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姜云睡得并不安生。心上人明明與她近在咫尺,但姜云卻覺得,他們之間還橫亙著無數(shù)山川。
她寧愿像昨日一樣,與明燎分居兩室,也不想和他背對成眠。而明燎以太子之尊枯坐整夜,也可謂是既荒唐又無奈。
姜云那雙晶亮的眸子漸漸染上沉悶與寂然,她強迫自己進入淺眠。明日,太子妃不能讓人看出一丁點的疲憊。
是日風和氣朗,云卷初陽,籠罩在皇城之上的,正是歲初才有的新與凈。天青,云清,萬物生。
欽天監(jiān)進言稱,拱衛(wèi)東宮的星辰新盛,有一道明光坐落在南,與主星相佐相應(yīng)。此乃百代罕有的吉兆,昭示著太子殿下遇難成祥,東宮的凝氣就此轉(zhuǎn)清。
在太子妃冊封大典之前,卜得這樣一個結(jié)果,給足姜云臉面,使她收獲滿朝敬譽。姜云坦然受之,將這些人的名號記在心底。
如此瑞景對她而言,可稱不上是好事。何謂遇難,何謂氣凝?沖喜又豈是能擺上臺面的言辭!皇家尚且遮遮掩掩,隔了一層遮羞布,欽天監(jiān)竟半點不知避諱。
游走在風云中央的卿僚臣屬,哪個不是心有玲瓏,哪個不是一人千面,他們豈會不懂此間的彎彎繞繞。
“不慎”說破動蕩的根源,以天象為柄,做下引人遐想之事,莫不是欽天監(jiān)上下,在一夜之間成了傻子?
目睹這場好戲的人心底發(fā)笑,但不妨礙他們假模假樣地向姜云道賀行禮,賀她成為大雍的太子妃。
姜云氣正容尊,站在明燎身邊也不落下風。她在雅樂和燎火的環(huán)繞之下敬受金冊,祭天地,拜宗廟,將太子妃的名號,告與日月星辰聽。
姜氏女云,謂太子妃。此詔令當傳四海,使天下共聞之。
姜云再次見到天下的主人之時,仍舊置身在與昨日一般無二的驚異里?;实蹖μ硬宦劜粏?,倒是肯為她放下三分威儀。
屬于皇父的親切使人不寒而栗。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欽天監(jiān)敢呈此冒犯之辭,其中必然有皇帝授意。
等到皇帝不得不以大局為重,忍痛重立太子,今日算在姜云頭上的吉兆,或許就將成為她的催命符。東宮天象轉(zhuǎn)盛,卻被她這道喧賓奪主的明光重新遮蔽,還牽累了瑞氣加身的太子。
姜云長拜謝恩,將莊重二字詮釋分明。
后位空虛,六宮之中無人能越過太子妃,而先皇后身有污名,不配得姜云敬拜。大禮便到此為止,她當與明燎返回東宮,接見內(nèi)外命婦。
二人攜身告退,正在此時,驚變忽來。竟有宮人倉皇而至,顧不得還未宣告結(jié)束的大典:“陛下,陵澤神異!”
他徑直匍匐在玉階之下,懷著無法壓抑的驚與喜顫聲告拜:“陵澤現(xiàn)千丈瑞彩,名士齊聚,百姓皆集。護國寺的高僧圍攏在陵澤之畔,稱此乃千古福瑞,天意傳吉,賀大雍風調(diào)雨順,國祚禎祥!”
姜云聞聲大震,狠狠咬上舌尖,克制住轉(zhuǎn)頭的沖動。她從不信所謂天意命數(shù),第一個就想到了太子!
但很快,她就將這個大膽的揣測否決,明燎沒有必要策劃如此驚險之事。在這個日子里,構(gòu)設(shè)一番虛假祥瑞,對他根本沒有好處。
皇帝的心思哪里會被天象左右,甚至于經(jīng)過此事,他對明燎的忌憚與不滿,必然會再度加深!沒有哪個帝王愿意看到,百姓視旁人為祥瑞,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兒子。
太子的民望必將招致皇帝的注視,明燎的處境只會更加危險。
陵澤便在京郊,與護國寺正正相對。百年名剎香火長盛,求簽問佛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今佛門名勝之地現(xiàn)此瑞兆,一日之內(nèi),消息就將傳遍帝京。
百姓淳樸亦虔誠,傳揚之下必然深信。但凡事皆有因果,此等驚人異象,免不得一番長長久久的議論。
而天下皆知,太子大婚。
今日是太子妃的冊封禮,也是太子納妃的最后一項儀程。
即使為陵澤異象找到其他意義,也不可能壓得過最直接的推論。民間的風向無法改變,此事已經(jīng)沒有轉(zhuǎn)機。
無人看好的太子,一朝聲望大盛。
然而此刻的金鑾殿中,眾人皆膽顫魂移。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去觸皇帝的眉頭,他發(fā)話之前,在場之人只能將腦袋埋進胸腹,不敢看,不敢聽。
前來上奏之人,此刻更是如臨深淵。此事干系重大,他不敢不報,但他怎么會想不通這其中的關(guān)竅!
有膽子小的宦官兩腿發(fā)軟,拼命提住一口支撐的氣。他們不敢表現(xiàn)出異樣,生怕糊里糊涂地,就做了鍘刀下的亡魂。
竟是明燎率先打破這冷硬如刀的靜。見他撩衣一拜,姜云立刻跟上,緊隨明燎直直跪立。
“臣,賀陛下?!泵髁遣灰姴懙穆曇袈淙胨腥酥?,以他為始,眾人齊齊叩首。
“臣,賀陛下——”
“賀大雍風調(diào)雨順,國祚禎祥——”
殿外不明真相之人聞聲也拜,層層疊疊的祝詞相繼而起,直到皇宮之中徹底平靜,皇帝終于施舍給他們一分仁慈:“起吧?!?p> 事有變化,但規(guī)矩不能省,姜云和明燎依然要在眾人的朝賀中返回東宮。
丹墀之下,宗室女與諸王妃齊聲進祝。姜云看出她們的驚懼,說過幾回場面話就將眾人遣散。經(jīng)旁人一襯托,姜云的冷靜與大度盡顯。兩相對比,高下立判。
明燎緩緩開口:“不打算問?”
姜云反問道:“殿下既有如此之說,想來您已經(jīng)知道是誰?”
明燎突然攬上姜云肩頭,敏銳地察覺到懷中女人渾身一震。他們結(jié)為夫妻以來頭一次這般親近,姜云面對天子威儀尚且無懼,卻在此時背生薄汗,緊緊閉著一雙杏眼。
她的氣息難得生亂:“殿下,您……”
姜云實在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且不說明燎此舉為何,單看外頭天光大亮,也知道當下不是行樂的時候。況且這個關(guān)頭,她哪里胡鬧的心。
她正猶豫該不該勸,該不該拒絕。明燎抓住她動搖的一瞬間逼問道:“太子妃不知?”
姜云猛地睜開眼。
在她出聲之前,明燎以手覆在她的唇上,將答案說與她聽:“是徐太傅?!?p> 姜云下意識向后一仰,直直撞上明燎的臂彎。逃離禁錮的她脫口而出:“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