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生死較量
唐奔奔在后來回想時，能讓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墨宇皓差人給自己送來一件大衣，確實是因為自己走得太匆忙也不好意思讓冷荊楓久等，忘記把冬裝帶上。自從下了飛機，她就一直凍得打寒戰(zhàn)，而墨宇皓在后來似乎也跟自己提起過，他從來沒有虧待員工的習慣。
唐奔奔記得那是一件很漂亮的羊絨大衣，黑中帶白且剪裁時尚。之后的很多年，那件大衣都掛在她的衣柜里。
當唐奔奔在酒店里試穿大衣的時候，墨宇皓正在會議室里。
“對方并沒有要求我們接受他們所有的員工？對于不接受補償?shù)膯T工，有沒有裁員的維穩(wěn)預案？”
“他們的人力部會派代表過來談，我覺得這樣也好，省掉了很多麻煩。我的意思是，不要洗掉大部分的員工，以后可以慢慢換血?！?p> ......
這樣的拉鋸戰(zhàn)進行了四天，終于在第五天的下午，以超出墨宇皓預期的滿意價格落下了帷幕。
和所有投入工作后又放松下來的人一樣，那些關(guān)于工作以外的碎片在腦海里東拼西湊起來，而此時此刻，墨宇皓才把唐奔奔這人拼在一起。其實前期的商務(wù)、法務(wù)、境外發(fā)展部已經(jīng)把事情做得周全，但是就像沈霆鈞說的，為了以防萬一，他還帶了這么一個人來。
唐奔奔從第一天住進酒店以后，就再也沒有走出過房間，其間沒有任何人給她安排工作。她主動聯(lián)系過金文善，金文善回復談判正在進行之后，再也沒有消息了。
這時敲門聲響起，唐奔奔以為又是來打掃的服務(wù)員，打開門之后看到穿著休閑的墨宇皓，衣衫不整的她本能地往門后一躲。
墨宇皓倒并不意外，她一直沒帶腦子的，在這方面。
唐奔奔一貓身閃進了衛(wèi)生間，等她換好衣服出來之后，她發(fā)現(xiàn)墨宇皓已經(jīng)靠在沙發(fā)上了睡著了。這一次他睡得很沉，眉心像被熨斗滾過，服帖平整。唐奔奔輕聲走過，拉上遮光的紗簾，再回過頭時，他已經(jīng)醒了。
他的睡眠真淺，她想著。
他淡淡地笑了笑，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在他的臉上：“真是抱歉，這幾天我忘記了你也在?！?p> 唐奔奔趕緊搖搖頭，有些拘束地站著。
自從明確身份之后，唐奔奔那一份拒他千里之外的拘謹他是看得懂的?！斑@樣吧，你換上運動鞋，我們?nèi)ヒ粋€好看的地方?！?p> 唐奔奔這才注意到，他腳上穿的也是運動鞋。
唐奔奔矮身換鞋的時候，目光微微一灑，恰巧遇見他的視線也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自己的腳上。她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背開了，卻不免想起了上次扭腳換藥的情景，臉上忽然有些發(fā)熱。
如果可能的話，唐奔奔并不想像朋友一樣坐在他車的副駕駛上，可坐在后座上豈不是把他當成司機？
強烈的距離感在此刻凝聚成了無言，和在冷荊楓面前歡樂跳脫截然不同，面對墨宇皓，唐奔奔偃旗息鼓，噤若寒蟬。
負責開車的墨宇皓也是沉默的，他不說話的時候，唐奔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便說了，唐奔奔也不能確定那是不是他心里想的。在很久的后來，唐奔奔都會感嘆，如果說這個世界上誰最懂墨宇皓，那肯定不是她。她未曾了解過他，就像他未曾信任過她一樣，他們走到最后彼此交付也不過源于最初的歡喜。可人生不可能永遠只如最初。
車輪碾壓在極美的公路上，火燒赤云之下峰巒疊嶂，盤亙連綿的山體荒得豐美仙靈、古韻神風。唐奔奔轉(zhuǎn)頭看向那張亦真亦幻的臉龐，一時分不清是在夢境還是在現(xiàn)實。
“是不是很意外沒有見到一個人？”他的聲音也不真實起來。
“嗯?！?p> “加拿大本來就人少，何況在密林深處。下車吧?！?p> 就在唐奔奔以為他們就要在落基山脈下坐到地老天荒的時候，一聲野獸的低吼集結(jié)了她渙散的神經(jīng)，隨著恐懼的凝視，淺咖色的瞳仁也迅速收縮了起來。
