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背影是誰?是個背影嗎?好熟悉的感覺!又好陌生!為何是一片漆黑?不對,那個恐懼的身影是什么?是鬼嗎?不對,像是人影!是夢嗎?……
一片寧靜,仿佛能聽見腳底細沙的悲鳴。我是不是躺在這里已經(jīng)許久,久到就快被泥土里的蟲子吞食。呼吸卻沒有沉重感,手心似乎也有溫暖,恐懼、膽怯、卻好奇。使盡全身力氣想要沖破壓住我的泥土,睜眼那瞬,竟然是一片雪白,純凈得像天堂,里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神態(tài)各異,站著幾個陌生的天使。
“她醒了!”一個黢黑,富態(tài),眼窩深陷的中年男人吃力地擠出了這三個字,哽咽住沒能再繼續(xù)說話,但早已淚流滿面。原來我手心的溫暖就是他傳遞過來的。
“醒了就已經(jīng)沒大問題了。有什么需要隨時讓護士去辦公室叫我。剛才您說她眼睛眨了我過來看完各項指標(biāo)就說過可以放心了,現(xiàn)在您信了吧!”穿白大褂的醫(yī)生用手拍了拍他的肩,“您看是通知其它家人過來照看,還是接回家里……”
家?這個人是誰?這兩個人在說什么?為什么大家對我的態(tài)度都那么殷勤奇怪?我是誰?腦子里滿滿的疑問句,完全沒有聽進去他們在說什么。當(dāng)然,也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疑問來回答。
只見他們商量好一切就走出了病房,取而代之進來的是一位扎著馬尾清純客人的年輕護士。她滿臉親和的微笑,撥弄了一下我的儀器,為我換了新吊瓶。她沒有對我說一句話,眼睛卻不停在我身上打量,滿臉疑惑的微笑,讓我更加疑惑。不明狀態(tài)的我沒敢說一句話,不知道開口第一句該說什么,更不知道可以信任誰對誰說。我佯裝著冷漠,像刺猬一樣,害怕被人偷窺見軟弱,頭死死地歪著看向空無一切的窗外。
不知道是時間淘氣跑得太快,還是我神形分離走得太遠,一陣腳步聲闖入病房把我拉回來時吊瓶早已從紅色變成了透明。
“你去辦完出院手續(xù)就直接去車?yán)锏戎?,你收拾房間里的東西,你就負(fù)責(zé)把她抱到車上?!蹦莻€矮胖中年男人熟悉地指揮著幾個毛頭小子,聲音卻溫和不霸氣。
幾個約莫二三十歲的男孩子像綿羊一樣聽話,不一會兒就妥當(dāng)?shù)剞k完了一切,除了那個負(fù)責(zé)抱我的人有點兒不知道如何下手,硬是愣站在我床邊,遲疑著與我四目對視。
“我讓你抱你就抱,抱人你不會呀?”中年男子有些著急地命令到,完全沒有了最初病房里的溫和,說完就指揮著搬東西的男孩出了病房。
“小姐,對不起了。”他的臉上泛起了微微紅暈,眼光端重認(rèn)真地在我身上仔細看著。
他對我的稱呼好奇怪,可我不敢開口質(zhì)疑,我不知道是否該質(zhì)疑。再俯視了一下躺在病床上的我,更是奇怪。我清楚地記得門外走動的病人們都穿著病服,清一色的一模一樣,每個人的神情、面容、哪怕舉止??晌易约簠s穿著名牌吊帶裙,粉色的裙子上畫滿了百合,連裙邊都是花朵花瓣不齊的模樣。
見我沒有任何反應(yīng),最終他故作鎮(zhèn)定給我來了個公主抱,讓我的頭輕輕靠在他胸前。那刻前我明顯看見他的喉結(jié)沉重地下降,那刻后我卻聽見了心跳的波動,微微抬頭看見了臉上陽光的笑。
沒兩分鐘就到了醫(yī)院的停車場,可卻是穿過了雙層圍觀的人才擠到了車旁。一個青年負(fù)責(zé)為我開車門,右手擋著車框生怕撞著。而他則恭敬地彎腰輕輕把赤腳的我放在后座上,然后迅速跑到副駕駛上坐好。在他懷里時我無意中看見了那個矮胖的中年男人上了前面一輛車上。他炯炯有神卻又帶著面容疲乏,點頭朝我示意了一下,似乎讓我不要擔(dān)心害怕,只要跟著他的車他的步伐。
