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最后的日出

　　“今天是二零二一年，七月十一日。距離那場車禍，還有兩天?！惫P尖頓了頓，復(fù)又寫到：“我嘗試過了，所有我能想到的辦法，我都試過了，皆是徒勞?！?p>　　谷源惠抬起頭，關(guān)上了被風(fēng)吹開的窗戶，夜色如墨，仿佛要將她生生吸進(jìn)去。

　　“所有的測試都成功了，卻在最后一刻，溜溜消失了。除了我們，沒人記得溜溜?！?p>　　“驚蟄告訴我，大概是因為植物雖然有生命，卻沒有類人的意識和情感系統(tǒng)。類似人類這樣的哺乳動物，亦或者帶有生命，且有一定的意識和智慧的生靈，是不被時間允許任意更改命運的?！?p>　　“溜溜本可以和它的孩子一直生活到老去，卻因為我們的突然到訪而被改寫了歷史。被白色顏料沾到，意味著它出現(xiàn)了不屬于它這一生中該出現(xiàn)的命運?！?p>　　“所以……法則會抹掉它的痕跡，讓這個世界遺忘它曾經(jīng)存在過?！?p>　　“驚蟄說，我們是意外。是不小心被時間遺漏的碎片，是與歷史的腳步相錯的逆行人。”

　　“這個世界只有我們記得溜溜，倘若強行更改了驚蟄的命運，他也會像溜溜一樣消失。這個世界不會記得他，沒有人知道有這樣一個困頓掙扎在生活與病痛的泥沼里的人，他如此勇敢，如此令人惋惜?！?p>　　“只有我記得?！?p>　　一滴晶瑩的淚珠落在那里，浸透了紙面。

　　“愛他的人里，除了逝世的何爸爸何媽媽，就只有我還記得他存在過。”

　　安靜的屋子只有筆尖摩擦紙頁的聲音，流淚的人是無聲的，是靜默的。

　　“我寧愿這只是驚蟄的猜測，是錯的，是假的。溜溜會消失另有原因?？晌艺也坏椒瘩g的話，我賭不起?！?p>　　“我清楚的知道——是我一步步，把驚蟄逼到了車禍的邊緣?！?p>　　“我所有的反抗，所有的計劃，都給了驚蟄走出那扇門的勇氣。我執(zhí)拗的要見一年后的驚蟄，要改變他變成植物人的命運，于是便也讓一年前的驚蟄知道了，他終將是一個植物人?！?p>　　“若我不曾知道這一切呢？”

　　“我乖乖的守住自己的貪心，哪怕熬過七月，這樣驚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他甚至也無法出門——可那又怎樣？他是健康的。”

　　“他說，他要去赴約了?！?p>　　筆尖顫抖，紙面已經(jīng)被淚水打花了。

　　“我們還可以一起、看最后一場日出?！?p>　　*

　　無眠的一夜，谷源惠不敢睡。她怕多睡一會兒，時間就悄悄溜走了。

　　何驚蟄的視頻來電也很早，看著他眼下的黑眼圈，想來也是和她一樣，舍不得多睡。

　　谷源惠還是說不出話，只會用那雙納盡生活之苦，此時卻飽含心酸不再柔潤的目光，靜靜地凝視著她心愛的人。

　　“北城現(xiàn)在日出的時間越來越早了，晝夜溫差也很大，你就不要像之前那樣跑出去看日出了?！焙误@蟄拿了杯熱牛奶，敲了敲手機：“去弄點吃的，不可以餓肚子。”

　　谷源惠吃不下，搖了搖頭，何驚蟄不滿的皺起眉：“早上不吃東西會變胖，快去吃飯。”

　　他輕松無比的語調(diào)，自然的神色，仿佛那把懸在眼前的刀不是掛在他的頭上。谷源惠吸了吸鼻子，嘴里都是苦澀的味道。

　　不能說話的谷源惠與何驚蟄仿佛掉了個個兒，言聽計從的人變成了向來占主導(dǎo)地位的谷源惠。她拖著步子從冰箱里拿出了速凍水餃，守著燒水的鍋，視線沉沉的望著窗外黎明前的黑暗。

