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文件90271287號。
墻上的日歷翻到2018年8月，具體哪天拉克西斯不知道也沒有在意?？肆_索現(xiàn)在是一名臥床不起的老人。他選擇以一副弱勢的樣子靜靜地躺在這里是為了冷靜地觀察周圍人的行為，以便物色生態(tài)球的備用樣本。因為面對弱者，普通人最容易卸下偽裝。
自住進養(yǎng)老院以來，克羅索換了四五個護工，結(jié)識了幾個閑聊的伙伴，還見過幾批參加社區(qū)服務(wù)的志愿者、學(xué)生，但還沒有遇到一個他認可的可以列入備用的人選。不過，最近有一個年輕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兩個月來，那個孩子每個周末都會來看望奶奶，而且一待就是一整天。他為奶奶忙前忙后，也樂于幫助周圍其它需要幫助的老人。許多人都夸他是個勤快、懂事、孝順的孩子。
算算日期，今天那個孩子該來了。于是克羅索讓護工為自己調(diào)高床頭，這樣他就能望到對面樓前的涼亭。果然，年輕人又出現(xiàn)在那里，和往常一樣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奶奶其樂融融地聊著天。
雖然隔著挺遠，但他們說什么神都能夠聽到，有時甚至跟著樂起來。午飯的時間該到了，奶奶嫌屋里悶不想回去，孫子就把飯菜端到了涼亭的石桌上。雖然菜色簡單，室外的蚊蠅也有些惱人，但這些都不是共享天倫的障礙。
克羅索這邊沒什么胃口，稍稍吃了幾口護工喂的飯菜就打發(fā)她走了。
護工走時憋了一口悶氣，雖然知道這老頭兒是全院有名的難伺候，但她不喜歡被人像剛才這樣愛答不理。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這樣也好，省了伺候的時間，可以早點到一樓食堂吃飯了。于是神色又舒展了幾分。
一樓食堂人不少，除了護工和養(yǎng)老院的其他工作人員，還有很多腿腳還算便利的老人。自己開伙在這里是不被允許的。
時鐘走到12點32分，一聲巨響撼動了整個四層小樓?？肆_索和拉克西斯看到有無數(shù)玻璃碎片向樓前飛濺，接著是慌亂的人群。其中有很多人受了傷，但看上去并不嚴重，因為嚴重的正在后面被陸續(xù)搶救出來。
看來是底層發(fā)生了煤氣爆炸，并且引發(fā)了火災(zāi)。大火吞噬了餐廳、廚房和去往上層的樓梯。濃煙躥升起來，從神所在的四樓窗戶前飄過。
透過那些煙塵，神可以清晰地看到火光映照在對面建筑的窗戶上。而掃描數(shù)據(jù)提供的平面動態(tài)則顯示著周圍的情況。
人們聚集在樓前，有人呼喊著向樓上示警，有人焦急地撥打火警電話，有人找來梯子繩索之類的東西想要幫助樓里的人脫困。然而第二次爆炸又弄傷了好幾個人，大家只好退到稍遠的位置。由于擔(dān)心還有未爆的液化氣罐，沒有人再敢上前，樓里那些依然身處險境的人們只能期待專業(yè)的消防隊了。
克羅索并不擔(dān)心被烈火焚身，但出于了解事件走向的需要，還是調(diào)動預(yù)留的后臺計算資源擴大了監(jiān)測范圍。
很快，他就確認消防隊已經(jīng)在路上，但是被繁忙的城市交通和一些駕車人的行為拖慢了速度，預(yù)計到達養(yǎng)老院附近還需要十分鐘。然而考慮到這家不起眼的小養(yǎng)老機構(gòu)位于老舊街區(qū)，街道狹窄，停車眾多，通道堵塞，實際上在最后一小段路上要花費的時間更多。據(jù)此，神迅速推演了模型，判定還在樓里的人八成是死定了。
“做好管理員離線準備?！崩宋魉孤牭娇肆_索對后臺說。