我只是像個木偶一樣,被人放在哪里,就安靜地待在哪里,甚至不敢大動作地東張西望??粗?zhèn)定氣派,心里卻空虛異常。趁著自己一個人在后座上,還是沒能忍住好奇的目光,環(huán)視了一下,然后被窗外的風(fēng)景吸引住了。我記得醫(yī)院的窗外明明還是空空的枝椏,植物還裸著身子在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一只小鳥也不愿搭理停留。沒想到這么短的車程竟然像換了個世界一樣。雖然不是鳥語花香,但早已沒有了鱗次櫛比的現(xiàn)代高樓,取而代之的是植物中熙熙攘攘矮矮的樓房。同一片藍天,同一個太陽,但這兒的鳥兒明顯更加多情,早已在為樹木煥發(fā)的青春獻上癡戀的歌謠。不懂音律,聽不懂是否婉轉(zhuǎn),于我而言就是嘰嘰喳喳,但卻也比醫(yī)院死一樣的寂靜耐聽,能讓我心緒寧靜。一路走來,車?yán)锏娜司挂矝]有一個人開口,沒有多余的動作,一切都是那樣嚴(yán)肅、井井有條,仿佛空氣都要凝結(jié)成冰了似的。不知道是否我開口會好一點,但我終究沒有那個勇氣做第一人,是大家都討厭那樣的氛圍,但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做第一人。也許不是真的不愿意,只是跟如今的我一樣膽小。我的眼神在他兩身上仔細看了看,他們竟然從未回頭,可能一點兒也沒意識到。
最終,跟著前一輛車我們駛?cè)肓艘粋€院子。大門打開后,就按照既定的位置停在了它的旁邊。車剛停年輕人就開始各司其職,除了我,除了那個中年男人,此時門口臺階處還多了一個長發(fā)的中年女人。我兩眼空曠地看著她,她似乎激動得說不出話,一動不動在那兒,時不時用右手擦了擦眼。我沒有挪開眼睛,不停地在觀察,哪怕被抱著經(jīng)過她身邊她伸手想要撫摸我的頭,除了觀察并沒有任何肢體表示。
中年男子走近,頭使勁兒向上昂起,嘴微張似乎深吸了一口氣。右手穩(wěn)穩(wěn)重重在她肩上拍了幾下,她順勢把頭埋入了他的胸膛,手似乎遮著眼睛,背后只能看見及腰的卷發(fā)向前撲散開了一下。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寧靜,沒有一絲聲音,卻顯得那么悲鳴,那么沉重??傋屛矣幸环N窒息感。
物品都被安排到了該放的地方,我也被放到了該放的地方。剛才還一屋子的人,此時只剩下我自己規(guī)矩地坐在沙發(fā)上。
“寶貝,這是你愛吃的果子,很久沒吃了吧,多吃點兒?!敝心昴腥俗轿疑磉?,指著端上來的果盤親切地說著,可早已每一條皺紋都像小河,河水泛濫不止飛流直下。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環(huán)顧著四周,目光停留在了端果盤上來的婦女身上。她放下果盤并沒有離開,而是蹲下為我分成小塊兒插上小叉。偶爾目光看看我,偶爾忍不住放下刀子用手抹一下眼角,聲稱是果汁迷了眼睛。
“來,小姐,你先嘗嘗這個哈密瓜。這是先生為你出院特意去買的。買得急備得少,吃完了待會兒晚餐后我再去買。”略微銀色的白發(fā),溫柔體貼的關(guān)心,恭敬謙卑的態(tài)度,一切的一切,似乎夢幻一場。
“寶貝,你怎么了?是不想吃嗎?媽咪剛剛給你煲了你最愛喝的湯,做了你愛吃的,是不是餓了?要不我們先去餐廳吃飯吧?!蹦莻€優(yōu)雅的長發(fā)女子婀娜地朝我走來。以她的姿色足以與我姐妹相稱,但細看是與我神似,除了比我更成熟媚惑。
我依舊面無表情。見我不否認(rèn),中年男子立馬示意阿姨扶我去餐廳。而他則大步向前先去安撫那位母親。
“你別擔(dān)心,她只是剛出院還需要靜養(yǎng)恢復(fù)。劉主任說了,只要能醒就沒有大礙了,何況有任何問題我們隨時可以跟院長聯(lián)系。你也別著急,總得有個過程。”他單手摟著她的腰,用力地推著她前行,語氣自信果決,可她依舊時不時展露愁容回頭凝視著我。
