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望穿她盈盈秋水

　　第二日，梧庭很早便醒來，臉上的淚痕干涸后，稍微牽扯到面部肌肉都會有滯澀感。

　　大部分時候梧庭都不會放任自己沉浸在負面情緒中，所以盡管天水幻境造成的影響還沒消散，她也會逼著自己把心事藏在心底，強行振作起來。

　　屋外的雪已經堆滿了庭院，還沒有奴仆過來清掃。

　　淡黃色的梅花盛開在枝頭，暗香浮動，成了這只有黑白兩色的世界里，最亮眼的第三種色彩。

　　墻頭積雪塌落的時候，主屋的門應聲而開。

　　梧庭和慕闕銘對視了個正著。

　　此刻剛露天光，慕闕銘臉上卻不見任何早起的倦怠神色。一雙眼濃若點漆，直直地望過來，明明看不出什么情緒，卻無端讓梧庭心里發(fā)緊。

　　梧庭雖然會讓自己強行振作，但是在她完全放下心里的芥蒂之前，她是不愿見到慕闕銘的。

　　就像她當年被吳翟拒絕后，躲了吳翟整整一年，就連沐勤思定期舉辦的師門聚會，都會找借口不參加。

　　她不知道怎么面對。

　　吳翟一年沒見梧庭，心里也沒有太多想法，還以為只是不湊巧，他甚至都沒察覺到是梧庭故意躲著他。

　　然而慕闕銘不是吳翟。從昨天梧庭出來之時，慕闕銘就注意到梧庭的不對勁。

　　梧庭在他心中，可以是被冤枉后睚眥必報的剛烈模樣，可以是收到喚雷鞭時歡天喜地的小女兒姿態(tài)，也可以是遭到劫難后哭著找?guī)煾傅暮⒆忧樾?，他唯獨沒想過這種緊皺眉頭、滿眼傷痛和疲憊的失望神態(tài)。

　　然而這副失望透頂的樣子，他已經見過兩次了。

　　第一次是在青蘿幽里，第二次便是在這里。

　　這一次甚至更為嚴重，幾乎到了哀莫大于心死的程度。

　　她到底為什么失望，為什么心死？是因為他嗎？

　　慕闕銘破天荒地想了一夜，沒有想出任何答案。

　　梧庭有一點是猜對了的，慕闕銘確實沒有什么感情。在他入世之前，他甚至不知道感情為何物。

　　梧庭受不了慕闕銘面無表情的注視，低頭轉身想回屋里。

　　“梧庭。”慕闕銘出聲喊住她，“精神好些了嗎？”

　　“嗯?！蔽嗤シ笱艿攸c頭，不去管慕闕銘是什么表情，轉身進屋將門關上，重又躺回床上。

　　沒過多久，便有人在外敲門。

　　梧庭翻了個身，沒理。

　　門外的聲音停了片刻，隨后慕闕銘推門而入。

　　“梧庭，起來?！蹦疥I銘的聲音有幾分生硬，“隨為師出去一趟?！?p>　　梧庭閉著眼道：“不去?！?p>　　她不是沒對慕闕銘發(fā)過脾氣，但從沒像這樣冷漠過。

　　慕闕銘難得哽住，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煩躁之感。

　　他只好去找血千機。

　　血千機還未睡醒，嘴唇毫無血色，臉色慘白如鬼，對慕闕銘的擾人清夢敢怒不敢言，只好自己披上外袍，等他發(fā)話。

　　聽完慕闕銘的疑慮后，血千機氣若游絲道：“小孩子鬧脾氣罷了?！?p>　　“此話何解？”

　　“庭兒自小無父無母，只有你一個師父。連你這個師父都不重視她保護她，她自然心里難過?！?p>　　慕闕銘不理解。

　　血千機無奈，只好直接講解決辦法：“孩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魔尊帶她去街上逛逛說不定就好了?！?p>　　慕闕銘打道回府，二話不說把梧庭從床上拉起來，扛在肩上出了這處院落，下了千層高樓，出了破軍宮。

　　千戎城城內建制和喚雷城不同，喚雷城因為占地廣闊，人口繁雜，便以坊劃分，方便管理，千戎城卻不作這種區(qū)分。煉器師以煉器為生，法器鑒定和交易是重要的謀生手段，因此千戎城最大限度地保證貿易自由和安全，只大致分為破軍宮、各派煉器宗門以及無任何通行限制的自由區(qū)。

　　雖然說是自由區(qū)，但因本代城主血千機修煉所需，區(qū)內法規(guī)森嚴，實行重刑主義。但凡有破壞貿易自由和交易公正的人，即使只是不輕不重的偷盜行為，也會被施以肉刑，極為殘酷。

