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皮看看他姐,又看看緊抓著他的李未,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么。
李未拿著酒瓶的手抬起來,用手背擦了下嘴,又對著酒瓶準備開灌,一只粗壯的大手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
李未回頭,看見江海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他身旁。
江海沖他一呲牙,小聲說了句“你,省省吧!”,另一只手便拽著酒瓶,直接拿了過去。然后朝著對面的沙菁菁舉了舉,說:“這后面,算我的?!币谎鲱^,把剩下的半瓶一氣兒干了。喝完,他嘎嘎一樂,把空酒瓶子往旁邊桌上一放,簡易小桌給震得晃了晃。旁邊的人趕忙去扶桌上擺的瓶子杯子。
江海笑著對沙皮說了句:“誒,把你們家老大借我使使。”說罷,便拉著李未往山火隊員那邊走去,一邊還嚷嚷著:“嗨,看看,我把你們的學霸偶像請過來了?!?p> 沙家姐弟表情復雜地站了三秒,又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相視一笑。
這天大家散得很晚。
臨走時,李未發(fā)現(xiàn)自己兜里的獎金還是沒有花出去,因為江海已經(jīng)把賬結(jié)了。一個全家整年沒有收入的待崗工人,卻一定要跟他們這幾個家境不錯的學生立個硬氣。
李未笑了笑,也沒說啥。他實在也不需要說啥。
回家路上,一群男孩勾肩搭背挽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鬧著。
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相遇相識,相互琢磨。”
這是那年最火的搖滾樂隊剛出爐的新歌,他們卻都已熟。
嗓音帶著變聲末期的沙啞和稚嫩,還有些跑調(diào)。
眾人皆笑。
另一個人卻接了下去:“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裝著正派、面帶笑容。”
大家又笑,于是一同吼了起來:“不必過分多說,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夜已深,少年們的歌聲、笑聲在江邊空曠的街頭肆意飄蕩,被江風裹挾著,傳得很遠很遠。
開學前,李未送走了江海。
他終于還是要去南方了。
北城的案子雖然定性,財政的窟窿卻終成了爛賬,無法填補。
舊的機電廠已拆,新的也蓋不起來。廠里復工是徹底沒了指望。
職工們老一點的繼續(xù)扎緊腰帶,時不常的去哪個部門打聽打聽、反映反映,希望能撒點米來。而年輕些的,則紛紛開始各謀生路。南下是很多人的想法。
江海原本有親戚在那邊,很快便有了回信,說有廠子要人。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買了張硬座便出發(fā)了。想著過去先趟趟水??梢缘脑挘驼泻羝渌母鐐円踩?。
南下的列車總是人多。江海舉著自己的行李好不容易擠過狹小的過道,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對面的人很面熟,也正盯著自己看。
“你是老江家的吧?”對面的人先開了口。
江海點頭說“是”,一邊掏出手帕擦汗。
“我也是廠里的哦,比你爸晚不了幾年?!睂γ娴娜苏f。
江海笑道:“我說怎么面熟呢。您也去南邊?”
對面的人說:“是啊,不去怎么辦?等著餓死?。空O,你不是前陣那個,什么了?現(xiàn)在沒事了?可以走了?”
江海道:“不是抓了大頭了嘛!也不是我們的問題。我這不算啥事。請示了的,可以走?!?p> 對面的人皺著個眉,表示懷疑:“那可說不定哦!聽說,抓大頭的警察又死了,誰知道會不會又翻出啥幺蛾子?!?p> 江海一愣:“什么意思?誰又死了?”
對面的人說:“你不知道???就是去抓大頭的那個警察嘛。有一個昨天掉河里淹死了。都說是他不小心放走了大頭,才讓那家伙被火車撞死的。誰知道是不是畏罪自殺呢?”
江海覺得一股氣血往上涌,腦子更加熱了。他下意識地往車下看,看見李未跟他爸媽還立在站臺的人流中,笑瞇瞇地遠遠看著他這邊。
他站起來,把身子盡力靠近窗口,對著窗外喊道:“李未——”
李未看見了,朝他笑著揮了揮手。
江海有些急了:“李未——過來——”
李未顯然是沒有聽見,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臉疑惑,朝車窗這邊走了幾步。
列車開始緩緩地啟動了。
江海一把扒開車窗邊的人,奮力把身子探出了窗外,逆著越來越大的風,大叫道:“不要信!不要信!”
列車越來越快,他的聲音終于被淹沒在車輪的轟隆和風聲中。
李未被站臺工作人員攔在了黃線外,看著江海露著個頭,揮著手,叫喊著什么,很快便被列車帶走不見了。
他聽不見他在喊什么。
他要去的那個地方他總聽到卻從來沒去過。他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在哪里還能再見。他們的未來,在一片尚存希望的混沌中,像面前的這片交錯的軌道,伸向遠方。