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宇皓打開手機，他濃密挺拔的眉毛就倒映在了屏幕上，接著這雙好看的眉毛微微起了褶皺。
這個褶皺源于一個一歲不到的孩子。
幾秒鐘后，一位模樣端正的男子站到了他的面前——他的秘書金文善?！皫臀艺腥??！?p> 來人立刻應允：“我馬上請人力總監(jiān)何明東去按要求招聘?！?p> “不用，工作地點不在晉宇而是在我家，任務是帶六個月大的孩子，兩個月，月薪兩萬。人你來招就好?！?p> 對于這個招人標準，金秘書有點蒙，他的好奇心像長出了翅膀，在辦公室里撲騰，但是撲騰歸撲騰，他還是深諳做秘書的第一心訣就是不多話、不吃瓜、不問別人私生活?；氐睫k公室，金秘書第一時間打開了招聘網(wǎng)站忙碌了起來。
三天后，一個年齡四十開外、衣著樸素的阿姨被帶到了墨宇皓的面前。和不少中年婦女一樣，這位阿姨有著和年齡相稱的皺紋和穿任何衣服都嫌緊的臃腫身材。她有點緊張地環(huán)視了辦公室一圈，視線最后落在了對面人手腕的表上。
墨宇皓看了自己秘書一眼，金文善立即會意，把阿姨請了出去。很快，他又折了回來：“不滿意？她可是我從幾百位育嬰師中篩選出來的，有國家認證的育嬰師職業(yè)資格證，十五年的從業(yè)經(jīng)驗，帶過二十個孩子?！?p> 墨宇皓托著腮想了想，他的手指修長勻稱，這樣托腮的樣子雖然好看卻并不適合他。很明顯，他在想一個自己完全不擅長的問題，才會出現(xiàn)這副有點幼稚的模樣。
“前段時間是不是發(fā)生了一起保姆縱火案？我只想找個心思單純的，讓她簡單看著孩子便好。家里又不缺能干的用人?！惫黄淙?，外行人總會把帶人類幼崽毛娃子看得跟養(yǎng)一只小狗一樣簡單。
想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你在我家除了臥室和衛(wèi)生間之外，每個房間都裝個高清攝像頭，一定要裝在隱蔽處?！?p> 金秘書不說話了，他的好奇心不允許他說話。
“Lucy 去度假了，居然把她的兒子交給我來照管兩個月。”
金文善恍然大悟，拍了拍腦袋：“原來是她，我聽她說過小Pumpkin 很愛哭鬧。我是這樣考慮的，所謂越少接觸社會為人越單純，不如找個成績優(yōu)異的大學生，還擅長早教、開發(fā)智力的那種。為了讓Lucy 姐放心，我會讓保姆每天錄一段 Pumpkin 的生活視頻發(fā)給你?！?p> “好，你定吧。”墨宇皓點頭應允，終于結束了這個有些莫名其妙的話題。隨后他接起了一個工作電話，轉念就忘記了剛才的事情。對于他來說，這像是忙碌蜜蜂腳下沾上的露珠，還未等它起身飛行就已經(jīng)消散了。誰也不會想到，這露珠里還包裹著一粒種子，被抖落之后便滾進了泥土里，在多年后的某一天，已經(jīng)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唐奔奔把沾滿奶油的手沖洗干凈后，從烤箱中拿出了蛋糕，將它放進了櫥窗里。這家蛋糕店在她兼職做翻譯的外貿(mào)公司樓下，不上課的時候她就在這家外企做“筆譯”。由于還沒有畢業(yè)，沒有實際的工作經(jīng)驗，即便她出活兒的效率高、專業(yè)能力強，獲得的報酬也很低，這不得不讓她再做一份蛋糕房烘焙師的工作來補貼學費。
此刻，一個短發(fā)男孩和一個長發(fā)妖嬈的女孩坐在桌邊等她。兩人不知道說了什么，短發(fā)男孩忽然大笑了起來，那聲音清雅悠揚，甚是好聽。隨后，他摘下鴨舌帽，揚起一張符合那清雅聲線的臉，清秀的面孔顯示出她是個女孩兒。