事實上走路于我而言是沒有問題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需要一個這么大年紀(jì)的人攙扶我。每走一步我都會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壓倒旁邊這個年過半百身材瘦削的婦人。最終我們?nèi)搅艘粋€可以容納至少十五人就餐的大圓桌旁,連接著餐廳的是廚房,竟然里面還藏著一個正在煲湯的男人。他把菜放到餐邊桌上由阿姨傳到餐桌上時著實嚇了我一跳,可能是沒想到還有人在,可能是沒想到竟然有男人在。
雖然很局促,但畢竟肚子餓了是真的難受,所以我很乖地靜靜享受著美食。醫(yī)院的飯菜于我就是極好的美味了,這樣一盤盤精致的菜肴更是看著就賞心悅目,實在忍不住大快朵頤。
“慢點兒,慢點兒,餓壞了吧,別噎著?!敝心昱咏K于笑顏如花,柳葉眉,杏核眼,銀鈴聲,仰月口,活脫脫的美人胚子。“小張,這個春餅再多做幾對兒,雪兒愛吃這個,就這口味就好,不用考慮我們。”她笑呵呵地回頭命令著隔著墻的那個男人。
“好嘞。幾分鐘就好!我知道小姐愛吃,特意多備了一些面?!笨床灰姷哪?,卻傳來了得意的應(yīng)和。
“還是小張辦事周到,不像你,連女兒愛吃的果子都忘記買了。”剛還陽光燦爛的臉?biāo)查g烏云密布。
中年男人有些難色,卻不知道如何反駁。雖是自己在理兒,但卻也不能講理,何況這事兒自己的確缺理兒。
“這事兒怪我,先生一早就吩咐過,一大早去醫(yī)院守著就忘記電話提醒我了??次疫@一把年紀(jì),這么點兒事兒都辦不好不中用了?!?p> “你看你,劉阿姨明明是我娘家?guī)н^來照顧雪兒的,如今卻也替你說話——”她似乎有抱怨,卻眼光掃著我盯著她,立馬咽了下去,又換上了微笑祥和的臉。
“所以我一直都把劉阿姨當(dāng)家人一樣留在身邊嘛。是不是?”中年男子把這皮球又拋給了剛端烙餅過來的她。
她只是笑著點了點頭,沒有吱聲。反倒是那個廚師歪著探出了腦袋:“先生對我們都特別好,現(xiàn)在在外面工作哪兒還有多少這樣包吃包住工資不低環(huán)境優(yōu)美還生活條件極佳的。反正我是打死也不離開,除非先生太太嫌棄我了?!?p> “怎么會?就沖著雪兒愛吃只吃你做的餅,你也已經(jīng)是鐵飯碗了?!敝心昴凶庸笮ζ饋?,眼神還瞥了瞥旁邊的夫人。
這是這一天我第一次看見大家輕松愉快的表情。小張也緊張地盯著這位柔弱的女子。
她沒有回答,只是眼皮下沉,嘴角收回,目光轉(zhuǎn)移到了我即將空空的盤子?!皩氊?,這個也是你愛吃的。多吃點兒。這么久沒吃到家里的味道肯定餓壞了吧,外面的東西我知道肯定不合你胃口,你看看你都瘦了一圈了?!彼煌0炎约好媲暗氖澄锇岬轿冶P子里,堆起了一座小山。然后抬頭對著阿姨說:“對了,劉阿姨,你去把果盤拿過來吧。然后去房間整理一下,餐后讓她好好休息一下。還有,把送來的百合全放到她房間去,百合有寧神的功效。”說完她的左手朝后一揮,阿姨就上樓梯去了。
“那里明明有電梯,為什么她要走樓梯?”我疑惑地指了指對面問到。
這句話并沒有立刻被回答,反而我開口的第一句話引來了大家的莫名奇妙。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奇怪,卻又不知道怪在哪兒。安靜了半晌,終于,中年男子開口了。
他試探性地問:“寶貝,你忘記了那是你的習(xí)慣嗎?”
“我的習(xí)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此時最莫名奇妙地估計是我自己。
“別大驚小怪的,疼!”中年男子右手趕緊扒開被掐的手臂,瞳孔放大,提高聲調(diào)命令到。“她只是需要恢復(fù),只是在醫(yī)院躺久了迷糊了。”
“真的假的?我怎么感覺她一回來就怪怪的。剛開始我還不敢說不確定,現(xiàn)在直覺告訴我她就是怪怪的。你那個什么同學(xué)劉主任到底靠不靠譜?要不我們換一家三甲醫(yī)院請國際知名專家再看看!”
