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日落風息

　　羅亭從被風吹拂的草原當中醒來，頭頂是湛藍色的天空，面前是深碧色的湖水，富氧空氣充盈著他的鼻腔，不認識的草苗發(fā)出簌簌的輕響，高空遠遠掠過鳥影。

　　是夢，他立刻意識到了——靈能者可以控制自己的夢境，但是這顯然是別人的夢。

　　瑞伊也不會做夢，那么這個夢是——

　　他回過頭，鳥人站在一棵巨型的蕨類植物下，望著遠處的天空和頭頂高懸的恒星。

　　“怎么說？”羅亭走了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是個夢，你知道的吧？”

　　奇奇嘆了口氣：“當然?！彼纱喟褬湎碌牟輭浩?，坐了下來：“這里是勇朵拉人的祖星——如同你們的SOL III一般，所有勇朵拉人最開始都是從這顆星球上出生的?！?p>　　羅亭也跟著他坐了下來，望著天空：“你怎么知道？”

　　“勇朵拉人的有些記憶是隨著基因流傳的?！兵B人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特定序列的遺傳物質在形成我們的大腦的時候，會產生一個獨有的區(qū)域，用來存放這些遠古的知識?！彼扉_兩只光禿禿的腳爪，舒服地靠在了大樹上：“當然，因為某種原因，我記得的東西要比別人多一些?！?p>　　“所以，那枚吊墜……”

　　“確實是貨真價實的游牧者之印?！逼嫫嫔炝藗€鳥式懶腰：“當然，實際上，它也是一件具有強大靈能力量的寶物。這里嚴格來說不是我的夢，而是它的夢?！?p>　　羅亭十分稀奇地問：“絕了，一枚吊墜也會做夢？”

　　“仿生人還會夢到電子羊呢?！?p>　　少年若有所思地問道：“之前對我們說話的也是它？”

　　“喏，它就在那里?！兵B人用自己尖尖的喙指了指頭頂。

　　羅亭抬頭看去。

　　之前在空中盤旋的飛行生物此刻緩緩降落。那是一只生著三只翅膀的勇朵拉人，與奇奇相比，它顯然更加接近這個種族進化的初始形態(tài)，體型遠遠比奇奇要小，另外，它背后的翅膀也不再是一個擺設。

　　“我能聽懂它說話嗎？”羅亭看著這只威嚴的遠古勇朵拉人，問道。

　　“當然可以，我們嚴格來說都在它的心靈世界里?！兵B人打了個哈欠：“兄弟，鄭重向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們勇朵拉人的祖靈，一直潛藏在虛境的翼影。它有一個特別長的名字，我這種文盲當然是讀不出來的?！?p>　　“你竟然真的把這些下等種族帶到我們高貴的祖地。”天空中的勇朵拉人撲棱棱地落在地上，說道：“珮奇奇緹，難道你就不覺得羞恥嗎？！”

　　“真的能聽懂??！”羅亭看著面前盛怒的鳥人，十分愚蠢地說：“真他馬的神奇！”

　　“羞恥個屁?！逼嫫姘c軟地躺在樹下：“祖地早在幾百年前就被炸了，連回都回不去了，難道我?guī)倚值芡鎮(zhèn)€VR擬真還要你管？你又不是我爹?！?p>　　少年看著面前羽毛根根豎立的祖靈，心下有些好笑，不過他沒有說話，只是學奇奇一樣靠在那棵巨大的蕨類植物下，曬著透過樹蔭的陽光。

　　“你父親和你完全不同，他是我最強的選民；”祖靈沉重地說：“而你是我見過最弱小的勇朵拉皇族?！?p>　　“啥，我還是個皇族？”鳥人懶洋洋地說：“干我鳥事？”

　　羅亭十分好心好意地拍了拍他滿是羽毛的左前爪：“兄弟，你是鳥，盡量少說這種粗鄙之語。”他看著奇奇面前的老鳥人氣的幾乎要爆炸了，實在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么？”奇奇斜了他一眼。

　　“我想起好笑的事情?！鄙倌暾?p>　　“別玩爛梗了，老兄?！兵B人無聊地吐出一枚草籽：“這梗200多年前就不時興了。”

　　他們就這么你一句我一句，完全無視面前的勇朵拉人祖靈，像是往常在垃圾場里或者游戲里面一樣開始扯上了垃圾話。遠古鳥人暴跳如雷了幾分鐘，然后沉默了下來，靜靜地聽著兩個人的對話。

