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事不逢時
唐奔奔是在公司開年會的時候被辭退的，為此謝月瑛并沒有思考太多，畢竟想弄走一個毫無根基的試用期員工太輕而易舉了，年會不過是恰逢時機而已。
謝月瑛把用于年會表彰本部門的PPT（演示文稿）給駁回了，要求成績和不足都要用案例來體現(xiàn)。她親自登錄了后臺系統(tǒng)，精準地搜索出日期，把客服唐奔奔因私人通話導致其他電話無法接進來的兩個投訴給揪了出來。
當這份PPT 被當作反面的典型案例在大屏幕上播放時，參會的外籍老總們沉默了，沉默之后是帶有歉意的微笑。
雖然有了上一次的“面試之恥”，唐奔奔對這種公開場合的“鞭笞”依舊手足無措。她在匯報PPT 的同事的表情中讀到了無可奈何，同事在用過剩的腦電波和充滿歉意的眼神向唐奔奔發(fā)射信號，告訴她這絕對不是她本意。
謝月瑛的表情充滿了夸張的遺憾，就像她曾經(jīng)給過她夸張的熱情一樣。隨后的年終匯報，她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直到年會結(jié)束，她坐到了謝月瑛的對面。
沒想到謝月瑛居然比她還生氣，未等她開口就譴責匯報的同事很不像話，擅作主張，回頭一定要好好教訓她為唐奔奔出氣。
唐奔奔并沒有打斷她的“表演”，畢竟領(lǐng)導要“演戲”，她只能看戲。只是她根本不相信謝月瑛會不知情，沒有謝月瑛的授權(quán)哪個同事會這么做，只是她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她要這樣做?！盀槭裁茨?？”她問她，語氣透著一股意味深長的平靜。
謝月瑛沒有回答，只是給了她一個惶恐的表情：“這事兒會影響你的轉(zhuǎn)正，我得去找總經(jīng)理談?wù)劇?p> 哦，原來是不讓她轉(zhuǎn)正。唐奔奔難過地垂下眼睛，還想說些什么卻最終沒有開口。到底是自己理虧，讓別人拿捏，抓了小辮子去。
謝月瑛看懂了這份自責，她在這份自責中讀到自己似乎連這個月的工資都可以不發(fā)給她了。其實也可以發(fā)，只不過發(fā)是情分，不發(fā)是本分，你不爭一爭，別人自然是連內(nèi)疚都沒有了。
唐奔奔在試用期未滿前選擇了離開。此時已經(jīng)臨近歲末年尾，街道兩側(cè)，光禿禿的樹上披紅戴綠地掛滿了新年吉祥物。唐奔奔在樹下的長椅上坐下，毫無生氣的落葉堆滿了路牙兩邊，凋零蕭瑟與歲歲繁榮在共存之間毫不違和。她彎腰撿了一片暗黃憔悴的葉子，輕輕一捏，發(fā)出細碎的聲音。
回到家，奶奶正在把洗衣機卷筒里的衣服拿出來晾曬，那一頭銀絲隨著矮小的身體輕微地起伏抖動著。
唐奔奔走進房間，帶上門，拉上窗簾。暫時的黑暗讓她感受到一絲超脫的虛無。她打開收音機，電臺主持人用軟糯的聲音聊著新年夢想。唐奔奔少有地給電臺打了電話，電話接通后，她情緒低落，寥寥數(shù)語，算是祝福自己。她告訴主持人，她姓唐，就叫“焦糖小姐”吧，還特意強調(diào)是焦頭爛額的焦。墨宇皓少有地在車載音響里收聽廣播，廣播中說的“焦糖”讓他想起了生日蛋糕。接下來，這個想法落實到了金文善的行動上。
第二天下午，金文善把車停在了一家叫“魔法蛋糕店”的店門口，僅僅是店名吸引了他。在他為數(shù)不多的好奇心里，想看看蛋糕店能變出什么魔法。
“我要買一個蛋糕。”他走了進去，敲了敲柜臺。
“您選個樣子吧?！睍簳r失去工作的唐奔奔只能重操舊業(yè)，一早就在蛋糕店里忙碌了起來。
“就這個小南瓜吧。”
“要寫字嗎？”
“Pumpkin 生日快樂！”
Pumpkin ？唐奔奔拿蛋糕的手停了下來，抬起頭來打量著眼前人，然后有點興奮地摘掉了臉上的口罩和頭上的帽子。
“唐奔奔？”金文善感到很意外，“這是你的店？”
“不是，我之前在這樓上的外貿(mào)公司兼職筆譯，正巧樓下有家蛋糕店，也就順道來做兼職。Pumpkin 過生日嗎？這個蛋糕我來請?！?p> “那倒不用客氣，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是皇仁大學的。”
唐奔奔指了指貨架，自嘲道：“現(xiàn)在的大學生可比超市的可樂多。”
金文善笑了笑：“不介意請我喝一杯咖啡吧?！?p> “那是當然。”
