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大限將至
程樟就在厲元隆眼前,木劍斜劃,就此憑空消失不見。
空留他在漫天飛雪的黑夜之中,壓下驚懼的心情,沉吟不已。
對方的話語,猶自在他耳邊回響。
“厲將軍休要小覷了程某,既為劍圣傳人,這富貴權(quán)柄,又怎會瞧在眼中?那位端王殿下,同樣不可為天子,我沒打算扶持他上位?!?p> “天子今夜駕崩,是他命數(shù)如此,并非程某干預(yù)所致?!?p> “我不需要厲將軍做什么,自會有詔敕吩咐,將軍依令行事便可。這是程某送給將軍的從龍之功,將軍可務(wù)必要接住了。”
他踱步出了統(tǒng)領(lǐng)衙署,只見門前當(dāng)值的兩個軍士,都是一臉迷糊。
見他出來,兩個軍士慌忙行禮:“不知怎地,方才忽然就睡著了,還請大人恕罪?!?p> “不與你們相干,都給我站直了。”厲元隆悶悶不樂說道,眼神透過重重灑落的雪花,只盯著南面的宮城。
如果他的目光能沿著宮城之中軸線,自神武門、紫宸殿、徽猷殿、宣政殿、乾元殿直至應(yīng)天門,就會瞧見全身披掛的羽林軍檢校師將霍金麟,滿頭滿身的雪,手中緊握刀柄,面色十分凝重。
不但霍金麟,連同他的部將,石忠定、林士榮、黃興忠、吉紹文等,無不心中忐忑,手指微微發(fā)抖。
本月中旬,正是霍金麟所部番上宿衛(wèi)。
過了今夜,他們就得將皇城宮城當(dāng)值,交付與其他將領(lǐng)。
生死成敗,只在今日。
此時此刻,紫微宮流杯殿中,燈火明亮。
弘盛帝躺在御榻之上,形容干瘦枯槁,面色青紅變幻,他瞪視著頭頂?shù)膸め?,一語不發(fā),眼中滿是憤怒和絕望。
怎么就到了今日?
他還要御宇萬載,做千古一帝呢,
殿中除了金吾衛(wèi)總管胡鐵忠、內(nèi)侍署都管升九才,和一干隨侍的內(nèi)監(jiān),還有中書省通事郎阮珩、門下省起居郎岑如繪、當(dāng)值的太醫(yī)署令王慶輔。
人人都是一臉沉痛,阮珩、岑如繪各自執(zhí)筆,預(yù)備隨時記錄至尊吩咐,數(shù)日未眠的王慶輔熬得兩眼青黑,一眨不眨地盯著御榻之上的皇帝。
忽然之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殿外異常的寂靜。
胡鐵忠微微皺眉,俯身在弘盛帝耳邊低語幾句,邁步而出。
流杯殿外,雪夜之中一片肅殺,庭前值守的端水澤與哈魯齊兩個,無比錯愕地瞧著一個身穿五品將袍的年輕男子,就這么凌空現(xiàn)身于院門之內(nèi)。
他手持木劍,呼地劃一個圓圈。
兩人眼見空氣、雪花,如投石擊水,向四面蕩起波紋,無聲無息,卻隱藏著極為強大的力量,東西配殿前,連同門外值守的禁衛(wèi)們,紛紛倒地,昏死過去。
天元境之大宗師!
哈魯齊大為震驚,正要張口怒喝,那年輕武將隔著四五丈開外,抬手便是一劍。
噗的一聲,無形劍氣刺穿他的咽喉,哈魯齊就此斃命。
堂堂的騰龍境高手,一個照面就丟了性命。
端水澤大駭之下,手中麈尾急速抖動,身前立起一道無形的壁壘,同時開口,就要呼叫。
他只覺眼前一花,程樟已經(jīng)撞破壁壘,直沖至他身前,伸手捏住了他的咽喉。
那一聲呼叫,就此生生被噎在了喉管之中。
端水澤驚恐地登視著程樟,對方手上傳來的玄勁,沿著他的筋脈,掃蕩四肢軀干,五臟六腑,令他神田粉碎,渾身癱軟下來。
程樟冷冷盯住他:“當(dāng)年神都苑校場茶水之贈,程某今日如數(shù)奉還?!?p> 說罷,他手指運勁,捏碎了端水澤的喉骨。
他左手松開,端水澤軟軟倒了下去。
胡鐵忠步出殿外,瞧見的就是這么一副情形。
再一瞧來人,他也愣住了。
“怎么是你,竟敢擅闖陛前,好大的狗膽!”胡鐵忠迅速回過神來,呼地便是一拳擊出。
拳風(fēng)未至,萬千雪花如同利箭,直射程樟。
程樟無可躲避,他也沒打算避開。
抬手,提劍,霎時間,世間一切,仿佛都被凍住。
雪花停頓,北風(fēng)消失,胡鐵忠雷霆萬鈞之勢的鐵拳,也變得艱澀無比。
接著,程樟左掌揮出,噼噼啪啪,兩人瞬間對了十余招。
胡鐵忠后退數(shù)步,眼見雪花再落,北風(fēng)又起,他噴出一口鮮血,嘶聲說道:“便是十個胡某,也敵不過程典尉,你夤夜來此,究竟為何?”