　　奇奇終于說累了，他停了下來，閉上眼睛想著什么；羅亭也不再說話，他隨手拔起一根草，叼在嘴里，翹著二郎腿看著樹葉。

　　“說完了？”祖靈問。

　　“累了?！兵B人無所謂地說。

　　“我本來想對你講述我們種族過去的榮光，戰(zhàn)斗的精神，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但是現(xiàn)在看來，你似乎對這一切并不感興趣?！崩哮B人說道：“在行宮里面，你也違反了我的命令，不肯帶這些人類去唯一的武器儲藏處——所以我想問你，”他這個時候反而顯得很平靜：“你究竟在干什么？帶著人類來到我族至寶所在的位置，還要把它賣給這些骯臟的裸猿——”

　　鳥人十分人性化地攤手：“他們給錢多??！”

　　羅亭捧腹大笑：“很有你的風格，兄弟！”

　　“能量點？”祖靈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個答案，他斟酌了一下，說道：“在絕對的武力面前，財富不過是虛妄的東西，是砧板上的魚肉。你的父親，第一代勇朵拉人的大可汗橫掃銀河的時候，無數(shù)星系供他驅使，能量點對他來說不過是數(shù)字而已。”

　　“但是那和我有啥關系？”鳥人反問道：“拜托，我撿別人吃剩下的東西活了十幾年，見過最大面額的票子是五十帝國金幣，你認為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有意義嗎？”

　　“我可以給你力量?！弊骒`說道：“我可以給你足以征服整個銀河的力量。”他熱切地看著奇奇：“想一想，你可以向所有欺侮過你的人復仇！你可以向那些讓你墮落到垃圾場的人付出代價！你可以擁有你想要的一切！”

　　鳥人低著頭，羅亭看不見他的表情。

　　許久，奇奇說道：“真的可以擁有這樣強大的力量嗎？”

　　祖靈斬釘截鐵地說：“是的。”

　　“真的可以有許多許多的帝國金幣，去買很多披薩餅嗎？”

　　“是的。”

　　“真的可以向所有欺侮過我的人復仇嗎？”

　　“是的?！弊骒`伸出手，在羅亭驚愕的眼神中指著少年：“垃圾場里那些追殺你的人類，歧視你的帝國人，包括這個導致你落到這步境地的罪魁禍首的兒子，你都可以隨意處置他們——只要有力量！”

　　少年實在是忍不住了，他跳了起來：“這干我鳥事？”

　　“嘖嘖嘖，可悲的人類，你連一切的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就敢陪著勇朵拉這一代的大可汗來到他母親的葬身之所？”祖靈惡毒地看著羅亭：“你的父親屠殺了勇朵拉人的三分之二！殺掉了珮奇奇緹的父親和母親！你的父親奪走了他的一切！如果不是那個男人，珮奇奇緹現(xiàn)在本應坐在全宇宙最榮耀的王座之下！”

　　羅亭目瞪口呆。

　　“所以，你要怎么選？”祖靈扭過頭，熱切地看著奇奇：“想想吧，這一切唾手可得！只要你點點頭！我會幫助你成為第二個大可汗，重拾我們種族的榮光！”他吼道：“只要你同意，我就直接干掉這個骯臟罪惡的人類！這里是我的精神世界，對于靈能者而言，只要他在這里死去，就不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重新復活！”

　　鳥人的頭藏在蕨葉的陰影下。

　　恒星向東沉去，暮色籠罩著大地。

　　羅亭和祖靈都沒有說話，靜靜地等著奇奇的答案。

　　又過了很久，久到天空中的云層遮擋住了大樹，奇奇抬起頭，面無表情地說：“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沒錯?！边h古的勇朵拉人頷首。

　　奇奇看了一眼羅亭，少年仍然從容淡定，甚至還沖他吹了個口哨，他又扭頭看向祖靈，祖靈盯著他的眼睛。

　　“這是我見過最高的出價……”奇奇站了起來：

　　“但是，我拒絕！”

　　遠古鳥人張大了他的喙。

　　“我奇奇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對那些自己為胸有成竹，可以控制別人的人說不！”鳥人哈哈大笑，扭頭對羅亭說：“我早就想說一次這個臺詞！太帥了！”

　　“你……你……你……”

　　“老大爺，‘你’什么‘你’啊，”鳥人像只鴨子一樣嘎嘎笑著：“你當然無法理解這一點，我也沒指望你理解——無論你出再高的價格，我都不會出賣我的朋友的?！彼芭赝骒`：“既然你有意識，你當然知道，在我出生那天發(fā)生了什么——勇朵拉人的記憶可是從出生那一刻就存在的——”