唐奔奔和金文善在蛋糕店前的空地上坐了下來，這塊空地頗為雅趣，柵欄上掛滿了綠色植物，深灰淺綠，倒有幾分鬧中取靜的禪意。
“嘗嘗，這咖啡也是我磨的?！碧票急驾p輕地把咖啡杯往金文善面前推了推。
金文善呷了一口，果真不錯。他半開玩笑道：“我發(fā)現(xiàn)你玩兒的面還挺多，做翻譯、帶孩子，還來這里做蛋糕。”
“我可不是玩，是真的在工作?！碧票急嫁q稱。
“你們學校的學生起點很高?！苯鹞纳朴悬c兒不屑。
“總有那么萬分之一的例外?！?p> “比如呢？”
“比如，我家里也沒有公司等著我繼承，我也不是什么大財團董事的女兒，之前去外企工作還沒有過試用期，心儀的工作也沒那么好找。唉！這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與人言不過一二。”
金文善被她這副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模樣逗樂了，想了想道：“你居然這么慘，那有沒有興趣來晉宇呢？”
提到晉宇，唐奔奔微微一愣，她最近和晉宇頗有緣分，里外似乎都繞不開這家公司。
“原來你也在晉宇，我倒是有個朋友也剛?cè)ツ銈児竟ぷ鳌！?p> “是嗎？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倒是可以安排。晉宇很看重名校生的，而且本身的平臺也還算可以吧?！?p> 唐奔奔看著金文善認真的表情，有點想拒絕，她當然不會忘記自己才被李靜“趕走”的事兒，再說晉宇也不是自己的理想選擇，可畢竟在心儀的外企里連試用期都沒過，著實讓人氣餒。算了，也罷，既然機會來了，她順手接過便是了，再說晉宇這么多員工，誰又能記得誰、撞見誰呢。這么一想，唐奔奔就把心態(tài)放寬了，算是能做到盡人事順天命的隨遇而安，轉(zhuǎn)念便跟金文善點頭道謝。
金文善說的幫忙也不是一句虛話，他交代唐奔奔明天早上在晉宇前臺等著，有人會跟她對接。
第二天早上九點，唐奔奔準時出現(xiàn)在晉宇。
二十分鐘后，高跟鞋的踢踏聲在走廊響起。唐奔奔心里一陣痙攣，突然升起的警覺竟然似曾相識。
不會那么巧吧？
她瞇起眼睛，看著陽光從走廊兩邊的百葉窗縫隙中穿透出來，變成一道道光線，均勻地打在來人的臉上。對方的臉跟著光影忽明忽暗起來。
“命運弄人”這四個字果然不是傳說。她只恨腳下沒有地洞。
李靜似乎也很詫異，只是她比唐奔奔先調(diào)整好了狀態(tài)。她停了下來，禮貌地伸出手，視線把唐奔奔整個人兜了一圈兒，想從她過于安靜的臉上找到答案。
唐奔奔垂下眼睛。此刻的她早已靈魂脫殼，神游太虛，完全像是被雷劈過后徒留肉身在此，但即便是肉身，也記得那份尷尬難堪啊。
李靜收回了視線，轉(zhuǎn)身帶著唐奔奔往辦公室走去。在高跟鞋的踢踏聲中，她告訴唐奔奔，行政部分為招聘、考核、辦公室和外聯(lián)四部分，她可以先輪崗，適應(yīng)一下各項工作，最后會根據(jù)她的表現(xiàn)來定組。
唐奔奔跟在她身后，緩慢而有序地經(jīng)過每個人的座位。終于，前面的背影停了下來。
“你先坐在這里。”李靜指著一臺放著雜物的辦公桌，晦澀地看了唐奔奔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了。離開的瞬間，尖利的鞋跟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完美的弧度。
丟下唐奔奔后的李靜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她帶著唐奔奔這樣“巡街”自然有她的目的，就是想讓大家都知道行政來了這么一個人，給小道消息、辦公室八卦充分舒展的空間，然后再把唐奔奔的真實背景送到她的耳朵里。
她悠閑地抿了一口茶，等著哪個上級，或者平級過來暗示她好好關(guān)照這個新人?？蔁o論是微信也好，還是電話也罷，哪一種打招呼的方式她都沒有等到。
落座后的唐奔奔十分懊惱，很后悔昨天怎么就接下這個“餡餅”，可是現(xiàn)在告辭，又有愧于給她機會的人。
唐奔奔在入職后的幾天里都波瀾不驚。甄安娜起初是在食堂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當那個背影轉(zhuǎn)過來的時候，她的視線被另外一個打飯的人擋住了。甄安娜在心里嘀咕著，可別是唐奔奔。這時打飯的人走開了，終于那個熟悉的背影也完全轉(zhuǎn)過來了，就是唐奔奔。