　　自由區(qū)內最繁華的街道便是鳳凰大街，特色店鋪極多，不管你是為了美色、美食還是美器而來，來到鳳凰大街都能盡興而歸。前提是帶夠銀兩。

　　慕闕銘帶梧庭來的便是此處。

　　他印象里，鳳凰大街有一家糖水鋪極富盛名，是連千戎城內第一大宗門的宗主都常光顧的。那位宗主可是個嗜甜如命的老饕，她所認可的手藝，想必絕不會讓梧庭失望。

　　面對眼前繁華的街景，梧庭卻顯得興致缺缺。在她看來，鳳凰大街不過是古色古香版的靜海西路，對于消費不起的人來說，最多只能擠在人群里湊湊熱鬧。

　　慕闕銘沒有注意到她的意興闌珊，拉著她到了那家頗具名氣的糖水鋪。

　　店內人頭攢動，生意興隆，絲毫不見清晨的門可羅雀。

　　二人等了一陣，落座后，面對店小二“客官來點什么”的提問，慕闕銘波瀾不驚的臉上被梧庭看出了一絲局促。

　　也是，慕闕銘早就辟谷，不需要吃東西，怎么會是這種地方的?？汀?p>　　梧庭掃視周圍一圈，指著出鏡率最高的一碗白玉紅豆湯，道：“要兩碗這個?！?p>　　“好嘞！兩碗紅豆湯！”

　　很快小二就端來了兩碗熱氣騰騰的甜湯，桂花香氣濃郁，混著紅豆的甜香，令人胃口大開，手腳都發(fā)暖。

　　梧庭嘗了一口，給出了中國人對甜品的最高評價：“不甜。”

　　她胃口不錯，埋頭喝湯，很快把一整碗紅豆湯都喝了下去。放下碗一看，慕闕銘那碗都不冒熱氣了，竟是一口未動。

　　“師父，你怎么不喝？”梧庭語氣僵硬道。

　　來了卻不吃，未免太過掃興。

　　慕闕銘想也不想，開口就道：“人類的食物，有什么好吃的？”

　　此話要是被人類修士聽到，保管要怒罵慕闕銘三百回合。跟茹毛飲血的妖族比起來，人族在吃食上的鉆研和造化可是領先幾百年。

　　“那你怎么不早說？白白浪費了一碗甜湯?！蔽嗤バ那閻毫悠饋?。

　　慕闕銘把他面前那碗推過去，“你喜歡吃，便再吃一碗?！?p>　　若是以前，梧庭也不會多說什么，接過碗便會慢慢吃掉。但今日，她本就極差的心情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眼前的男人簡直莫名其妙！不吃就不吃，不提前說就算了，還非要讓她解決，當她是什么？是解決殘羹剩飯的垃圾桶嗎？

　　梧庭偏過頭去：“我不要。”

　　慕闕銘搞不懂為何她的心情變得更加惡劣，甜食不是有安撫人心之功效嗎？怎么梧庭好像又吞了炸藥一樣？

　　他不是個能耐心哄人的人，帶梧庭出來吃甜湯已經是他極大的讓步。但梧庭的一句“我不要”在他看來就是不領情。

　　慕闕銘一方面感到手足無措，一方面又為這種種覺得羞恥惱火。想他這等身份，何時低聲下氣地討好過誰？除了梧庭，翻遍椋徨界你也再找不到第二個了！

　　他徹底冷了臉，將手中湯勺扔進碗中，濺了滿桌的黏膩糖水。

　　梧庭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

　　慕闕銘起身就走，絲毫不管梧庭是何表情。

　　師徒二人之間終于陷入了完全的尷尬和冷戰(zhàn)之中。

　　慕闕銘孤身一人走在路上，街上的熱鬧沒能浸染他一絲一毫，多少和這街景顯得格格不入。但他高大的身材和俊美的容顏還是吸引了不少膽肥的人。

　　“這位公子，怎么一個人啊？”媚眼如絲的狐貍精悄然靠近，狹長的眼尾寫滿濃濃的風情，柔若無骨的手攀上慕闕銘的手臂，“鳳凰大街這么熱鬧，公子卻一人形單影只，看得奴家好心疼哦?！?p>　　“是嘛是嘛，讓奴家陪公子逛逛吧。”另一個穿著薄衣輕紗的妖艷女子也攀附上來。