他一拳之力,不要說開碑裂石,便是一塊鐵板,也能砸碎。然而兩人拳掌相擊,他的玄勁卻全部被反彈回來,自右臂而心肺,直至神田意海,都被自己的拳勁震成了暗傷。
而對方的木劍,始終沒有刺向自己。
“我知至尊大限已至,特來相見,請他為天下蒼生計,立下遺詔,以安人心?!背陶灵L劍指天,一道沛然莫之能御的劍意,直射黑夜蒼穹。
“我是劍圣傳人,天下第一武道高手,半神之能,如此身份,想來至尊當(dāng)會召見?”
“武院劍圣?”胡鐵忠駭然失聲,“閣下身手,橫行天下如履平地,今日悍然來此,是欲不利于至尊?”
“胡總管,你我皆知,至尊大限將至,用得著我來害他?”
殿內(nèi)傳來弘盛帝的聲音:“是程樟來了么,宣他入殿罷。”
胡鐵忠聞言,忍住神田意海之中翻江倒海般的不適之感,默然退至一旁。
程樟左掌輕輕一揮,空氣再次波動起來,胡鐵忠察覺一股強大卻柔和的力道,蕩向四面。
殿前當(dāng)值的諸衛(wèi)士,都悠悠醒轉(zhuǎn),各自詫異莫名。
程樟這才收劍入鞘,向胡鐵忠點點頭,抬腳入殿。
無視殿中諸人詫異不解的目光,程樟徑直往御榻之前而去。
在升九才的扶助之下,弘盛帝已經(jīng)在榻上坐直了身體,他瞪視著程樟,強壓下心中怒火:“你終于還是來了。”
“是,至尊今日龍馭賓天,程某特來見至尊最后一面?!背陶镣O履_步,嘆息一聲,一番話音令殿中所有人心驚肉跳,“天人有五衰,宇宙有寂滅,長生之道,實為虛妄。至尊希求永壽,大違天道,乃有今日之禍,此事,怨不得旁人?!?p> “陛下以為,那顥天門開山祖師,和我鶴州武院劍圣前輩,都是踏破虛空,步入長生之境?大錯特錯,所謂天人合一,超越生死,并不是令人永壽不老?!?p> “顥天門祖師當(dāng)年飄然離去,后來身死異鄉(xiāng),我武院劍圣,自歸隱之后,也已經(jīng)撒手人寰?!背陶磷⒁曋錾竦幕实?,加重語氣,“自古帝王將相,英雄豪杰,莫有不死。”
然后,他躬身抱拳:“是以今日,程某恭送至尊歸天?!?p> “朕一直記著,你是劍圣傳人,想必早就在等著今日?!焙胧⒌刍剡^神來,冷笑不已,“說罷,想必你是已經(jīng)找著了靖王之遺孤,所以來逼朕將皇位交還與泰明一系?朕卻不知,你找來的這個靖王后人,是真是假?!?p> “一百多年前的事了,程某費那個勁做什么。莫非是,至尊對自家?guī)孜换首樱夹挪贿^,竟甘愿讓帝位旁落?”
“哦?如此說來,你還真是出于一片公心了?”弘盛帝面色譏諷,“你是相中了端王,還是應(yīng)王?果然是朕的好兒子?!?p> 然而程樟令所有人再次大吃一驚:“非也,程某欲請至尊,頒詔四方,以皇長子誠王,入繼大統(tǒng)。”
“元瑱?怎么會是元瑱?”弘盛帝也是大出意外,干枯的胸膛急劇起伏,死死盯著程樟,“你是要立傀儡天子,以獨掌朝政?”
“誠王沉毅勇決,又豈是甘為傀儡之人?”程樟不屑,“我武院劍圣一脈,實話說,這皇權(quán)富貴,壓根就沒瞧在眼里。既然是在諸皇子之中挑選一個,那么自然是選對大楚百姓,最為合適之人?!?p> “誠王仁勇兼?zhèn)洌A性淳樸,理當(dāng)繼位為天子?!背陶镣χ鄙碥|,“某知至尊,素來不喜誠王,可是神器相授,當(dāng)出于公心,不可以私愛而遲疑。況且,誠王繼位,陛下諸子俱得保全,不然,端王應(yīng)王兩個,陛下是想教誰隨你同赴九天?”
這是重重一擊,弘盛帝伸手怒指程樟,氣得說不出話來。
阮珩、王慶輔雙雙跪下:“還請至尊制怒,保重龍體!”