沒想到我一句善意的問話竟然成了火藥,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但卻炸得我又不敢再開口。
“不要頭發(fā)長見識短,婦人之見!”男人不屑地癟了癟嘴。
“你是說我見識短!”她一把打住了即將被送進嘴里的食物,就差搶過他的餐盤。“不許吃,你把話給我說清楚!”烈日下消散的冰川意味著溫暖后就是洪峰。
“你見識多,見識長,好了吧!趕緊吃吧!這么多好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嘴?”獵狗的嗅覺在此時估計也得甘拜下風(fēng)吧。
“敷衍我!你覺得我會吃這套!不說清楚沒門兒!”玫瑰花的確是美的,但若被刺扎著,也一定會流血的。
“好了好了,別搞得跟更年期一樣?!彼救醯赝俗屃艘幌?,卻沒意識到打趣的玩笑差點兒適得其反。
“我更年期?”女人的雙眼氣得跟鼓一樣,就差眼珠子像炮彈一樣發(fā)射到目標(biāo)上。
意識到自己哪胡不開提哪壺,他趕緊下意識地用手捂了一下嘴。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早已無法收回?!澳愀陕锬??今天孩子剛回來?!?p> 我被無辜地卷入了戰(zhàn)爭,還被無辜地利用為了擋箭牌。不過奇效,她像學(xué)了川劇會變臉?biāo)频?。往嘴里扔進去一顆車?yán)遄樱缓筇鹛鸬匦χ骸熬褪且驗榕畠簞偦貋?,我?dān)心關(guān)心她的狀態(tài),更要你說明白,否則延誤了治療怎么辦?”
“別的可能他不如你,但畢竟他是大夫,你不是。即使他不是我同學(xué),咱們跟院長的關(guān)系他也是知道的,就沖這個也是絕不會搪塞敷衍的。何況當(dāng)初給咱寶貝閨女做手術(shù)的專家就是院長出面請的領(lǐng)域內(nèi)國際知名人士。否則哪里這么快你就能看見她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她不僅是你女兒,也是我女兒,難道我會不上心不心疼?”他語重心長地解釋著,不停給她盤子里夾菜投降。
“我只是怕你認(rèn)人不清被熟人蒙騙?,F(xiàn)在這個社會就那樣了。也不是我多心,只是我看見她舉止怪怪的心里著急?!?p> “我當(dāng)然知道你是一片好心。病人嘛,當(dāng)然不能跟好人一個樣兒,先在家養(yǎng)著,若過段時間還是如此,咱們再想辦法?!焙推骄鸵馕吨崆槊垡?。她的頭輕輕點在他的心間,手被緊緊握在他的指間,他的下巴左右輕撫著她的秀發(fā),儼然忘了椅子不能重疊,甚至忘了我就在跟前。
“那個,我吃好了?!背燥柫?,又看了一場二人轉(zhuǎn),實在久坐無聊,我只能開口叫停。也怪那個躲在廚房的男人。若是他能出來露個臉,或者串個場,哪里需要我來扮演這個尷尬角色。
兩人竟然一點兒也沒有要分開的跡象,只是男人從背后拿出了一個帶有天線的黑色的東西放在嘴邊。“劉阿姨,劉阿姨……”
那個黑色的東西里立馬傳來了對方的回答;“收到。”
“你趕緊下樓來扶她休息?!?p> “好的,馬上就來?!焙啙嵉拿盍ⅠR收到了回復(fù)。
“先生,明天想吃什么?”聽見這邊即將離開,廚師立刻來到餐廳詢問下一餐的食材準(zhǔn)備。
“你就看著準(zhǔn)備吧,按照今天的份量備著。菜肴以清淡滋補為主。早餐就按以往她愛吃的輪番備吧?!迸魅耸炀毜匕才胖磺校缓笫疽鈱Ψ绞帐白烂?。
“寶貝,待會兒你就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呢就叫我。你爹不在我也一直在家的,至少這段時間我一定會在。”她用手摸了摸我的頭,然后挽著他拖著疲憊的小步挪向了電梯。
我坐在遠處等著從樓梯上氣喘吁吁跑過來的阿姨。她沒有絲毫埋怨,依舊那樣的慈祥,沒有一刻休息,徑直扶我走入了電梯,并按下了數(shù)字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