甄安娜一愣，旋即迎了上去。
“你怎么來了？”
“來這里上班?！碧票急颊{(diào)皮地吐吐舌頭。
“可你不是……”話到嘴邊卻沒有說下去。
“我經(jīng)人介紹來的?！碧票急級旱土寺曇簟?p> “誰？”
“金文善?！?p> “你認識金文善？”甄安娜很驚訝。
“不算認識，我暑假幫他帶過孩子，也是巧了?！?p> “原來是這樣?！?p> 在唐奔奔入職后的一周，李靜沒有收到任何關(guān)于空降新人唐奔奔的小道消息。作為行政部的經(jīng)理，她對于唐奔奔真實背景的全部了解竟然只源于一份履歷而已。
這天下午，甄安娜被她叫進了辦公室。
李靜示意她坐下后，拿起茶壺往自己茶杯里斟上了水，也給甄安娜倒了一杯：“你在晉宇工作快半年了，有沒有遇上什么困難？”
甄安娜心頭一緊，平時也沒見她這么禮遇下屬啊，是哪里有問題了？斟酌了一會兒，她試探著說：“困難呢是有，但是在您的帶領(lǐng)下，都一一解決了?！?p> 這是一個非常安全的說法，既表達了自己工作的不容易，又拍了領(lǐng)導的馬屁。
李靜還是微笑著，鼓勵她再說下去的表情給了甄安娜表現(xiàn)的動力。會哭的孩子有奶喝，她甄安娜最不缺的就是喊，把一分的事情掰成三分，再喊成九分，自然就有了十分的效果。
“比如前陣子財務(wù)的工作疏忽，造成了已離職的員工多領(lǐng)了半年的薪水。我一直在跟進這事，這個員工很難纏，我利用私人關(guān)系找到了他現(xiàn)在供職公司的人事經(jīng)理，于是給了他一點壓力，最后追回了錢款……”
李靜點了點頭：“不錯，朋友的關(guān)系能用在工作上還挽回了公司損失。這么長時間了，可有在公司交到朋友？”兜了一圈，她終于繞到點子上了。
甄安娜眨了眨眼睛，不明白李靜究竟想問什么。
李靜知道她沒有領(lǐng)悟過來，也不著急催她，只是悠悠地拿起陶瓷茶蓋，慢條斯理地劃著茶杯，借著氤氳芬芳，微微吸了一口。
“你們這些年輕小姑娘在一起就是能聊得來，倒也讓我想到了自己在你這個歲數(shù)的時候，姐妹淘幾個總是一起吃吃飯，逛逛街?！?p> 甄安娜在熱茶升起的薄薄霧氣中，聆聽著李靜的弦外之音。她把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含在嘴里無聲地念了一遍，渾身上下一百個心眼子都在使勁。
終于，她在一瞬間把它頓悟出來了。她最近一次看見李靜是在食堂，而那個時刻她正好和唐奔奔在一起吃飯。
有了模模糊糊的答案后，甄安娜心里也就踏實起來。她旋即站了起來，提起茶壺，翹起小指，給李靜斟水。細細的水柱順流而下，給了她稍許緩沖的時間。甄安娜明白，如果現(xiàn)在告訴李靜唐奔奔不過就是金文善請過的保姆，對唐奔奔是沒什么好處的。
水斟滿了，她遞出了茶杯：“我和大家相處得都還不錯，和唐奔奔就是好朋友?！边@算是一個圓潤的回答。
“是嘛，唐奔奔才來的，你們就成為好朋友了？”
“打小就認識了?！?p> “哦，皇仁大學可不好進，這么說來，她的綜合素質(zhì)肯定也不錯?！?p> “唐奔奔，確實是不錯的?！闭绨材葢?yīng)和道。
李靜揚起下巴，似有若無地笑了笑，信手打開桌上的茶盒，把一顆一顆花干放進茶杯里，遇到個頭不飽滿的，會用手指挑出來，頗為遺憾地丟進垃圾桶里。
她在給甄安娜時間，讓她考慮要不要跟她說實話。
甄安娜的目光隨著被她捏起又扔掉的一顆顆玫瑰花干落在了垃圾桶里。這個動作暗示的意味已經(jīng)相當明顯。
姜還是老的辣，她在心里暗暗唾道。
“唐奔奔家庭條件一般，能進皇仁，完全是靠她爺爺跟校長的爸爸是發(fā)小的關(guān)系?！闭绨材纫а赖?。
李靜像沒有聽到她說話似的，依舊自顧自地揀著玫瑰。
“她暑期打工的時候，金文善家招保姆，唐奔奔正巧被招錄了?！苯K于脫口而出。
“哐當”一聲，茶蓋被合上了。
“行政部比較復雜，你的綜合素質(zhì)也不錯，年底有一個轉(zhuǎn)崗入編的機會，好好表現(xiàn)。我把唐奔奔安排和你一組，你帶帶她。”
李靜立刻兌現(xiàn)了“出賣”唐奔奔的好處，即便這個“好處”現(xiàn)在看來還是一個大餅。甄安娜擰巴地想著，可畫中的大餅也比沒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