“偵測到危機狀態(tài)，離線進程準備中，緊急情況可先斷開部分神經(jīng)連接。”系統(tǒng)語音回復(fù)。
事情安排妥了，克羅索放平床頭準備告別這具身體，腦子里則開始盤算下一個形象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輕微的熱浪從窗外透進來，伴有人群里發(fā)出的一陣陣驚呼。不過凡人在災(zāi)難面前向來是聒噪的，所以神根本沒想去看。直到有人喊：“放下來一個！快搭把手！”
放下來一個？什么意思？有人在救人嗎？克羅索一下來了精神，通過后臺察看。果然，二樓最角上的一個房間離火稍遠，有人正在窗口用床單系在老人的腰上，一個一個往下放。那個房間的一樓對應(yīng)的是浴室，是目前唯一可以施救的位置。
“是你？勇氣可嘉，位置也選的不錯?！笨肆_索發(fā)現(xiàn)施救者是剛才那個年輕人，于是搖頭晃腦地好似品酒一樣說道?！安贿^，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哦?！?p> 二樓的火勢正在向年輕人所在的位置逼近。由于很多老人都有囤積的習(xí)慣，所以房間里不缺可燃物，很快年輕人就要無法再繼續(xù)用同樣的方式救人了。
此時，在那個房間里還有兩名老人，而且都無法行動。年輕人努力堅持到最后，把他們都放了下去。當(dāng)火舌快要舔到他所在的窗戶時，他抓住旁邊的排水管道爬上了三樓。
掃描顯示三樓還有四人被困，加上四樓的人員包括神本人共有九人?？肆_索不認為年輕人能夠救下他們，甚至選擇上來都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年輕人也發(fā)現(xiàn)無法再把人送出去了，大火已經(jīng)蔓延到三樓。他所能做的只有盡可能拖延時間，等待消防隊救援。他把人一個個背到四樓上面的天臺，克羅索是最后一個。當(dāng)輪到神時火焰已經(jīng)在四樓冒頭，而天臺的地板也被烤得熱了起來。
今天天氣本來就很悶熱，所以天臺儼然變成了絕境。年輕人累得腰酸腿軟，臉被熏得黢黑，還有幾處擦傷，但考慮到自己能站著，老人只能坐著或躺著，他還是盡可能找來一些墊的東西讓他們少受煎熬。然而縱是如此，老人們還是一個個熱得昏倒過去，而消防隊仍遲遲不見蹤影。
“你叫什么名字？”克羅索躺在一塊破門板上，側(cè)著頭問年輕人。
年輕人一驚，沒想到還有人清醒著?！芭?。”他連忙回答，“我叫游航?！?p> “今年多大了？”
“十八?！?p> “嚯哦，這么年輕，來這兒干什么？”
“來看看奶奶，馬上就要上大學(xué)了，又要好長時間看不到?！庇魏交卮饡r撓撓頭發(fā)，臉上似乎擠出一絲笑容。
“她在下面嗎？”
游航點點頭。
“如果你死了，她會很難過。你的家庭會怎么樣？為什么要來救我們?！?p> 游航沉默，而后回答：“我沒想那么多?！?p> “那你現(xiàn)在該想一想了，用你的大好年華換我們幾個行將就木的人，值嗎？”
游航再次沉默。良久，他回答：“沒有值與不值。我的父親說人要活得暢快，就要能夠面對自己，不能背負讓自己余生耿耿于懷，不能面對的事。我知道如果我今天選擇站在下面，而有人因此失去生命的話，那對我就是那樣的事。”
神為年輕人的回答感到欽佩，盡管掃描顯示的生理數(shù)據(jù)表明對方此刻內(nèi)心波動極大，但就眼前的情勢來說換做是誰也難以平復(fù)吧。
“你這孩子是傻吧？你要拯救世界嗎？好死不如賴活著，連命都沒了，講那些虛的有什么用？”克羅索又說。
游航又笑笑，這次笑得坦然：“我父親還說我們總是不斷做出選擇，而所有選擇的后果遲早都會以顯而易見或者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報給我們。”
