的那一部分了。楊玉清暗暗告訴自己。她一直有個念頭,和王永富最后聊一次,算是兩個人之間真正有個了結(jié)、甚至清算,從此,在心理上能劃上一個句號。
“我們能約個時間,正式聊一次嗎?”楊玉清還是需要鼓足勇氣,給王永富打了個電話。
“哦,好?!蹦芨杏X得到,王永富很意外,錯愕,沉默良久,有些慌亂地回應(yīng)?!皶r間,地點你定,我都可以?!彼盅a充。
“本周三晚上六點,桃花源音樂餐吧?!睏钣袂逡豢跉庹f完,生怕自己會打退堂鼓。
“好,沒問題,我一定到?!蓖跤栏换?,還想說什么,又終于沒說出來。楊玉清適時禮貌地掛了電話。
到了約定的那一天,楊玉清翻動了一下衣柜,終究還是按照習(xí)慣,隨意穿了身平時上班穿的衣服,沒有任何刻意的修飾。幾乎所有女人,在前任面前,總想顯出好的一面,是報復(fù)嗎?用自己過得很好來證明。是示威嗎?表示沒有你我也過得很好,甚至謝謝你的不娶之恩。是炫耀嗎?錯過我,好好后悔去吧。楊玉清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需要在王永富這個前夫面前,展示自己的動力。
楊玉清先到的。她甚至沒有需要去端一下架子的心理需求。王永富很準(zhǔn)時地到了,這里人很少,楊玉清看見他進門張望,揮揮手。
王永富走過來,楊玉清能看到他的臉上明顯怔了一下。這怔一下是什么意思呢?似乎是意外,很快,楊玉清就明白這怔一下,必定是正性的,似乎是自己讓對方驚艷了一下的意思,這一點,從王永富忽然有點忸怩的眼神中,她很確定。
初冬,楊玉清穿著一件絲質(zhì)白襯衣,外面一套鵝黃色的休閑西裝,頭發(fā)長到齊耳,挽到耳后,清湯掛面的樣子。曾經(jīng)了解過色彩診斷,她清楚自己的氣色是典型的黃種人——秋季型的人,適合秋天田野那樣的色系。這身衣服是開始極簡生活之后,保留下來的少數(shù)幾件單品。從走在路上路人的注目,到進店店員的眼光,她大約清楚,此刻的自己,有著那么幾分成熟女人的光彩和韻味。
王永富客氣而紳士地請楊玉清點菜,這讓她感受到了久違的一點什么,重視和尊重,一個女人,能在前夫那里獲得這些,可能是很難得而讓人欣慰的。
等上菜,兩個人沉默了很久。
“可能,人都需要對自己的未完成事件有個心理上的了結(jié),把一些未經(jīng)溝通過的東西掰扯清楚,這樣,才能放下了,過去了,不知道你是否認(rèn)同?”楊玉清先開口。
王永富點頭,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著頭囁嚅著說:“是我對不起你?!?p> “這一點倒不會讓我耿耿于懷。我想我終于明白,每個人一生當(dāng)中,遇見的人都是注定會遇見的,發(fā)生的事都是必定會發(fā)生的?!睏钣袂迓犉饋砜跉馄届o,卻有點強忍的顫音。
“那你為什么一直不找?”王永富問。
“你可能認(rèn)為我是忘不掉前一段婚姻?!睏钣袂遢p笑,頓一下接著說:“我只是相信,一個不會游泳的人,再怎么換游泳池也是沒有用的。前一段婚姻,給了我反省,我知道自己在處理兩性關(guān)系一定有短板和盲點,在有更深的探索、更多的成長之前,不急于進入一段關(guān)系,這是對自己負(fù)責(zé)任,也是對對方負(fù)責(zé)任?!?p> “感覺你變了很多?!蓖跤栏徽f得很真誠。
“我一直把自己當(dāng)成受害者,所以走不出前一段婚姻的陰影。我想說,在一段關(guān)系里,我們必須面對一個現(xiàn)實,任何人都有選擇的權(quán)利,能選擇什么時候來,也能選擇什么時候走。所以,不用說對不起,我感謝和你的那段婚姻,因為有你的負(fù)重前行,讓我歲月靜好地享受了十五年的婚姻。自己出來謀生,才發(fā)現(xiàn),外面的風(fēng)雨兼程,很辛苦。同時,那段婚姻,送給了我人生當(dāng)中最珍貴的禮物,我的兒子王跳跳,我很滿足?!睏钣袂逭f完,不再做聲。
王永富依然低著頭,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楊玉清有點不解地望著他,發(fā)現(xiàn)他的肩膀漸漸在抖動,先是似有若無,很輕微地,然后越來越激烈,最后,他趴在桌子上。楊玉清聽到了極力壓抑的哽咽,她一動不動,靜靜地等著他。
這是楊玉清第一次看到王永富哭。在她的心目中,他一直是家庭的頂梁柱,任何風(fēng)雨都被他擋在了家庭之外,第一次,她發(fā)現(xiàn)他居然會哭,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像個孩子。
接下來,兩個人沒多說什么,安心吃飯,似乎都知道這也許是生命中最后一頓一起吃的飯,慎重而莊重。
王永富堅持把楊玉清送到樓下,楊玉清打開車門,了無遺憾、堅定不移地離開,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