“本科學歷，月薪兩萬，照顧南瓜，包吃住?，F(xiàn)在農(nóng)民收入這么高嗎？”長發(fā)女孩指著電腦上的招聘信息說。她五官哪一官兒都好看，可組合在一起偏偏就整出了一股土氣，就像名牌店里的冒牌貨，只能遠遠一看，經(jīng)不起細細推敲。這土美土美的長發(fā)姑娘，卻有著王妃一般的高貴名字：甄安娜。
“假的吧?！兵喩嗝币话褗Z過電腦。
甄安娜放棄了爭搶，她才不跟體育生比力氣。
短發(fā)女孩名為穆迎北，在她成為全國女子散打冠軍之前，也小小地出名過一次。彼時初中新生報到，已經(jīng)牛高馬大、身板子筆挺得跟石柱一樣卻還沒有長開的穆迎北，穿著汗衫短褲去如廁，被聒噪的女生當成男生群起攻之。她撂倒了一群人后狂奔而去，被鍥而不舍的學校保安追到后才發(fā)現(xiàn)她真是個女的。人家沒闖女廁。
穆迎北從此一戰(zhàn)成名?！笆裁醇俚?？”唐奔奔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和她們坐到了一起。甄安娜指了指電腦。
唐奔奔湊近一看：“兩個月，時間倒很符合我的暑假?！?p> “你會種菜？”甄安娜調(diào)侃道?！澳堑共粫?，不過這招聘信息挺有意思，我倒不覺得是真要會種菜，打電話問問便知?！?p> 很多年后，當一切都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無法回頭的時候，唐奔奔依舊清楚地記得接她電話的人的聲音：圓潤、清晰。這樣的聲音給了她最初的信任感，多年之后，她依舊覺得自己沒有錯。
一個星期后，唐奔奔順利通過了篩選，出現(xiàn)在了碧璽花園別墅里。玉色的大理石外墻在青釉色的天空下溫潤生輝，從門口一路鋪至正廳的鵝卵石卻有些硌人。同樣是石頭，卻因為用處不同被人為地分了貴賤高下，高高在上的需要被仰視，伏在地上的也就用來墊墊腳。
門開了。
屋內(nèi)陳設典雅、古色古香，拖尾的孔雀藍暗香飄溢，看來主人眼光不俗，品位清雅。
家具顏色也不外乎深灰淺白，或濃或淡，相得益彰。唐奔奔去過不少暴發(fā)戶家做他們孩子的英語私教，通常一進門就是滿眼金碧輝煌，想來是主家為了顯示家底殷實、財運亨通，免不了在裝修上貼金鍍銀、濃艷流俗。
“坐吧?！蹦亲终粓A的發(fā)音又響起了。
唐奔奔這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沙發(fā)上竟然坐著一個人。由于沙發(fā)太大，他整個人便小到不易被發(fā)現(xiàn)。
“金總，您好！”由于緊張，她這一聲“總”發(fā)音極其不標準，完全被念成了“主”。
金秘書微微一愣。金主？這是什么稱呼？他趕緊推了推自己的眼鏡，上下打量這位名校高才生。
“是皇仁大學外文系四年級的唐奔奔？”為了打消自己挑錯人的不祥預感，他本能地又核實了一遍。
唐奔奔點點頭?！罢堊?，你這樣稱呼我有點奇怪?！?p> “那我怎么稱呼您？”唐奔奔納悶地眨了眨眼睛，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把“總”喊成了“主”。眼睛大的人一旦目光空洞，就會給別人一種缺乏智商的感覺，而此刻的唐奔奔恰好給了金文善這樣的錯覺。
金文善心里大叫不妙：面試了這么多個，最后還是挑錯了，還金主銀主。想到這個房子真正的主人很可能就在辦公室隔著電腦看著，金文善還是硬生生地掩蓋住了自己心虛的表情。
“Doll 除了洋娃娃外還有另一層隱晦的意思，指什么？”他忽然脫口而出。
