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秋游記(六)
詮靈山有兩條山路。
一條是近幾年才修的供游客上山的新路,另一條是很早之前山上僧人來往的小道。
曹艾青顯而易見是因?yàn)樵缦鹊臍鈵?,?dǎo)致一時不辨方向,所以才走上了小路,脫離了學(xué)校秋游的大部隊。
女孩現(xiàn)在很愧疚,賀天然表情揶揄。
“怎、怎么辦?”曹艾青羞愧問道。
賀天然雙手一背,往上山的方向走了兩步,老氣橫秋道:“走唄,還能怎么辦,反正都要去寺里,到時候會合就行了,難不成走到半山腰回去啊?”
于是,曹艾青又莫名其妙地跟在了男孩身后。
她嘴唇抿著,嘴角卻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弧度,雙頰上兩個酒窩若隱若現(xiàn)。
小路曲折,但好在也有路可走,加上手機(jī)信號還算正常,跟領(lǐng)隊的薛勇說明了情況,對方只回復(fù)了一個很靈性的狗頭,表明知道了后,也就沒再關(guān)心這掉隊的一男一女。
當(dāng)二人達(dá)到詮靈寺時,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寺廟里的學(xué)生很多,本來的清靜之地現(xiàn)在是半點(diǎn)都不清靜,白婷婷站在寺廟門口伸著腦袋,見著了遲到的曹艾青,趕緊是小跑了過來,拉起她的手一陣私語。
賀天然見到了地方,也沒多做停留,自顧離開,找到了蹲在寺廟一角偷偷抽煙的薛勇。
“我就說嘛,你們兩個這么大人,手機(jī)開個導(dǎo)航也不至于迷路了。”
班霸吐出一口煙,悠悠道。
“老師說你了?”賀天然跳到他旁邊的石護(hù)欄上坐下。
“沒有,老班壓根不知道,跟著她那個教數(shù)學(xué)的相好私會去了,嘁~這可是佛門清靜地??!真是有辱斯文!”
賀天然笑了:“看你樣子,一肚子氣啊?!?p> 薛勇斜了他一眼,“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鳥,跟曹艾青單獨(dú)相處這么長一段時間。你知道嗎,我從來的車上到寺里,左邊是白婷婷,右邊是葉佳琪,這兩個女人不斷在說落我的不是,一會又是把人給弄丟了,一會又是怎么安排的座位,我煩都要煩死了?!?p> 賀天然笑意更濃:“你不是說你要自由發(fā)揮嗎?”
“喲,怎么著啊,有進(jìn)展?笑得挺燦爛啊?!毖τ聦熛?。
“沒什么進(jìn)展?!辟R天然搖頭。
“白瞎呀哥哥,多好的機(jī)會啊?!?p> 薛勇哀嘆道,他拍了拍雙手站起來,繼續(xù)道:“中午到寺里的飯?zhí)糜蒙牛挛缱杂苫顒?,可以去參觀寺廟,聽和尚念經(jīng),也可以去后山看猴子,五點(diǎn)半下山?!?p> “你呢?有安排?”
“我?”薛勇得意一笑,道:“葉佳琪約我吃了飯后去看猴兒,之后繼續(xù)上山看夕陽?!?p> 賀天然不解:“五點(diǎn)半回來你們還看夕陽?”
薛勇樂了,“你可真是會裝傻?!?p> “???”
“走了,吃飯去?!?p> 賀天然反應(yīng)過來是會心一笑,還看太陽?別人這是培養(yǎng)感情去了。
“欸,你說的,這是佛門清靜地啊。”
“主要還是太清凈我不適應(yīng)?!?p> ……
……
詮靈寺的素齋很可口,即便是幾百號人的大鍋飯,吃起來也有滋有味,不過想想來之前交的那一百塊錢的秋游費(fèi),這不好吃也得說好吃不是……
用過膳,一些學(xué)生就地在食堂或者角落打起了盹,而更多的,則是湊在一塊玩起了手機(jī)。
詮靈寺很大,雖然不及港城一些知名寺廟來的有派頭,但因藏于山林,倒也少了幾分世間常見的市井氣。
賀天然漫步在佛堂之間,他不信佛,但是經(jīng)歷了難忘的九月,對這些未知的事物也保留下了應(yīng)有的敬畏。
不知不覺中,他走到寺廟西南角落的地藏殿,他沒進(jìn)去,只是在殿外徘徊了良久。
天空中的日頭漸漸被飄來的烏云遮蓋,山中天氣就是這般無常,早上還晴空萬里,下午便是水氣氤氳起來,瞧著就是要有一場山雨的模樣。
這時,地藏殿的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黃衣僧人,六七十歲的年紀(jì),他微微拉下鼻梁上的老花鏡,稍稍低頭抬眼確認(rèn)了一下,露出慈祥的笑容,他對賀天然招了招手。
“小施主,進(jìn)來躲躲吧,快下雨了。”
賀天然思索了一下,緩步走到老和尚跟前,雙手不自然地合十,“大師……我……就躲在屋檐下好了。”
“好,那我們,就在門檻這里坐坐吧?!?p> 說罷,老和尚是一撩黃衫,往門檻上隨意一坐。
男孩一愣,也是沒辦法,跟著坐了下去。
雨,片刻后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有的同學(xué)從遠(yuǎn)方跑來,看見這殿前坐著的一老一少,覺得奇怪,但又匆匆跑開。
賀天然看著從屋檐下連成線的水珠滴落在凹陷的青石板上,他用手接了接,水滴在他手掌上濺開,冰涼的感覺。
“小施主叫什么名字?”老和尚左手撥動著念珠,慈眉善目地問道。
“啊……我叫賀天然。”少年面對長輩,帶著特有的拘謹(jǐn)情緒。
“賀天然?天生自然的天然?”