　　“再過大概一個小時，就可以看見日出了?！焙误@蟄舔了舔嘴唇邊上的奶漬，眼里是期待：“你現(xiàn)在住的地方不像以前，在客廳里也可以看見日出啦，咱們今天就坐在窗邊，待會兒再擺上零食，有點愜意啊?！?p>　　何驚蟄的聲音把谷源惠的視線拽了回來，水燒開了翻滾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她把餃子下進(jìn)鍋里，看著逐漸變得柔軟的餃子，她的神色也愈發(fā)的憂郁。

　　“谷源惠，吃的什么？”何驚蟄看著她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敲了敲手機，聲音音調(diào)都比平時高了不少：“日出誒，很美的。好歹給它一點面子?！?p>　　說完他拖了個懶人沙發(fā)靠在落地窗，“叮鈴哐啷”一陣響，擺上了小桌子和一堆零食點心。

　　“明天我可就沒這個心情看日出了，今天就當(dāng)陪陪我?！焙误@蟄眨了眨眼睛，澄澈的瞳孔中，是谷源惠蒼白的臉。

　　七月十二號，明天就是他出車禍的前一天。

　　谷源惠捂住了臉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把頭發(fā)捋開，她睜了睜眼，笑是笑不出來了，但是好歹有了點精神。

　　把水餃撈了出來，拌了點料。谷源惠也像何驚蟄那樣，扯了個坐墊鋪在茶幾邊，她正對著的就是客廳的大窗戶，窗簾沒拉，此時是濃稠的夜色，再過不久，就可以看見今天的新日。

　　“昨天給你分析的那些是我根據(jù)我們一直進(jìn)行的測試，總結(jié)的猜測?！焙误@蟄叉了一塊香蕉，小口小口的吃著，吃相相當(dāng)秀氣，“其實有規(guī)律可循，雖然不一定是我說的原因，但是八九不離十了。”

　　“植物和動物還是不一樣的，我們把重心放在了生命體上，所以忽視了這兩個之間的區(qū)別。”

　　谷源惠昨天腦子很亂，天塌了一般的絕望感鋪天蓋地洶涌而來。何驚蟄對她說的所有的話，都和被堵在了腦子里一樣，在里面徘徊打轉(zhuǎn)，就是不消化，不理解。

　　昨夜稍微平靜一點的時候，她把一切的情緒都記進(jìn)了日記里。現(xiàn)在想來，何驚蟄的猜想大概就是真相了。

　　也無所謂是不是了，因為真相對于他們來講已經(jīng)不重要了。做在人身上的實驗，他們賭不起。

　　時間告訴了他們規(guī)則，想要撿這么大的便宜，做夢。

　　“對于我們?yōu)槭裁磿蛣e人不一樣……”何驚蟄有些羞澀的抓了抓耳朵：“我昨天說的太文藝了，其實我現(xiàn)在想一想，鉆了空子的不是我們，極大可能是……”

　　谷源惠心領(lǐng)神會的看向這部手機。

　　能夠打通時間的通道，連接到過去與未來訊號的，是這部手機。他們只是兩個恰巧拿到了手機的人。

　　“關(guān)于公司的事情，你其實也不要多擔(dān)心了。”何驚蟄放下叉子，靠在沙發(fā)上，“至少現(xiàn)在可以確定了，沒人會害我出車禍。內(nèi)鬼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我不會讓自己平白無故的讓人冤枉?！?p>　　“畢竟我現(xiàn)在，是你男朋友了?！焙误@蟄還有心思調(diào)侃谷源惠，俏皮的眨了眨眼笑道：“以后在公司里，總讓人說你是內(nèi)鬼的女朋友，多不好?！?p>　　谷源惠嚼著水餃，聽到他這句話總算是露出了些許的笑意。不經(jīng)意的抬眸，窗外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