“如果人沒了還會有回報？”
“我也這么問過他。父親說我們會活在所愛的人心里，而回報會落到他們身上。所以死亡并不可怕，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多做有益的事。”
“聽起來像是佛家的因果報應(yīng)。你信？”
“可能是我真的傻吧。”游航停頓片刻，“嘿嘿，是挺像的，我信！”
“你有一個好父親。”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游航的某根敏感的心弦，他的情緒波動更大了，兩眼不住地左右晃動?！昂酶赣H，是，是的。他是個好父親，他是個好人，他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把我們撇下不管。我和媽媽相依為命，艱難度日，還盡力照顧奶奶。我們到底得到了什么回報？！”他的聲調(diào)越來越高，幾乎變成咆哮。“爸爸，您這么走了我們得到了什么？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相信你。今天我可能回不去了，留下媽媽一個人怎么辦？這不公平！老天你起碼要給我點時間讓我做點事情吧！我還有好多夢想要實現(xiàn)！嗚嗚嗚……我不甘心，不甘心……”
在神看來這才算是真情的流露吧?？肆_索心中不忍，他看到這個孩子也許還有他的父親對人世有一種深沉的超過實際年齡的感悟，同時也判斷這個孩子符合被篩選的條件。于是老人全身大汗地暈了過去，而在后臺，神采取了行動。
“暫存模塊準備完畢，正在初始化轉(zhuǎn)移進程?！毕到y(tǒng)回復(fù)。
“來吧，迎接你的命運。烈火會給你新生，你的故事還遠沒有結(jié)束，孩子?！笨肆_索在后臺默默地說。
游航此時還沉浸在悲憤之中，他轉(zhuǎn)向老人還想說點什么，卻看到對方已經(jīng)沒了意識，不禁破涕為笑。也好，這樣離開也許會少些痛苦。
腳下越來越熱，游航感覺鞋底都有點發(fā)軟發(fā)黏了。他看了一眼剛才爬過的排水管道所在的方向，知道那管子從樓頂一直通到地面?？墒巧嫌康臒釟饬髋で宋锵瘢f明那里的溫度已經(jīng)不可用手觸及。沒有希望了，除非有奇跡發(fā)生?！班耍 庇魏綋u搖頭，甩落的汗水浸入天臺的地面，發(fā)出細小的咝咝聲。奇跡何時眷顧過自己，拉倒吧。
半分鐘后，熱浪增強。游航感覺自己有些恍惚，眼前浮現(xiàn)出過去場景。
……
“爸爸，爸爸。他們說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那我是你上輩子的什么？”五歲的游航拽著父親的衣角問。
父親正帶著兒子坐在公交車上，被兒子這么一問，一時也要想一想再作答?！班拧阊?，你是我上輩子的狐朋狗友。”
游航眼珠轉(zhuǎn)了兩圈，又說：“我不信。那樣的話兒子應(yīng)該比女兒多很多，因為他們總說一幫狐朋狗友，沒聽過有一幫情人?！?p> “嗯……有道理……”父親被兒子的機智給難住了，伸手摸著下巴想了想說，“不是每對狐朋狗友都會變成父子?！?p> “那要什么樣的？”
面對兒子的一再追問，父親靈光乍現(xiàn)，迅速在腦海里構(gòu)建了一套自圓其說的理論?！拔蚁?，成為父子的朋友前世都有賬沒結(jié)完。”
“啊哦！原來是這樣！”游航瞬間領(lǐng)會而露出喜悅的神色，天真的眼睛透出澄明的光，“我上輩子欠了你的錢，所以這輩子要管你叫爸爸?！?p> 父親噗嗤一聲笑了，說：“有道理，有道理，也許是錢，也許是情，不過我倒覺得應(yīng)該是我欠你，所以這輩子才要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陪你玩，還得回答你一堆難為人的問題?！闭f完，一把把兒子摟進手臂里。