　　“……”祖靈驚愕地看著奇奇：“你……”

　　“我的父親，是在一場公平的戰(zhàn)斗中失敗的?！逼嫫娴纳袂橹饾u冷了下來，他說：“他沒有丟失一位戰(zhàn)士的榮耀，與敵人同歸于盡了；而他的敵人，是一位真正值得尊敬的對手，他只向強者揮刀，只向攻擊他的人揮刀，不向弱者出刃——即便那弱者是他死敵的繼承人?！彼ゎ^看向羅亭：“而對于他的后代，我已經用整整四年的朝夕相處確定了他的品格。他是一個會因為自己不得已的過失而日日夜夜責備自己的人，是一個為了微不足道的承諾完成一件一件艱難無比的事情的人，雖然好色貪玩，脾氣也差，但是他是一個可敬的人?！?p>　　少年的表情逐漸變得和祖靈一樣驚愕：“老哥，你是在夸我嗎？”

　　“所以很簡單，我的回答只有這一個?！兵B人厲聲說道：“上一代的仇恨，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他看著祖靈：“此刻站在這里的我不過是一位拾荒者的朋友罷了——有的人曾經為了他的朋友從自己的同族人中殺出一條血路，那么此刻，我為了我的朋友，放棄這種本就沒有任何意義的力量，難道不是很正常的嗎？！”

　　“可你身上有復興我們種族的重任！你的翅膀上承載著無數(shù)勇朵拉人！你要棄他們于不顧嗎？”祖靈高聲喝道。

　　“如果我要讓勇朵拉人在陽光下生活，那么我依靠的，也會是自己的翅膀，而不是你的翅膀?！逼嫫嫘χf：“更何況，父親死后，難道八大部落不是自己過自己的小日子？只有我們這一脈被丟棄在圖克三，自生自滅？”鳥人嗤笑了一聲：“能讓勇朵拉人聽話的只有利爪和尖喙，這種道理您不會不明白吧？”

　　祖靈沉默了。

　　談判破裂了，羅亭明白。這個結果他早就知道——他甚至從來沒有去懷疑過這只鳥。垃圾場里如同首都星區(qū)的人丟失的寶石一樣珍貴的真正的友誼，就是這樣一種東西——那是堅硬程度遠超寶石的某種東西。他的右手中暗暗積蓄起靈能來——他可不認為這只老鳥頭會放他們出去。

　　果不其然，他們面前的祖靈說道：“我絕對不會允許你將我族重寶出賣給人類，”祖靈身邊，涌動的暴風開始聚集：“既然你不肯接受我族的傳承，留給你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奇奇十分平靜地沒有說任何話，只是豎起他爪子中間的那根爪趾。羅亭看了他一眼，也舉起左手，比了一個全宇宙通用的鄙視手勢。

　　機會只有一次——這支鳥人并非不可戰(zhàn)勝，他已經分析出了祖靈這具身體上的弱點，只要趁風暴的空隙，沖進去給他一下狠得，就足以干掉虛弱的遠古鳥人。

　　但是問題是，風暴沒有縫隙。

　　“我感覺你的戰(zhàn)術有點問題?！逼嫫婵戳艘谎哿_亭的手，說道：“這種程度的靈能，我可對付不來?！?p>　　羅亭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你不覺得，有個存在感很低的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嗎？”

　　鳥人豁然驚覺，猛地回頭，看到了站在巨大蕨類植物的一根樹枝上的蕾切爾·安菲列婭。少女的雙瞳已經完全變成了蒼藍色，正不含任何感情地看著勇朵拉人的祖靈——

　　“瑞伊！”羅亭放聲大吼：“干掉他！！”

　　藍色的靈能驟然卷出，如同一只重拳一般轟向了風暴，明明是無形無質之物的碰撞，卻讓人感覺是兩柄鋼刀在摩擦，隨著吱吱的駭人聲響，流轉的大氣像是被卡住了一樣驟停了一瞬——

　　灰色的身影猛地竄出，就在那個瞬間消失在了風暴之中。

　　下一刻，氣旋猛地停滯，而后轟然爆發(fā)，鳥人和少女被甩飛到了幾十米開外。奇奇掙扎著爬起身來，看向只剩一棵樹樁的蕨類植物之前——

　　羅亭的一只手刺穿了祖靈的靈能軀體。少年咧嘴一笑：“永別了?！彼站o右拳，咯嚓一聲，勇朵拉人內部的四個心室結被他捏成了一團漿糊。

　　奇奇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從夢境里被彈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