“不是……”賀天然笑了,想起了小時候賀盼山給他的解釋,說道:“是‘自有天然真富貴’的天然,雖然寫著、讀著都一樣,但是意境可沒大師說的那么高,當(dāng)時我爸純粹是想要掙錢。”
那老和尚也笑了,沒贊同,也沒否認(rèn),只是道:“剛才我看小施主你一直在殿外不進(jìn)來,這是為何啊?”
賀天然不太適應(yīng)這種半文半白的語境,他收回濕漉漉的手,道:
“覺得……別扭。”
老和尚沒說話,等著他的下文。
“就是大師……你知道什么是……永墜無間嗎?”囿于雨中的男孩不自主地打開了話匣子,問出心中疑惑。
老和尚手中的念珠停止了轉(zhuǎn)動,輕頌一聲佛號:
“日夜受罪,以至劫數(shù),無時間絕,故稱無間?!?p> 她將永困九月,反復(fù)旁觀著自己上演的悲劇未來。
賀天然一念閃出,唇齒輕顫,問道:
“大師……能、能解脫嗎?”
老和尚目光一凝,隨即散開,他答非所問地笑道:
“天然小施主,你聽不聽?wèi)???p> “戲?大師……我……這跟這個問題有關(guān)系嗎?”
老和尚道:“沒關(guān)系,只是剛才你對自己名字的釋義,讓貧僧忽然想到了一出昆曲而已?!?p> “大師,我對這類戲劇只是一知半解,我剛才那個疑惑……”
賀天然不想知道自己名字到底有什么狗屁含義,他現(xiàn)在只想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老和尚打斷了他,沒有賣弄什么關(guān)子,“求一念間暫住不得,除非業(yè)盡,方得受生?!?p> “也就是說……我……還會見到她的,對嗎?”
面對少年懷著希翼的反問,老和尚高深地說了一句讓他呆若木雞的話:
“天然小施主,你要是求姻緣的話,不該來我地藏殿啊?!?p> “……”
絕了。
賀天然當(dāng)場尷得不行,現(xiàn)實(shí)里的和尚,果然不像小說里寫得那么全是機(jī)鋒,自己也不會隨隨便便能碰見一世外高人。
想來也對,哪有世外高人住景區(qū)的?
男孩木訥將視線放回地上的水洼處,看著雨滴落下后的漣漪。
“諸法依緣生,住于意樂上,何者發(fā)何愿,將獲如是果。天然施主,貧僧與你也算結(jié)緣,贈你兩字——動也?!?p> 賀天然不僅不動,他還不懂。
“大、大師,啥意思???我怎么動???”
老和尚側(cè)過身,賀天然也動了動,正襟危坐。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動也。”
說完,他將手中那整有百零八的星月菩提念珠掛在了賀天然的脖子上,男孩想縮頭,但沒躲過。
“證百八三昧,斷除百零八種煩惱,天然施主,往后你每動一念,撥動一顆,這既是最微末的動也。”
話說到這,賀天然大致能預(yù)想到之后老和尚的說辭了。
果然,下一秒老和尚徐徐道:
“我以星月?lián)Q香火,緣生緣盡,賀小施主,你隨意吧?!?p> 然后,老和尚從僧袍的口袋中掏出手機(jī),熟練地打開了收款的二維碼。
這個流程可太艸了。
賀天然摸了摸垂在胸前的菩提子,他可分辨不出來這些手把件的價格,只知道每顆星月菩提子上會有一個所謂“月”的牙眼,他覺得這個寓意很好,也很喜歡。
本來想給九塊九,但因?yàn)檫@個,他給了九十九。
老和尚笑逐顏開,賀天然覺得待在這里開始無趣,于是站起來對老和尚合十作別。
雨還在下,少年沿著一旁的佛堂走廊漸漸遠(yuǎn)去,徒留背影的他已經(jīng)摘下了那串星月菩提,他背著雙手,手指默默撥動了起來。
老和尚看向方才少年盯過的水洼,誦道: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既見如來。”
他手指輕擺,不久后,雨中響起老人特有的悠閑哼唱,似乎是一曲《牡丹亭》。
不入此門,倒也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