是一頭灰熊，蠢笨的模樣談不上面目猙獰、獠牙利齒，但潺潺的口水順著舌頭滴落下來，也足夠讓人魂飛魄散、不寒而栗。
墨宇皓在心中大罵一聲，唐奔奔聽見了手機滑落摔碎的聲音。當她再回過神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鉆進了車肚里，是墨宇皓推她進去的。
灰熊的四只爪子出現(xiàn)在了他們的視線里，刺鼻的氣味一浪接一浪地撲來。它似乎并不著急捕捉獵物，沿著車身轉(zhuǎn)了幾圈。
唐奔奔盯著熊爪渾身顫抖，被嚇得魂不附體，連呼吸都忘記了。墨宇皓飛快地把她的長頭發(fā)掖進了她的衣服里，用肩膀擋住了她的眼睛。
“別看！”
就在這時，灰熊伸出爪子往車下夠了夠，發(fā)現(xiàn)夠不到后，又把頭往車肚里鉆，被卡住之后，這頭野獸被激怒了，嘶吼著用力抓撓，企圖將車頂?shù)埂?p> 死亡的威脅讓他們緊緊相擁。唐奔奔緊緊閉著眼睛，感受到了墨宇皓瘋狂加速的心跳。他瞪著熊爪和他們之間的距離，用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汗水從他額頭上滲了出來。在一次次的竭盡所能中，他艱難卻又機警地挪蹭著，防止他們其中一個被熊抓到。
在持久的對峙中，唐奔奔早已崩潰了，而墨宇皓也只能崩而不潰。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在這樣沒有信號、沒有救援、沒有食物的境地中，他們能堅持多久？在墨宇皓最后的絕望來臨之前，灰熊的四只爪子慢慢離開了他的視線。
墨宇皓微不可察地把耳朵緊緊貼向地面，雖然固體傳聲肯定比空氣傳聲效果更好，可人類的聽覺到底不能和狗比，他無法判斷出灰熊是否真的放棄了，走遠了。
他伸出手拍了拍沾在唐奔奔長發(fā)上的泥沙，啞聲道：“唐奔奔，我們需要趕緊上車離開這里。”
唐奔奔抬起頭看向他。暮色中，他看不見她素白驚恐的臉，她也看不到他的。
“我怕它沒有走?！彼澛暤?。
“我也怕，但是我更害怕它會回去召喚同伴?！?p> 唐奔奔絕望地把頭埋在墨宇皓的肩膀里。
“別怕，對不起，我不該帶你來這里?！边@個時候，安慰是多么孱弱無力。他輕輕拍了拍唐奔奔緊緊抓在自己后背的手，慢慢地把她的雙手松開，接著他試著往車底的邊緣試探了一下，心臟再一次劇烈跳動起來。他不知道作為叢林法則下真正的霸主，灰熊的智商究竟進化到了什么程度，會不會他剛爬出去，就有一張血盆大口等著他。
猶豫了片刻，他不得不把最壞的結(jié)果告訴她：“如果我出去被灰熊拖走，記住，一定要……”
唐奔奔伸出手堵住了他想說完的話，他感覺到她手上硌人的沙礫和淡淡的血腥味。
他把她的手輕輕拽了下來，聲音很低卻又極認真地說：“你會開車的吧？”
唐奔奔微微點了點頭。
他鄭重又不容置疑地交代起來：“如果我出去被灰熊拖走，記住一定要快速上車，不要救我?！?p> 唐奔奔和墨宇皓是一前一后鉆進車里的，車門尚未關(guān)穩(wěn)，伺機等待的灰熊便撲了上來。它跳到了車上，奮力地拍打玻璃，唐奔奔尖叫了起來。
墨宇皓在慌亂中鉚足了勁踩油門，一個急剎把灰熊甩在了地上，卻也因此整部車失去了平衡，滾下了山脈。
一瞬間，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車身在翻滾中劇烈搖晃，巨響穿透了耳膜。車里的氣囊已經(jīng)全部撐開，是巨石阻擋了他們的極速下墜。
他在剎那間看見了世界從白到黑的全部過程。時間一分一秒地滑過，光陰和生命在同時流逝。
墨宇皓是首先蘇醒過來的那一個，混沌迷糊之際，嗅覺比視覺先清明了一步，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他吃力地撐開手心，發(fā)現(xiàn)懷中的人滿身是血！他眉宇一僵，一陣蝕骨的寒涼涌上心頭。他緩緩地伸出手指，顫抖著移向她的鼻前，感受到微弱的呼吸后，心里總算稍稍安穩(wěn)一些。
他騰出另一只手打開車燈，小心翼翼地撥開她的長發(fā)。這一幕的觸目驚心成了他永恒的噩夢：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密密麻麻地插在她的后背上，鮮血一股一股地涌出，有的地方血已經(jīng)干涸了，有的地方還在慢慢滲出。