游航又說：“還是當(dāng)爸爸好，兒子不聽話還能打屁股，爸爸不聽話兒子就不能。我決定了，這輩子我要誰都不欠，還要讓很多人欠我的。這樣下輩子就會有一大堆兒子了?！?p> “誒，我怎么沒想到？你小子行啊，爸爸支持你！”
“哈哈……”
這段突然冒出的回憶好像一處避難所，游航被熱浪包圍的身體似乎也感到了一絲清涼。他抓緊這回憶的尾巴琢磨著自己這輩子也不是沒幸福過，也行吧?？上胝l都不欠是不行了，除了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自己也不是沒有得到過別人的善意。鄰居家的阿伯，還有要好的朋友，仔細想想還有很多。人一輩子有意無意欠下的情還得清嗎？看來下輩子要當(dāng)誰的兒子還得抽簽吶。呵呵呵。媽媽，對不起。
差不多該結(jié)束啦。眼瞼已然落下，游航感覺自己正在失去對身體的控制，站立不穩(wěn)。他最后仰面朝天，幾欲倒下。突然，點點雨水滴落下來，正中眉心，點醒了他。睜開眼，一道霹靂劃過天空，緊接著是滾滾的雷聲和猛烈的陣雨。雨水擊退了火焰，樓下的人群發(fā)出熱烈地歡呼。
游航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天臺上，張開嘴讓雨滴落進。然后攥緊了雙拳歡呼：“我沒有死，我們活著！哈哈……”
一旁的克羅索默默地取消了轉(zhuǎn)移進程，對系統(tǒng)說：“是是，我總是忘了查看氣象數(shù)據(jù)模型。也算是他命不該絕，把他標記為備用樣本，列入監(jiān)視列表。照他這樣子，說不定哪天我還得帶上他。”
“遵命。檢測到該備用樣本與備用樣本00848192號存在直系親屬關(guān)系?！毕到y(tǒng)回復(fù)。
“誰？資料調(diào)出來看看。”
系統(tǒng)顯示樣本的資料，那個人叫游顯龍，就是游航的父親。不過克羅索對他沒什么印象，這個人死了，自己為什么沒有把他轉(zhuǎn)移到生態(tài)球？克羅索想不起來，于是向系統(tǒng)詢問。
系統(tǒng)回復(fù)說，該備用樣本是一名軍官，在一次新裝備測試中，其所在的裝備因推進機械的閉式循環(huán)系統(tǒng)中氧化劑泄漏而失事。當(dāng)時克羅索并不在線，系統(tǒng)無權(quán)啟動轉(zhuǎn)移進程，只能任由事件發(fā)生。
克羅索嘆口氣說：“好吧，好吧，這個傻小子我要重點關(guān)注。長子的叢林里猛獸橫行，連工蜂都要用毒刺來自衛(wèi)，而他在有些方面卻是一個……一個一個……那叫什么……啊對，艾迪卡拉生物。稀有品種可不能再錯過了。我記得前段時間還有一個家伙也和他挺像的。不知道在那邊怎么樣了，回頭我得看看去?！?p> 不多時，感官文件讀取到了末尾?？肆_索沒有再回到那個老人的身體，而是選擇了離線。看來這次的樣本令他感到滿意。
退出感官文件，拉克西斯也感到很慶幸。那個年輕人的故事沒有變成悲劇，這很好?？纯戳斜?，還剩最后兩個文件。按照克羅索最常見的做法，備用樣本只有在生命遇到危險時才會被轉(zhuǎn)移，這也是出于減少干預(yù)的目的。所以一個人不至于老是遇到危險吧？這僅剩的文件應(yīng)該很大概率不涉及那個孩子了吧？不過誰知道呢？世間造化奇特，沒人能夠確保，神也不能，但還是祝愿他擁有平安并得到善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