　　周遭的路人看見這一幕，都嫉妒地眼紅，但抬頭一看慕闕銘的冷臉，一句酸話也不敢說。

　　這冷峻的氣質、出塵的相貌，必定是哪個世家大族的權貴，他們可惹不起！

　　慕闕銘也沒有拒絕，放任這幾個狐媚搭著自己。他滿心滿眼還是在為梧庭生氣。

　　這一群鶯鶯燕燕不止是覬覦慕闕銘的美色，看他身上衣服的料子便知道他非富即貴，因此都有意將他往首飾店胭脂店引。

　　但令她們失望的是，慕闕銘便是隨著她們進了店鋪，面對她們嬌滴滴的撒嬌討好，和店鋪伙計的舌燦蓮花，也是無動于衷，冷冰冰地好像石頭。

　　看著錦衣華服非富即貴的，沒想到居然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真是浪費本姑娘的時間和精力，呸！這群狐媚們忍不住憤怒地想。

　　這公子通身的氣派，居然一分錢也不肯掏出來給美嬌娘們買東西，真不知道這群娘們兒在想什么。男人長得再好看，也不能當飯吃??！店鋪伙計不無嫉恨地想。

　　“公子是對這些都看不上嗎？本店還有一件寶貝，保管公子沒見過！”主管還在做最后的嘗試，他實在不舍得放棄眼前的這只肥羊，“小卓子，把東西拿出來！”

　　被點名的伙計連忙從最高處的柜子中捧出一個極其精美的錦盒，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在慕闕銘面前。

　　主管打開盒子，里面光華流轉，靜靜地躺著一支絕美的掐絲琺瑯鍍金點翠東海珠鳳簪。

　　依附在慕闕銘身邊的狐媚們都捂嘴尖叫起來，滿心滿眼都寫著渴望。

　　聽到這群女子的叫聲，主管不無得意地想，我連鎮(zhèn)店之寶都拿出來了，就不信你還郎心似鐵！

　　“公子，這點翠棲梧簪可是敝店的鎮(zhèn)店之寶，出自梁燕之手，工藝舉世罕見。對，就是那個梁燕，這位小娘子想必是懂行之人！”主管看著兩眼放光的狐媚，抓緊輸出，“正是那個已經飛升仙界被納入亓官氏宗門的梁大娘子！”

　　聽聞此話，慕闕銘終于有了動靜，他淡淡地掃過一眼，道：“不過一支發(fā)簪，你也敢說這是出自梁燕之手？”

　　見他終于出聲，主管推銷地更加聲嘶力竭：“公子，我們在千戎城內做生意的，是萬萬不可能說半句假話、賣半點假貨的！你看這里，這里可是刻著梁大娘子的標志榴花??！”

　　“這點翠棲梧簪不僅是女子的發(fā)飾，更是一件上品法器！佩戴者若是面臨殺身之禍，這點翠棲梧簪便可化為銜珠蛟龍，保護佩戴者。即使是面對第七重境界的修士，也能有一拼之力！”

　　“這位小娘子問的巧妙。這簪子上不曾刻過血印。若不是當年梁大娘子急需銀錢周轉，這等寶貝也萬萬不會落到敝店手中?！?p>　　圍繞在慕闕銘身邊的狐媚聽說這發(fā)簪居然連血印都不曾刻過，更是心急，吵吵嚷嚷著求慕闕銘買下來送給她們。甚至為了搶奪這支簪子，已經不顧顏面開始大打出手。

　　“公子若是買下這支發(fā)簪送人，沒人能夠拒絕！”主管非常有信心，“收到此物者，必定會對公子五體投地、感激涕零！”

　　不知怎的，慕闕銘腦中閃過了梧庭接過喚雷鞭時那歡天喜地的模樣。

　　冷若冰霜的他面色終于柔和了下來，“多少錢，我要了?！?p>　　主管笑得眼都迷了，“三千金。”

　　此報價一出，整個店都安靜了一瞬。

　　就連其他顧客，本還對這發(fā)簪蠢蠢欲動，現下全部心若死灰。

　　一金抵千銀，而千戎城內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門派一年開銷也不到一千兩銀子。

　　狐媚們搖著慕闕銘的手臂哀求著：“公子，買嘛，買嘛?！?p>　　慕闕銘對她們的嬌聲細語置若罔聞，從袖中掏出三張印有血千機標志的錢票，“我要了?！?p>　　“好嘞，好嘞！”主管雙手接過錢票，臉上的笑容在看到血千機的血錘標志后消失無蹤，轉為誠惶誠恐。

　　他偷偷地覦了慕闕銘一眼，心里對他的身份猜疑重重。

　　慕闕銘并不在乎在場諸人對自己身份的猜測，他拿起那錦盒，甩下一眾苦苦哀求的美嬌娘們，回去尋梧庭。

　　那群狐媚哪里舍得放走他，一口一個“公子”喊得百轉千回，梨花帶雨地跟在他身后，場面十分壯觀，引得大街上的人紛紛側目。

　　誰知梧庭已經不在那糖水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