他艱難地摸出手機，破損的屏幕依舊停在那被他播了無數(shù)次且無果的急救電話 112 里。
絕望的喊聲回蕩在蒼茫的山谷中，穿越野風呼嘯而過，終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從來沒有這么懊惱過，這么恨自己。
懷中人微弱地動了一下。
墨宇皓大喜過望，趕緊俯下身：“唐奔奔，我在這里，堅持住。”他握住她的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讓她感受溫熱的同時，他也感受到了她的無力綿軟。
唐奔奔的唇瓣微微張了張，雙眼對焦了好一會兒，依舊是一片幽深虛空。好冷啊，為什么自己跌進了冰水里？陣陣刺痛從背后傳來，她想睡過去卻又被疼醒了。
“我……”這是自己的聲音嗎？為什么聽起來那么空洞虛無，像無根的浮萍、羸弱的雪花，更像輕飄的灰塵，輕輕一吹便散了……我在哪兒？
眼前愈來愈黑紫，她的意識慢慢渙散開來，終于閉上了眼睛：“幫我照顧……”
墨宇皓心頭一慌：“不要亂說，你不會有事的?！?p> 直到此刻，他才想起檢查自己的身體，目前沒有難以忍受的痛感，有沒有內(nèi)傷還暫不知曉……
如果沒有唐奔奔擋在他的前面，那么現(xiàn)在這些玻璃應該插在他的胸膛上。墨宇皓雙眼通紅，伏在她的耳邊輕語：“不要害怕，堅持住，我馬上就帶你去醫(yī)院?！?p> 他查看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和車內(nèi)的情況，發(fā)現(xiàn)只有一面相對不那么陡峭險峻的山壁可以試試。他開出來的是四驅(qū)越野車，在正常時候下，它的速度、扭力和沖力是可以爬坡的，可現(xiàn)在車胎爆了一個。
如果勉強爬坡，在失去一個輪胎的情況下，車身會產(chǎn)生更劇烈的晃動，以唐奔奔此時的情況，經(jīng)不起二次傷害，即便把她放到車后，安全帶也只能勉強保護著頭部和腳部，一旦失敗，就沒有下一次的機會。
倘若留在原地等待救援，希望更渺茫，金文善一定在找他，可是什么時候才能找到這里？他還能熬一熬，唐奔奔肯定是熬不了的，再等下去，她會被凍死，或會失血過多而死……
墨宇皓陷入了兩難的抉擇中，怎么辦？他低下頭來，用額頭輕抵著她的額頭。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絕望，唐奔奔極輕地嘆息了一聲。墨宇皓趕緊把耳朵湊了上去。
“你先上去，再來救我。”八個字，用光了她余生的力氣。
“我不會丟下你?！?p> 她似乎還想說些什么。
墨宇皓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嘴唇：“不要說話，相信我?！?p> 唐奔奔閉上眼睛，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了，只覺得置身于冰冷的汪洋中，很多很多只手開始拉拽她，先是腳尖，接著是整個身體，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墨宇皓是在這一刻下定決心的，既然根本就沒有什么萬全的方法，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穩(wěn)住了方向盤，車輪還是在爬到一半的路程時失靈打滑。墨宇皓閉上了眼睛，在這一刻把命運交給了上帝，如果死神一定要結(jié)束一個人的生命，他希望帶走的是他。他再次排入倒擋，孤注一擲。
車終于一氣呵成地爬了上去。停穩(wěn)的那一刻，他飛速地拉住手剎，把唐奔奔從車后抱了起來。
劫后余生，他們都還活著。
雖然從山谷里爬了上來，可是怎么回去又成了眼前的棘手問題。無盡的黑夜是大自然給他的另一個考驗。深山荒野里，氣溫極低，公路上根本就沒有人，再碰到野獸就是必死無疑。
幸而上帝再一次站在了他這邊。
一輛大車遠遠駛來，由遠及近的光照亮了他的雙眼，那倒映在瞳仁中的亮色，是浩瀚海洋中指引迷航的燈塔，是生死存亡之際援戰(zhàn)的友軍。他激動地高喊起來——
“Help ！ We need help ！”（救命！我們需要幫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