“沒有頭腦的美女?！?p> 是啊，這就是他的感覺。他揉了揉太陽穴，緩緩道：“這兩個月，你就在這里工作，請你來是讓你發(fā)揮出你外文系的優(yōu)勢，多培養(yǎng)和引導。千萬記住，晚上帶著 Pumpkin 睡覺，不要讓他哭鬧，你們住在一層的最里面一間?！?p> 唐奔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點點頭。
“行，我還有個會，你在這里等著，Pumpkin 馬上就被送來了。”金文善起身離開，留下了唐奔奔一個人。其實也不是一個人，她進門的時候，就看到幾個穿著統(tǒng)一服裝的阿姨各司其職地打掃著。她們動作嫻熟卻機械，彼此之間毫無交流，沉默得像啞巴。果然，飽含教養(yǎng)的冷漠就像傳染病，連灑掃的阿姨都逃不過。
女主人很快來了。
高挑挺拔的身姿在門口逗留了一秒。逆著光也能看出她是個上乘美人。唐奔奔的行動先于思想，站了起來。
女主人朗朗一笑，氣質(zhì)明媚，仿佛她的每一個毛孔都洋溢著朝氣與熱情。這明朗，這活潑，和唐奔奔內(nèi)心深處的陽光底色不約而同，只不過女主人將其自然地展示了出來，而唐奔奔則把它刻意地掩藏在溫柔靜默之下。
同類的氣息總是讓人敏感的。似乎感受到了靈魂深處的相似磁場，女主人對唐奔奔頓生好感，只是一眼，這樣的滿意便使得她原本高高挑起的眉毛友好順服地彎了下來。
她把手里的提籃和一箱日用品遞到唐奔奔面前，像交代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老朋友：“我的兒子Pumpkin，這兩個月就拜托你啦。我還要趕飛機，再見?！?p> 唐奔奔接過提籃，再次抬眼，只看到女主人一個英姿颯爽的背影。
似乎感知到了母親的離去，熟睡中的嬰兒眉頭微微一皺。唐奔奔伸出手指輕撫嬰兒的眉心，直到嬰兒的小嘴緩緩呼出一口氣，眉宇之間漸漸舒開。
唐奔奔在墨家的第一個傍晚是餓著肚子度過的。她在偌大空曠的房子里尋到廚房后，發(fā)現(xiàn)里面那些琳瑯滿目的刀叉哪有生活的煙火氣息，它們分明是展覽會上的陳列品，散發(fā)著中世紀冷兵器的幽涼。
小南瓜在晚上十點醒來了，也許是媽媽不在，他忽然咧開小嘴大哭起來。唐奔奔急忙去沖泡奶粉和更換尿不濕，又去弄了些米糊和果泥。
嬰兒勉強吃了幾口后，哭聲持續(xù)未斷，且有了越來越高亢嘹亮的趨勢。唐奔奔并不比市面上的老道保姆，只要主家不在，孩子只要不哭出毛病來，自己該歇就歇著。
她把嬰兒抱起，換著各種姿勢哄拍，但很快發(fā)現(xiàn)，嬰兒不讓她坐下也不讓她站，要她持續(xù)地走動且持續(xù)地跟他說話才會停止啼哭。這樣的拉鋸戰(zhàn)大約持續(xù)了三個小時，小南瓜依舊毫無睡意，并且迷戀上了被高高舉起的快樂，以至于唐奔奔要不停地把他托到自己頭頂再放下。
托舉運動持續(xù)了一個小時后，嬰兒晶瑩透亮的大眼睛開始變得狹長，漸漸露出了睡意，這絲睡意讓唐奔奔大喜過望。她鉚足勁又與小家伙僵持了半個小時后，他終于耗盡了最后一格電量，趴在唐奔奔肩頭睡著了。
以為自己功德圓滿的唐奔奔，小心翼翼地把嬰兒放到了床上，哪里會想到，剛睡著的小天使又變成了運炸彈的小魔鬼，爆出炸裂的哭聲。
唐奔奔只好又把他抱了起來，緊接著，陷入了抱著睡不哭，放下睡就大哭的魔咒，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反反復復無窮盡也。唐奔奔終于徹底繳械投降了，只好一直抱著小南瓜，以他最舒服而自己最不舒服的姿勢，坐在床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