　　何驚蟄那邊幾乎是同步的，夜色被吹散，有了點光澤。

　　“太陽快要出來了。”何驚蟄半瞇著眼睛，今天他的話格外的多，“谷源惠，有些話，我一直都不知道要如何向你表達(dá)。沒有人教過我，或許，在我小的時候我會說。但是現(xiàn)在，可能有點難。”

　　他搜刮著詞庫里所有的詞匯，想要用更加貼切，更加柔和的詞來向她訴說，可是出了嘴就都變成平淡如水，沒有詩意，只有生活感的話：“我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喜歡你，還要在乎你?！?p>　　他深吸一口氣，嘆息間勾起動人的笑容，眼底是被露出一個邊的太陽點亮的光弧，他沒有膽怯，直直的迎上他喜歡的不能再喜歡的女孩兒的視線，“我很悶，有點無聊，還幼稚?！?p>　　“對于我的一生，我其實已經(jīng)模擬過很多次，就像編程一樣，我預(yù)測出無數(shù)個可能?！?p>　　“卻唯獨，沒有預(yù)料到與你相遇?！?p>　　“所以我不懂，也不會與這樣陌生的程式來運作?！?p>　　何驚蟄垂下眼眸，漂亮的眸光被灑上金輝的睫毛遮掩住，窗外的太陽浴水而出，那金燦燦的水花與火紅碰撞，是綺麗，是旖旎風(fēng)光，是一場明知化作蒸汽，卻依然義無反顧選擇邂逅的冒險愛情。

　　“其實啊，我更加喜歡你用短視頻來和我聊天?！焙误@蟄抬眼，狡黠一笑：“因為那樣，每一次看見你，我都會在想，這個時候，你是不是也在想我？”

　　所以會一次次的打開短視頻，哪怕在凌晨這樣對于一個被工作壓垮，只想睡覺的上班族來說，如此不正常的時間還能與彼此對上眼，是不是，因為我們隔著一年的時光，在牽掛對方？

　　窗外吹來了涼風(fēng)，果然晝夜溫差有點大，這風(fēng)涼的，讓她含不住熱淚。谷源惠的發(fā)絲從耳邊被風(fēng)牽起，蒼白的人被窗外緩緩升起的紅日染上了胭脂，她想要給眼前的男孩兒，與這美麗的日出一個配得上他們美好的笑容。輕輕淺淺的，讓這個清冷的姑娘終于有了血色。

　　“我之前想過，如果真的到了即將告別的這一天，我會告訴你，”何驚蟄笑意淡了淡，“忘記我?！?p>　　他側(cè)過臉，肌膚被窗外愈發(fā)極致的色彩染上瑰麗的玫紅，“但是現(xiàn)在，我不想這么說了?！?p>　　“因為我無法做到，真的就這樣從你的世界消失，谷源惠?！焙误@蟄緩緩轉(zhuǎn)動眼珠，那雙明亮的眼睛是萬家燈火，是紅塵滾滾：“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這一次，是谷源惠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倔強。

　　“砰砰砰——”心臟猶如急促的鼓點，谷源惠瞳孔急縮，注視著眼前的男孩兒。

　　“既然歷史無法改變，我就按照歷史的軌道行走。只是如何走，邁哪只腳，穿什么衣服，”何驚蟄笑了笑，瞳仁中是完全懸掛在護(hù)城河上，代表著新的一天的紅日——

　　“由我來決定?！?p>　　白鶴發(fā)出嘹亮的清啼，點過平靜的湖面，帶出一圈圈的漣漪。鶴泉寺古鐘長鳴，掛著佛珠的僧侶側(cè)了側(cè)頭，溫潤通透的眸子緩緩合上，輕聲喟嘆：“阿彌陀佛，信隔重山，機變已至，天機具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