“什么保重龍體,全是廢話,你們怎么不替朕,將此人打殺出去?!”
王慶輔以頭觸地,滿身大汗,惶懼不知所措,阮珩咬咬牙,正要開口,一直站立不語的岑如繪忽然躬身開口:“至尊明察,程典尉所言,全出于肺腑,非害于社稷,別有所圖。微臣冒死進(jìn)言,為大楚二百年基業(yè),還請至尊,速做決斷才是?!?p> “一派胡言,以為朕不能殺人了么!”弘盛帝滿面怒氣,抬手便是一指。
一道凌厲的無形勁氣激射而出,卻被程樟迅速出掌,憑空阻住,湮滅不見。
“直言進(jìn)諫,此乃忠臣所為,”他輕輕笑了笑,“所謂忠言逆耳,至尊,怒不得呀。”
弘盛帝幾乎要將牙齒咬碎,眼中怒火直射:“如此說來,你也是個忠臣了?”
程樟尚未答話,胡鐵忠領(lǐng)著永王元琪入了殿:“至尊,五殿下來了?!?p> 他又朝程樟輕輕點頭,以謝方才不殺之恩。
皇帝聲色俱厲:“你來做什么?”
永王眼中熱淚長流,噗通跪倒,卻說不出話來。
“癡兒,”弘盛帝終于有些心軟,他嘆口氣,又咳嗽不已,面色劇烈變幻,在升九才擔(dān)憂目光之中,轉(zhuǎn)頭問程樟,“既是出于公心,你為何就不能輔佐于永王?”
“永王聰明仁善,當(dāng)?shù)闷鹳t王之譽??墒撬霾坏锰熳?,其實至尊心下也明白,不然,也不會拖至今日?!背陶梁菪拇蛩榛实鄣幕孟耄爸磷鹨膊灰詾?,有程某輔佐,新皇便可高枕無憂。永王年少,朝中全無根基,就算有程某陛前效力,也應(yīng)付不來文武百官?!?p> “兒臣不愿做這天子,”永王流淚哽咽,以頭觸地,“大兄宅心仁厚,胸襟闊大,兒臣懇請父皇,傳位于大兄。兒臣必定實心跟從,絕無二意。”
“至尊,”阮珩終于能開口,“程典尉今日之舉,雖大違禮制,可是情急之下,確有可宥之處。事已至此,臣亦不敢諱言,遺詔之事,至尊不能不決斷矣?!?p> 弘盛帝并不理會他,只瞧著默立遠(yuǎn)處的胡鐵忠。
胡鐵忠微嘆一聲,避開了他的目光,仍然沒有開口。
“嘿,大楚有劍圣,能庇佑蒼生,”弘盛帝絕望地閉上了雙目,喘息說道,“偏生卻瞧上了朕最不喜歡的一個兒子?!?p> “父皇——”
“還有一事,”程樟打斷了永王,“至尊所習(xí)之顥天門吞天滅日神功,就不覺得來歷十分蹊蹺么?”
“你說什么?”弘盛帝睜開雙目,眼中精光大盛。
“那西門燎獻(xiàn)上西隆山秘功,”程樟不動聲色,“其實就是一出苦肉計?!?p> “他是不是告訴陛下,當(dāng)年顥天門創(chuàng)門祖師裴士道,神功大成,白日飛升,破空而去?”
“那么我來告訴陛下實情,裴祖師已經(jīng)坐化于西疆之萬里白山。劍圣大人歸隱之后,曾經(jīng)遠(yuǎn)行萬里返回西疆,見著了裴祖師的遺骨?!?p> “這是當(dāng)年西魏太祖武皇帝贈與裴祖師的水晶令牌,程某今日特地帶來,與陛下過目,以證程某所言不虛?!?p> “陛下不必疑惑,當(dāng)年劍圣一劍破虛空,倏忽之間來去萬里。程某既然是他的傳人,自然也會這門無上絕技。這水晶令牌,便是昨日從西疆取來,那冰窟窿之中,五光十色,景色可美得很吶?!?p> “胡總管,馬上著人,去將那西門燎,亂刀砍死。”弘盛帝雙目赤紅,“教他給朕陪葬!”
“是,卑職親自去辦?!?p> 胡鐵忠轉(zhuǎn)身欲走,程樟忽然道:“胡總管,那西門燎身邊服侍的宮女,還請留她性命,不可傷害?!?p> “是,劍圣大人既有吩咐,胡某記著了?!焙F忠愣神之際,見皇帝沒有開口,便點頭答應(yīng)。
程樟依舊盯著皇帝,見他面上氣色迅速衰敗下去,不由嘆息一聲:“若非至尊渴求不死之身,又怎會輕易上鉤?我大楚白白失卻國君,失卻一位天元宗師,實是令人痛惜?!?p> “事已至此,陛下,還請吩咐擬詔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